韓子陽看著書寫有“百草閣”三個大字的匾額,才剛開始識字的他并不能認全,正努力分辨著,念道:“百……什么……什么……百……早?”
“是百草閣。”忽而有一聲細幼的童音響起。韓子陽聞聲望去,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躲在門后面,探出半個腦袋來,好奇地打量著來客,“你是剛才進去的大叔的徒弟嗎?”
“我叫韓子陽,師父叫我阿旭。”韓子陽看著這個娃娃,應該有四歲多了,比自己要矮一些,一看便不常出門,白白嫩嫩的。
小娃娃一雙小手扒住門沿,瞥著韓子陽似乎是有什么不滿,嘟起一張粉嘟嘟的小嘴來:“師父說,那個大叔的徒弟,是我的妻子,可是我不想要你做我的妻子。妻子應該是可愛的小女孩,可你是個小男孩。你是女孩嗎?”
正是朦朧地意識到男女有別的年紀,雖然并不太清楚男子與女子真正的差別是什么,韓子陽經常被無字詩教導要成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知曉自己是男孩,并且一直以此為榮。第一次被這樣問,韓子陽有些生氣:“你才是女孩子呢!我是男孩!你是絕谷谷主蕭靜慈的徒弟嗎?”
小娃娃應道:“嗯。我叫顧華念,師父叫我小念。”
韓子陽便有些疑惑了:“……咦,可是我師父說,蕭谷主的徒兒是我媳婦兒啊……”
“我是男孩!男孩不能做妻子的!”小華念強調著,原本是有些怕生,同韓子陽爭執了兩句,熟悉了些許,卻不怕了,從門里跳將出來,雙手叉腰向韓子陽抗議。
小子陽哼了一聲:“你才不是男孩子!膽小鬼!女孩!做媳婦兒的!哪有男孩子躲在門后頭的?”
“你!——你!……”小子陽畢竟是跟著無字詩長大的,即便是本性再沉穩,跟著無字詩也學了不少潑皮。可是小華念卻是從小呆在絕谷里,谷中的人都和睦友好,未曾有過爭吵,這時想說什么回罵韓子陽,“你”了半天卻沒想出詞兒來。這么一著急,小華念便差點兒急得哭了出來,硬生生地忍了下去后,顧華念扯著韓子陽就要進百草閣,找師父給他們評評理,看看誰才是女孩子,誰才是做妻子的。
顧華念來拽,韓子陽絕對不會順著他的意思乖乖跟著走的。小子陽正剛開始跟著無字詩習武,旁的還未曾學過,兩腿一開,馬步扎得極穩當。小華念拽了半晌,硬是沒能拽動,一松手向后仰倒,后脊梁磕在了門檻兒上,這下子疼得,小華念嗚嗚地哭了起來。
韓子陽并不愛哭,極少數哭的時候無字詩都是撇著不理,或者教導他這不是男子該有的行徑的。此時看顧華念哭起來了,韓子陽只是撇撇嘴,小聲嘀咕:“小媳婦兒!愛哭鬼!像個男子漢么!”哭聲卻引來了閣里正剛看完毒剛開好了療毒方子的無字詩和蕭靜慈,二人連忙趕過來看是發生了什么事。
蕭靜慈一見自己的徒兒正坐在地上嚎啕,加緊兩步去把小華念抱了起來,輕聲拍著后背哄著徒兒不哭,一面責問無字詩:“這是怎么一回事?”
“阿旭,你怎么把你小媳婦兒弄哭了?”無字詩聽蕭靜慈叫徒兒,便知道這個被蕭靜慈抱在懷里的小娃娃是誰了。喜著顧華念長得可愛,無字詩擺出一副嚴師的樣子來呵斥自己的徒兒,說出來的話兒卻總帶著三分調戲的意味。
“師父!他說他是男娃娃,不給我做媳婦兒!非要去找你們評理,拽不動我,自己磕在了門檻兒上,就哭了!羞羞羞!”韓子陽堅信著男娃娃就不能愛哭,一點也瞧不起磕了一下就哭起來的顧華念。
這把無字詩嚇了一跳,忙問蕭靜慈:“你、你也收了個男孩兒?”
蕭靜慈一邊哄著顧華念,白了無字詩一眼:“怎么,就許你尋個男徒兒,好來把我家小華念娶回去?六年前……”
“嘿嘿,我可沒那么想過……”無字詩笑得無恥,把蕭靜慈的話堵了回去,六年前有家大戶曾請無字詩去,求他教家里小姐點功夫,被無字詩回絕掉了,“那家小姐就需學點保身的,哪里需要我堂堂大俠無字詩出馬?”其實這也只是找的借口,無字詩當年回絕了人家的邀請,一方面是那家請他去,拿著家里的小姑娘作幌子,暗地里還是打著收買他的心思,自在慣了的無字詩當然不會答應;另一方面,的確是想要收個徒兒,運勢好點就把蕭靜慈辛辛苦苦栽培大的徒兒一下子給娶了回來,就算蕭靜慈也收了個男孩兒做徒兒,也就是互相作個平君,自己也沒吃著虧。
這猥瑣的心思雖然沒說出口,無字詩也不加掩飾地露在了臉上,看得蕭靜慈直皺眉頭,一甩袖子抱著顧華念便進百草閣了,把無字詩與韓子陽師徒甩在身后。雙手摟在蕭靜慈的肩膀上,顧華念也不哭了,把小腦袋歪到一邊,皺著鼻子,對站在門口的韓子陽做了一個鬼臉。
韓子陽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看顧華念了。
無字詩顯然不是頭一回被蕭靜慈甩臉子了,熟門熟路地領著韓子陽入百草閣,摸著樓梯上了二樓,推開一間房門進去,把行囊丟在了床頭。小屋整潔,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子,桌子上蓋著桌布,床上也籠著白色的床罩,顯然是為什么人準備的,常有人打掃著,積灰并不多。
“師父,我們不跟蕭谷主打招呼,就這么住下好么?”韓子陽見無字詩去掀了桌布與床罩,總覺得此舉并不妥當,出聲問道。
“你便叫他蕭叔叔就行了。——有什么住不得的,這屋子就是一直給我留的。”此話不假,無字詩跑得勤的時候一年都能來絕谷好幾趟,蕭靜慈干脆就給他收拾了一間屋子,專供他住下。韓子陽正想回話,蕭靜慈卻來重重地拍了三下門板,板著臉對無字詩說:“開飯了。”
“靜兒可曾為我下廚作了紅燒獅子頭?”無字詩將包裹里的什么東西取了出來,笑瞇瞇地蹭到了蕭靜慈的身前,變戲法兒似的從身后變出一個狹長的小盒子,“千年老人參,有人獻給當今太后的生辰禮物,被我用齁辣老蘿卜根偷梁換柱換回來了。”
“你又去招惹皇家!”蕭靜慈說得仿似有多么不贊成無字詩的行舉,卻迅疾地伸手把無字詩手里的小盒子搶了過來,打開來,貪婪地聞了聞,判斷著里面躺著的參的年份。一下子卻反應過來自己的表現太過了,又板起了臉,虛握了拳于唇邊假咳了兩聲,諄諄叮囑,“皇家能人異士太多,你終究是一人之身,別再當成自己的家似的來來去去了。”
無字詩的臉色卻變得有些難看了:“那本來就是我的家,我還不是想去就去,想回就回?”這話說出來,就不知道是不是玩笑了。
所以蕭靜慈只是嘆一聲氣,叫二人趕緊下樓吃飯,自己去廚房把早就做好了的紅燒獅子頭端上了桌。
絕谷中有五十多口人,此刻都聚在大飯堂里,廚娘把煮好的大鍋菜分在銅盆中,端上了桌,色澤鮮艷,味道香噴的小炒也有饞貓去做了加餐。蕭靜慈雖是谷主,卻并未將自己區別出來,領著顧華念也同絕谷谷眾坐在大桌上。
無字詩進飯堂之后先是打了一圈招呼,才在蕭靜慈身邊硬擠了進去。一旁的人往邊上挪了挪,給他空出地方,卻只有一人的位子。蕭靜慈瞥看了他一眼,正想開口叫他尋個人少的桌兒坐下,便見著無字詩把韓子陽橫腰一抱,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便擠巴著坐定了。
蕭靜慈的手邊上正擺著那盤紅燒獅子頭,看進了無字詩的眼里,無字詩砸吧砸吧嘴,下筷子便叉起一個獅子頭來,壓低了聲調,在韓子陽耳朵邊上誘惑地說:“香噴噴的紅燒獅子頭喲,你蕭叔叔親手做的喲!料下得足足的,咬一口滿齒留香,嘖!”一邊說著一邊一點一點地把獅子頭往韓子陽的嘴巴上移,眼瞅著要碰到韓子陽的小嘴兒上了,又立時拿開,笑到,“不給你吃!嘿嘿!”而后自己咬了一口。
韓子陽卻是一臉不為所動的樣子,從小到大怕是被這般耍過無數次了。五歲的小兒端坐在師父的膝蓋上,一雙小手捉住過長的筷子,夾了離他不遠的青椒擱在了無字詩的飯碗里,一板一眼地教訓道:“師父,說了你多少次了,不要總是吃肉!要吃菜才可以!怎么能挑食呢!”
“阿旭!不要往我碗里放青椒!”無字詩筷子上的獅子頭差點掉了,怪叫道,“青椒的怪味道會染到米飯上的!米飯就不能吃了!”
倒是蕭靜慈身邊的顧華念被無字詩誘惑到了,咽了一口口水,小聲地問:“師父,我想吃獅子頭……”
“你想吃,吃便是了。”蕭靜慈愛憐地摸了摸顧華念的小腦袋,無視身后某個一把年紀了還挑食得緊的男人,把獅子頭夾成小塊,以方便自己的徒兒夾取。
顧華念舔了舔嘴唇,小聲地說:“可是,這不是師父一早起來給無大俠準備的么……”
蕭靜慈被徒兒這么一說,尷尬地擰過了身子。原本正搶了韓子陽的筷子要把碗里的青椒挑出去,正在同韓子陽爭奪的無字詩明顯是聽到了,笑得一臉得意。蕭靜慈見無字詩正要說什么,馬上隨意找了個話題打斷:“今晚子陽同你住一屋嗎?”
“嘿嘿,靜兒可是吃醋了?”無字詩沒個正行,仍是找話揶揄蕭靜慈。
蕭靜慈干脆摔了筷子,才見無字詩能正經說話了,繼續道:“你晚上睡覺總是東踹西翻,呼嚕又打得震天響,我在隔壁都能聽見,同子陽一床能行么?”
無字詩見自己日間睡覺那些小毛病都被當著眾說出來了,有些尷尬:“哪有你說的那么夸張?子陽都跟我睡了五年了,不都好好的!”
“師父,”韓子陽撇著嘴插話,“蕭叔叔已經很給你面子了,你都把我踹下床多少次了?”
見有韓子陽的搭話,蕭靜慈便笑了起來:“所以說,子陽在絕谷里這些日子,便同華念睡在一間屋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