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貢喝多了酒,在屋頂上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著了涼。宿酒加上著涼,響亮的兩個大噴嚏打出來,昨夜的重重心事也淡了些。侍女琴兒捧了一碗湯藥來,道:“四爺,今天一早九平君那兒就遣了桐兒來給您送方子,既醒酒,又治發(fā)熱。”
“易之啊易之,知道我要——阿嚏!——知道我要著涼,也不把我送屋里去。”韓子貢又打了個噴嚏,順口抱怨了兩句,接過湯來,咕咚咕咚地灌下去了。
琴兒笑道:“四爺您也別難為顧平君了,他也是不會武的,大半夜里哪能把您從屋頂上扛下來。”
“那他怎么……”韓子貢本想說句“那他怎么不叫幾個人來”,忽而又想起了昨晚上兩個人聊的什么良賤無分,又嘲笑了自己一下。自己不過是要著個涼,全然是自找的,哪能為了這個擾人清夢呢?
琴兒正等著韓子貢的下文呢,左右等不來,便借口問道:“顧平君怎么了?”
“好!易之做的好!哈哈!——阿嚏!”韓子貢嘲諷了自己幾句,又打了個噴嚏。
正想著今天病了,還是老實在家里呆著吧。把湯藥灌了下去,韓子貢用袖口摸了摸嘴巴,把碗遞給身后的琴兒,打算睡個回籠覺,誰料到韓宋氏房里派人來問:“四爺,老太太請您去前廳。”
邊打著阿嚏便向前廳趕去,韓子貢到的時候,已然是最后一個了。推開門一看,韓子貢吃了驚下,笑道:“嘿,今天人好生齊全!”屋子里除了主座上的韓宋氏,韓家這一輩十二個男兒,除了養(yǎng)病的老九由顧華念代替,小十二未曾成年外,全部都坐在了廳里,按著長幼次序依次落座。只是老三對面已然坐下了老五,大概是都不覺得一向不管事的韓子貢會來,沒給他留個座位。這下見韓子貢來了,老五韓子凡尷尬地笑了笑,叫到:“四、四哥……你怎么來了?”
“是我叫他來的。”韓宋氏抿了口茶,伸手點了點一旁的座位,一句話解決了韓子貢落座的問題,“華念,到我身邊來坐下,老五到老八,順個位置出來給老四。”
這般的陣仗許久未見了,不知道韓宋氏把大家都叫來是要講什么。等幾人換好了座位之后,韓子蘭問道:“母親,您叫孩兒們來,是有什么要事嗎?”
“前些日子別府不是燒了嗎,這幾天忙,顧不得修。今天抽出空來了,來問一問,這別院怎么修好。”韓宋氏說罷,掃視了一圈堂下坐著的小輩。
別府是一定要修的,在當陽山上有座別府乃是韓家地位的象征,這一點并無異議。韓宋氏這話一說,這些韓家子孫卻沉默了下來,只有一向急躁的韓子凡問道:“母親,那火可不是野火,還未查出是誰做的,這么忙著重修,不會阻礙衙門里查案嗎?”
韓宋氏搖搖頭:“衙門里查不出結果的。”
“母親可是知道是誰放的火?”坐在前頭的韓子蘭問。
聞到韓子蘭的聲音,韓宋氏抬起頭來,與長子對視一眼,一雙老邁渾濁的眼睛別有深意地盯了韓子蘭片刻。韓宋氏這般的目光,盯得韓子蘭微微顫抖。正待說些什么,剛張了張口,被韓宋氏揮手打斷:“有些事情糊涂著過去了就行,深究下去,難看得指不定是我們自己。蘭兒莫要多問,我今兒叫你們來,只是想問,有誰樂意上山督工?”
顧華念坐在韓宋氏手旁,恰能將眼前的眾兄弟收入眼底。此刻看著韓子蘭,竟然似乎是悄悄松了一口氣?
顧華念便這般盯著韓子蘭看。按理講作為韓子陽的平君,盯著大伯子看是極度沒有禮貌的作法,依韓子蘭慣常高傲的脾氣,便是韓宋氏在不敢拍桌子,也該擰眉頭低聲呵斥了。誰料韓子蘭卻只是尷尬地別開了臉,顧華念才反應過來剛剛是自己失禮了,忙半地下頭去。
坐在韓子蘭斜對的韓子貢沒個正行地瞧著二郎腿,嘿嘿笑道:“老九家平君怎么看我大哥看入神了?”
“貢兒。”韓宋氏輕喚了一聲,卻充滿著威懾。
這下韓子貢也立刻端正的坐姿,拱手道:“母親,子貢失儀了。”
韓宋氏不再追究,輕輕便揭過此事,又催道:“咱韓家重修別府,乃是件大事,必須得抽一位信得過的去督工才是。你們都是我韓家的子孫,是韓家最信得過的人,就沒有一個肯主動去的?”
這一問又是一片寂靜。韓宋氏也了然于心,這堆人里頭各個攥著些權,都想著往上爬呢,這一上山,手里頭的勢力必然要上交給韓宋氏,等回來能不能拿回來還是兩說,哪里敢輕易開口。韓宋氏等了半晌,見這些韓家兒郎面面相覷,將手里的青瓷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拍,面上卻和聲和色:“我知道山上過得苦些。蘭兒,你是大哥,不如作個表率?”
“……這……”被點了名了,韓子蘭面色難看,眼珠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尋思出個借口,“母親,過些日子從都城來的幾趟貨要到了,這些一向是我經(jīng)手,托付出去的話,怕來不及,也做不妥當。”
韓宋氏點了點頭,也未加為難:“生意才是我韓家根本,蘭兒忙你的就是了。”這么說著,韓宋氏又掃視了一圈在坐的韓家子弟,最終目光卻停在了韓子貢的臉上。
生意是要緊事,韓宋氏說到這份兒上了,韓子貢也只能苦笑著站出來了:“母親,只有孩兒是個不管生意的,不如讓孩兒去督工吧。”
未等韓宋氏點頭,韓子凡忽而笑出了聲:“交給四哥?怕四哥會把工錢料錢都扣下去喝花酒吧!”
“凡兒,怎么說你四哥呢?”韓宋氏笑了笑,道。“貢兒也貪玩這么多年了,有心為家里出力,自然是好的,這督工一事,便交由貢兒去做吧。”
作為韓子貢的同母兄弟,韓子蘭卻倒吸了一口涼氣,蹙了蹙眉頭,擔憂道:“母親,子貢是個不成材的,這么大的事兒交給他,孩兒怕他……”
韓宋氏笑了一聲:“我韓家兒郎,哪有個連督個工都做不成的。蘭兒要是著實不放心的話,華念啊,”顧華念沒料到自己會被點名,低應了一聲,韓宋氏才接著說起,“不如這樣,旁人也都忙,旭兒那里也離不開你,你便辛苦一些,每三天去山上住一晚上。別的我放心,只是貢兒粗心,你幫他對一對賬,免得他算錯了,這也是給你的一番歷練。”囑咐完了顧華念,韓宋氏又笑瞇瞇地問向韓子蘭,“蘭兒啊,這下你也放心了吧?”
韓子蘭哪里敢說個不字,顧華念也只得應了下來。韓宋氏把其余人揮了下去,只留韓子蘭、韓子貢、顧華念三個下來,請出黃歷,定了個宜興土木的日子,便決定那一天開工。招工匠、買料的活兒,韓宋氏讓韓子蘭抽空處理了。安排完畢后,韓宋氏留下了顧華念。
沒有丫鬟近身伺候,顧華念見韓宋氏茶杯空了,給她斟滿,問道:“母親留華念下來,可是有什么吩咐?”
韓宋氏接過茶來,點了點頭:“華念,旭兒近日里身子怎么樣?”
“挺好的,胃口越來越大了,得控制著點食量,免得到時候孩子太大,生不下來。”
“那就好。”韓宋氏嘆息一聲,想著自己的兒子竟為了眼前這個男人甘愿大了肚子,看顧華念的神色難免仍舊是復雜,卻立時收了回來,問道,“我見你今天盯著蘭兒看,是在看些什么?”
“……這……”顧華念想著要不要將韓子蘭的異常告知韓宋氏,卻聽韓宋氏又問道了:“別府那火,你以為是任三放的罷?”
“……孩兒以前是覺得。”顧華念道。
韓宋氏點了點頭:“以前覺著是,現(xiàn)在覺著是老大吧。”
“……”顧華念不習慣于背后說道些這些沒個根據(jù)的,便抿住了唇,等著韓宋氏的下文。
韓宋氏又一聲嘆息,老了聲線:“老身實話告訴你,華念,那任玨、蘭兒、貢兒,都是有城府的。老身現(xiàn)在還活著,能給你們擔待的,都擔待下來;但有些事兒,還得你們張大了眼睛。——這回派你去給貢兒查賬,華念你要仔細著點,莫要辜負了老身的心意。”
顧華念應了下來,再看向這個蒼老的婦人,忽而覺得,她是一個多么堅韌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