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華安不是傻子, 慕容楓到底是什么心思,他還是看得明白的。
只是知道不代表接受,慕容楓是個瘋子, 瘋起來誰都害怕, 而沈華安又一向惜命, 半分都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賭, 賭留在一個瘋子身邊一輩子會怎么樣, 何況僅僅是呆了這不到一年的時日,沈華安就覺得,自己已經快瘋了。
慕容楓喜歡起一個人來, 簡直如同一只巨大而貪婪的蛇,把人纏抱入懷里, 死死地勒住, 半分空隙也不留。沈華安被纏了半年多了, 簡直就要被活活勒死。有事寬慰著自己,只是為了能爬到足夠的位置, 去接觸太醫院最深藏的典籍,看完了,便再也不用留在這個地方了;有時候又怕到希冀立時逃走,卻又擔心那個瘋子會不會為了抓逃掉的自己,掀翻整個大閔。
其實慕容楓已然將要二十了, 堂堂二皇子拖至今日未婚, 也不知龍座上的那個在想什么。不過慕容楓雖沒成親, 侍妾小童卻從未少過。沈華安被綁去二皇子府上, 素日里沒少撞見過慕容楓同那些美人調情, 有時甚至慕容楓是故意地在他面前左擁右抱,為的就是逗他嫉妒。沈華安哪會去嫉妒, 開始還偷偷翻個白眼,打個招呼才離開,后來干脆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懶得出,徑直抬腿走開。
今次想著翻一翻帶來的藥,尋個日頭好的地方曬一下,不想半路上碰到慕容楓在同誰調笑著什么“美人計”,還問道“姑娘的芳名”,暗笑了兩聲,只當慕容楓在這小鎮上瞅見了什么小家碧玉,王府里的芍藥牡丹見膩了,覺得這路旁的小野花有味道罷了,帶著三分看熱鬧的心思,想瞅一眼是什么樣的姑娘倒了這八輩子的血霉,誰料到一瞅,卻嚇得他手里的藥都掉到了地上。
不是為了別的,單純是那姑娘的一張臉,著實像沈華安曾見過的一張畫像。
那畫像乃是蕭靜慈的私藏。說道蕭靜慈,雖則自從前嘉滅亡之后少有人敢提,沈華安聽旁人說悄悄話,還是知道師父曾有過平君,不是旁人,乃是前嘉朝一位皇子,名喚何書華。何書華當年死在沙場之上,連個尸首都不曾留下,蕭靜慈便只能在絕谷后面立了一座衣冠冢。原本有碑,后來嘉朝被推翻了,絕谷雖則躲在懸崖之下,少有外人前來,蕭靜慈還是把碑給砸了,只留下孤墳一座。
當然,只有沈華安知道,那皇子留下的不僅是這么一座空作憑吊的衣冠冢,還有一副畫像。
蕭靜慈將畫像藏得及深,夜半里卻總是時不時地拿出來權作一番懷念。沈華安小時候調皮,闖入了蕭靜慈的屋子,恰見了那副畫卷。素日里性情溫和的蕭靜慈頭一回對徒兒動了手,沈華安挨了打之后痛哭一場,小小年紀記恨上了師父,以為師父藏了什么好東西呢,便趁師父不在,偷溜進了屋里,硬是把那幅畫給翻了出來。
小華安展開畫卷,卻只見了畫中有一男子,立則剛勁。認得出乃是蕭靜慈的手筆,沈華安那時卻猜不到這畫中人是誰,又惶恐留在師父的屋里太久被發覺。滿心好奇的少年便隔三差五地翻出這畫一次來,只鉆研著這幅畫究竟哪里特別了,值得師父大晚上地拿出來翻看,甚至還動手打了自己。
來得多了,不意外便被蕭靜慈發現了。
蕭靜慈揚起巴掌來,發狠要再打沈華安一回,卻見小華安瑟縮著小小的身子,緊緊閉上眼睛,終究還是不舍。長嘆了一口氣,揉了揉沈華安的腦袋,道:“把這當成咱們師徒兩個之間的秘密,莫要說給別人聽去,小安,好么?”
是的,就是這么一張畫像。何書華的畫像。
沈華安替蕭靜慈守了這個小秘密,便在蕭靜慈的允許之下,能夠常常看一看那張畫。等到沈華安懂事了,總算明白了畫中人是誰,漸漸也便不再去了。只是畫中人的模樣早便刻在了沈華安的腦中,今日一見那個姑娘,沈華安立時就想起了那卷畫來。
非常地像。
何書華畢竟是前朝皇子,當今圣上雖沒多降罪,為了蕭靜慈乃是何書華平君一事,不少人對絕谷敬而遠之,不到病入膏肓念不起他們的好來,近些年才好了一些,絕谷內對此亦是諱莫如深,加之沈華安唯一一回挨打便是為了此人,在心底里沈華安便將此人當成了麻煩,當成了禁忌。
君如荷的模樣著實讓沈華安嚇了個不輕,僵硬地隨手將地上大株的藥合攏起來,轉身便走了。等走遠了些,才回過神了,有些哭笑不得。不過是長得極為相似的人而已,自己至于如此么?再說前朝遺族早便死得差不多了,怕只是巧合而已。
只怕這姑娘跟著車隊上梁京后,進了宮,頂著這么張臉,若是被什么有心人看見了,難免不會借此生事。
于是沈華安就開始擔心起來,是不是該給她做個易容之類。醫者父母心,沈華安打小受到這等的教育,見不得旁人枉送性命。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才忽而聽到身后有人在喊:“小安!小安!”
聲調帶著幾分不正經,會這般叫自己的,除卻慕容楓,還能有誰。沈華安打那點憂心中回過神來,黑了張臉,想加裝聽不見,又不敢去惹那瘋子,只得將手中的木盆擱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道:“二皇子殿下。”
“小安,你吃醋了?”慕容楓一張好看的臉笑得邪氣,說出的話卻讓沈華安感到莫名其妙。自己吃醋了?吃什么醋?回想了一番自己才剛的表現,愕然才察覺的確如同吃醋一般,正待解釋,那邊慕容楓卻興高采烈:“嘿,小安,你終于吃醋了!”
堂堂大閔朝二皇子慕容楓,被看好做未來的帝王的男人,此刻卻似是在手舞足蹈一般。沈華安看在眼里只覺得別扭至極,未曾見過慕容楓這般的模樣。原本脫口而出的解釋便被生生地咽了下去,只皺著眉頭神情復雜地望著慕容楓,什么都沒說。
慕容楓半晌沒等到沈華安什么回應,漸漸又恢復了往日的模樣。現時都已經快入冬了,慕容楓還隨身帶著把折扇,擺出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此時將折扇一敲,合攏于手掌之中,笑道:“怎么了,小安,不肯承認么?”
“……那……那個……殿下……”沈華安有些結巴,試圖去解釋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吃醋一事,望著慕容楓那得意洋洋的模樣,卻吞咽了一口口水,猜想不知道自己說出實話后會不會被這瘋子撕碎。沈華安一臉的古怪,慕容楓等了半晌,也終究收回了笑意,冷下聲調來問:“小安,怎么?”
“……殿下,我,只是被那姑娘的模樣,嚇到了……”沈華安自然不會說出那女孩長得著實像前朝的皇子,這等話說出口于自己于那姑娘都將會是災難。
聽到這般借口,慕容楓嗤笑出聲,顯然是不信的:“那姑娘長得好好的,又透露出一股子水靈貴氣,顯然是有身份的人家的女兒,怎么會嚇著你?小安,承認一句你吃醋了,就這么難?”
“可……殿下……”明白著沒有的事兒硬要被承認自然是難上加難了,沈華安琢磨著找個能對付過去的借口,還未曾想到,結巴得更厲害了些。
這般模樣落在了慕容楓眼里,這瘋子竟難得用深情的神色望向沈華安,拿折扇挑起沈華安的下巴來,低啞了嗓子,道:“小安,你可知道,我就愛你這口是心非的模樣。”
慕容楓這樣的挑逗,顯然是把沈華安當做女人一般了。沈華安厭惡極了,一把將之揮開:“我是男人!”
“小安自然是男人了!——不過無論小安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都愛你愛極了。”慕容楓時常逗弄得沈華安發火,將之當做情人間的情趣一般,此時還是壓著嗓子,作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道。
“慕容楓!你若真的愛我,有沒有膽同我結作平君!”沈華安吼道。
倏爾見,兩人之間,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