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如荷被那人的模樣唬了一跳, 立時想要開溜,卻見被皇帝壓在身下之人原先在欲望中渙散了的瞳孔忽而收聚了起來,大喝一聲:“誰!”作勢便要向君如荷這里沖來。只是欲海中哪里那般容易脫身, 皇帝狠狠地撞擊了一下, 看樣子似乎是得到了最后的滿足, 便松開抓著那人腰肢的手, 脫身出來。
身下之人應聲倒地, 赤條條的男子沒有半分尷尬,仿佛仍舊披著龍袍優雅地靠在龍椅上一般,向著陰影處道了一聲:“荷姨姨, 怎么來看阿軒,還需躲在那里。”
皇帝慕容成軒, 原先乃是嘉朝末年保疆衛國的將軍世家慕容家的小公子, 父母常年在外抵御外敵, 慕容成軒小小年紀被選作皇子何書華的伴讀,由君如荷出面, 接進宮中,是君如荷從小看到大的孩子。眼見當年思念父母哭著鼻子的小娃娃,轉眼都到了不惑之年,君如荷從陰影里閃出來,站到了慕容成軒身前:“阿軒, 這么多年不見, 你非要讓你荷姨姨看到這些長針眼的事是要做什么。”
“朕小的時候, 荷姨姨怕沒少看過吧。”慕容成軒不緊不慢地穿著衣服。
“你倒不跟你荷姨姨見外。”君如荷這么說著, 面子上倒是半分沒有尷尬的神色, 就這般等著慕容成軒穿好了里衣,拍了拍手。原先空寂無人的偏殿忽而見燈火通明, 不知是哪里冒出來的一些小太監小宮女,鬼魂一般地輕著腳步,點上了無數的蠟燭,而后來為慕容成軒更衣,并將地上之人拖走。
沒有人說一句話,直到一切收拾完了,慕容成軒作了一個“請”的姿勢。君如荷會意,跟在慕容成軒身后,步行到了慕容成軒的寢宮。寢宮正廳,皇后宮思雅正帶著一干人等,準備些小酒小菜,等著慕容成軒與君如荷的到來。
“阿雅,幸而你沒吃那東西。”君如荷進得廳里,頭一件事便是去端詳宮思雅的面龐,而后滿意地點了點頭。宮思雅原先也是貌美如花的女子,經過時間的侵襲,早已失去了當年的驚為天人的容貌,只留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模樣,眉眼帶著渾濁與哀傷。
被君如荷這么一說,宮思雅的身軀微微顫了顫,而后低下頭去,柔聲道:“荷姨姨叮囑過的。”上了年紀了,宮思雅的聲音也不如當年那般如珠如玉。
“阿雅是好女孩。”君如荷又是點了點頭。
眼前的模樣是如此的詭異,一個看上去怕還不到三十的少婦,卻端著長輩的架子,對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叫著“好女孩”。宮思雅被華貴而庸俗的外衣包裹起的蒼老的軀體止不住了顫抖,聲音甚至帶了幾分哭腔,又喚了一聲:“……荷姨姨。”
“荷姨姨知道你這些年過得苦。”安慰般地撫摸著宮思雅被高高盤起的花白頭發,君如荷悔道,“當年荷姨姨要是早知道阿軒這個小子對華兒有意思,哪里會把你這么好的女孩兒做主嫁他……”
說出這等話來,已然是不把就在跟前的慕容成軒當回事了。慕容成軒某種暗起怒火,對著長輩卻還需幾分禮數:“荷姨還不請坐?”
等三人全部落座,君如荷笑著問了:“慕容小子,你是怎么知道我今日要來尋你?”
“荷姨把名字報給暗衛,不正是要他傳給我,說是你來了么?”慕容成軒答道,“只是,荷姨,莫要忘記我們當年的約定。”
君如荷笑答:“我來,便就沒想活著回去。”說罷揮退身后宮女,勾起酒壺來,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只手端起玉杯,君如荷笑著敬道,“不過,臨死前我有一愿,還需請陛下答應下我。”
難得人如君如荷也能尊尊敬敬地叫一聲“陛下”,慕容成軒甚至都怔了一下,才回應道:“不知是何事,能讓荷姨付出性命?”
干掉杯中之酒,君如荷把精致小巧的玉杯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卻嘆了一句:“這杯,是前嘉朝留下的罷。”
“荷姨姨好眼力。”慕容成軒摸不清君如荷要說些什么,謹慎地看向她。
熟料君如荷卻將杯子摔到了地上,運起三分功力,那精巧可愛的玉杯摔了個粉身碎骨,只發出一聲尖銳的叫聲。君如荷難得板起臉來,呵斥著龍椅上那大閔朝最尊貴之人:“我許你推翻前嘉,為你做內應,當初你答應我那三件事,卻一件也沒做到!
“一,你沒護得我兒周全!竟讓他不明不白地死在沙場!連個正經的墳頭都沒有!
“二,你沒將那害人的紅顏和百花心法燒毀!竟仍私縱你后宮濫用紅顏,甚至還讓你的侍衛修煉那心法!
“三,你沒除盡那些害得前嘉滅亡的蠹蟲!沒精簡冗官,也未去掉那些苛捐雜稅!我中原換你做皇帝,究竟有何用處!”
皇帝垂下頭來,如同做錯了事的兒童一般,乖乖挨著長輩的訓斥。待到君如荷都說完了,慕容成軒才抬起頭,望著那張同何書華如出一轍的面龐,有些恍惚。
“答我!”君如荷將桌子上的美酒珍饈統統掃到了地上。
只聽輕微一聲嘆息,慕容成軒這才緩緩開口:“當年在戰場上,是我將書華的腰牌系在一具同他身形仿佛的尸首身上,劃花了那人的臉,而后對外說他已死的。”
何書華沒死!君如荷猝然間聽到這個消息,驚得差一點跳起來,忙追問道:“我兒在哪里?”
“三年前去了,同他平君葬在一起。——也是年紀了。”慕容成軒搖頭嘆道,“我們這把年紀的人,都該死了。
“至于前嘉那些官吏,當初登基時無人可用,我只能單殺了幾個大貪,沒敢過多牽連。近些年亦通過科舉選拔了些人才上來,還在位的舊臣,都是些行將就木之輩,無需擔憂。等楓兒登基后,用不著幾年,便會肅清朝野吧。”想起了自己得意的兒子,慕容成軒難得溫柔了眸子,笑了笑,“紅顏一事,荷姨姨更不用擔心了。之所以現如今還在用他,不過是怕楓兒登基,這群女人仰仗著外面的父兄難以控制,干脆送她們早早去極樂罷了。我會托付楓兒毀去這方子。——不過那百花心法,確實是好物,毀之,著實可惜。”
得了這些解釋,君如荷安下心來了。便不再那般憤慨,只坐在原地,嘆道:“阿軒你是懂武的,我相信你看得出來,那本心法有問題。”
“請荷姨姨放心,我只教些死士練過,哪里需要惜他們的命。”這般說法幾乎是不將人當做人看了,可是慕容成軒卻說得輕巧,似是當成很好的解釋,接著追問道,“那么,真的百花心法,可是在荷姨姨這里?”慕容成軒瞇起眸子來,望向坐下那女子。
君如荷一雙靈動的眸子轉了轉:“早便毀了,君家如今只剩我一人了,還留那本心法作甚。”
“可惜,可惜。”慕容成軒嘆惋著,卻全然看不出,他是真信了,還是根本不信君如荷的說辭。不過他未在此時上糾結過多,轉而問道,“荷姨姨是怎么知道朕教人練了那本假心法的?”
被問及此時,君如荷笑道:“前些日子,我路過一個山頭,瞅見幾個大內侍衛打扮的人,圍追一個獨身男子,便出手把他救了下來。”
慕容成軒皺起了眉頭,厲聲呵道:“荷姨姨!那人是個賊!”
“怎么跟長輩說話呢!這便是你們中原人的禮儀!”君如荷拍了桌子,見慕容成軒雖不滿卻垂下了眸子,才得意洋洋地又道,“賊又如何,能跟你一群大內侍衛糾纏這么久,那般功夫,我信他即便是做賊,也有他的理由,還不能救了?”
“但賊子畢竟是賊子!”慕容成軒又被激得差點拍了桌子。
君如荷見慕容成軒激動成這般模樣笑得花枝亂顫:“怎么著,容許你那丞相老賊偷你無數的寶貝,這小賊是拿了什么了,能教你激動成這般模樣?”
“……這便不勞荷姨姨費心了!”慕容成軒一張老臉詭異地泛著紅,君如荷看著可笑,又大笑了兩聲。
笑夠了之后,君如荷站起身來,輕盈地越過滿地的殘骸,跳到廳的正中央,道:“行了,得了你的保證,是荷姨姨錯怪你了。——那么,你荷姨姨我,也該上路了。”
“請便吧。”慕容成軒指了指大門,示意讓君如荷離開。
君如荷奇道:“你不怕我逃走?”
“酒中有毒。”慕容成軒只只這般解釋。
聽罷,君如荷愣了一下,又是一陣大笑。笑過之后,那少婦輕盈的身姿飄出禁宮之外,空留一句蒼涼的話語:“時間變了,我沒變,你們卻都變了。”
慕容成軒一張臉板起來,待得君如荷走遠,招來才剛被拖下去的,那個酷似何書華之人。
那人跪在地上,一聲未出,卻是無上的順從。
“將這屋子里多余的人都處理了,然后跟上去。”慕容成軒吝惜給出那暗衛哪怕一眼,只吩咐道。
沒有應答,暗衛的身影又消失在了皇宮陰冷的夜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