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閔朝的確是不禁同性之間結(jié)親, 但這并非是說結(jié)平君是件常見之事,畢竟人生的頭等大事還是孕育子嗣。韓子貢是個庶子,兄弟這么多, 倒是無所謂, 任家卻只有三個兒子, 任玨又不是韓子貢這么扶不起的, 平白誰肯讓他結(jié)個平君?
三年前閔太祖慕容成軒薨了, 太子慕容楓繼位,立太子妃孫氏為后。慕容楓在位三年,并不似先帝那般休養(yǎng)生息, 而是大刀闊斧地進行著改革,裁冗官, 去苛捐, 重兵權(quán), 幾年間的功夫,梁京權(quán)貴已然是換了一大批的新臉孔, 除卻皇后的娘家孫家,誰人不哭爹喊娘。好在韓家偏遠,任家也是長期駐守太安路,無論梁京里怎么鬧騰,跟他們的關(guān)系都不大。只是下面的小官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著呢, 慕容楓收拾完了京里, 不可能不把手伸到外面來。誰料到第一道旨意, 竟然是這么沒頭沒尾的一個賜婚。
任玨同韓子陽一般大, 按理說早就該成家立業(yè)了, 卻不知為何拖到現(xiàn)在。模樣還算周正,論家室實則是韓家高攀, 論品性也沒聽說任玨惹過什么禍事。韓家輩分最高的韓宋氏皺了皺眉頭,韓子貢不過是個廢物一樣庶子,便是領(lǐng)旨把他送出去也沒什么損失。金姨娘開始哭天嚎地,韓宋氏嫌棄丟人,教人將她駕回了后院,而后恭送了來宣旨的太監(jiān),韓宋氏擺出副慈愛的臉來,勸慰韓子貢道:“貢兒,皇命難為,那任三公子人也不錯,老身這就派人去任家,商量你們的婚事。”
韓子貢不笨,見嫡母的模樣,顯然是把自己給捧送出去了。不禁灰白了一張臉,什么話也沒說,將自己鎖進了屋子。
果不其然,門外來了幾個韓宋氏身旁的小廝,說是來照看,明眼人都瞧得出是要監(jiān)視他。韓子貢仰倒在床上,打了兩個滾兒,翻身從枕頭底下竟摸出張紙條來。
紙條上有一行字:到任家去,聽令行事。
韓子貢冷哼了一聲,心底里暗罵著,你叫我去我就去?當我韓小爺是死的嗎!將那紙團揉成一團,燒了。待到天黑,雨也停了,韓子貢打了個小包裹,放了點迷魂香,連夜逃走了。
韓子陽被家里人尋回來,便聽說慕容楓下了這么一道旨意。亦是覺得沒頭沒腦,問顧華念道:“陛下這是要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顧華念給韓子陽找了件新衣服來,將他身上被雨淋濕了的外衣替換了下來。此時屋子里只有小夫夫兩個人,顧華念便四下里瞅了瞅,怪道,“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才能把四哥和任三公子湊到一起去?他們兩個認識么?”
“似乎有過一面之緣吧。”韓子陽想了想道。
顧華念嘆了一聲:“也太倉促了些。——算了,還有些姑娘家,出嫁前都沒見過夫婿的模樣呢。話說回來,四哥……他要是真的是青衣會的人,到任家去……豈不是教青衣會的手又伸得長了一些?”四年前當陽山上韓子貢神神秘秘地去尋君如荷一事,二人還未忘卻,君如荷當時說過,韓子貢乃是青衣會之人,這些年來,試探過幾次未果,二人只得對他稍加疏遠。
“這個你不必擔心。”韓子陽道,“任三公子手上也沒什么實權(quán),就是跟他打聽,也打聽不出什么來。”
熟料第二日清晨,韓子貢早不見了身影。
韓子貢的小院門口,韓宋氏那幾個小廝中了迷魂香,睡得跟豬一樣死。顧華念配點藥將人叫醒,誰都記不得昨晚上韓子貢是什么時候逃走的了。韓宋氏拐子狠狠跺了跺地,這些年愈發(fā)衰弱的身子經(jīng)不起這般的盛怒,咳嗽起來。韓家忙派人去找,將他那些紅顏知己、酒肉朋友問遍了,又去搜客棧,簡直要把這當陽掀翻了,卻尋不見人。韓宋氏那里已經(jīng)躺到了床上,韓子陽冷靜下來,教搜尋的人都撤了回來,對外稱是找到了,只等前些天韓宋氏派去任家的人回來。
果然任家亦是不贊同這門親事,派了個親信,跟韓家商量著來個陽奉陰違。翌日清晨,一輛馬車從韓家出發(fā),里頭說是坐著韓四公子,將要前往任家去結(jié)親,實際上,上了車馬的卻是韓家最不起眼的那個女孩,韓英英。
韓英英今年正是二八年華,出落得高挑漂亮,只是平日里足不出戶,少有人還記得有這么個女孩。顧華念原本打算著今年給她擇個好夫婿來著,今次實在是無法了,只能要她替兄出嫁。好在嫁的是任三公子任玨,除了年紀偏大了些,倒是也不委屈英英。
送走了韓英英,韓子陽又派了些人去,暗地里繼續(xù)尋找韓子貢的下落。原本想著等把人找回來,叮囑他幾句,叫他躲遠一些,也就算完了,誰料到?jīng)]過幾日,又有一道圣旨傳來了當陽。皇帝今年該選秀了,著七品以上官員家眷,有年紀在十四至十八之間的女子,全送去梁京,參加選秀。
韓子陽封的那個所謂的鹽鐵使,是個五品官。原先以為沒自己家里什么事,當陽知州卻來拜訪,言道韓子陽該是還有個小妹未嫁,來商量著跟知州的女兒做個伴,一同前往梁京。
這下可急壞了韓家,韓英英此時已該在任府了,哪里還有未嫁的小妹可以往京城去送。想再玩一次偷梁換柱,卻怕?lián)Q上去的姑娘到了梁京,不小心說漏了嘴,害了韓家全家。韓子陽忙命人去任家商議,另一方面,著家里人在病榻上的韓宋氏面前閉緊了嘴巴。無奈世事無常,偏有兩個長舌婦人,不知道韓英英已送往任府一事,在韓宋氏的床頭,議論起了那個許久未見出門的姑娘將要進京之事,竟把韓宋氏急了個急火攻心,兩腿一蹬,去了。
一連串的糟心事弄得韓家人各個陰沉著臉,韓宋氏此時已經(jīng)躺進了她生前訂下的棺材里,停在靈堂中,只待下葬了。這幾天偏生趕上當陽不太平,連著丟了不少的尸體,韓子陽怕母親死后再遭罪,干脆守在了她的靈前。
頭一天晚上安然無事,撐到第二日,韓子陽已經(jīng)兩天沒合眼了,鐵打的人都撐不住。顧華念心疼,帶了幾個人去勸,叫韓子陽先去睡去,他領(lǐng)著幾個小廝守靈就好。韓子陽不肯,只是著實太乏了,撐到了后半夜,竟靠在顧華念的肩頭上,睡去了。
夏夜的風卻是冷的,吹得掛滿了白綢的靈堂獵獵地響。跟來的幾個小廝都打著顫栗,不知道是冷還是怕。顧華念擔憂韓子陽睡在這里會著涼,便讓小廝先扶他回房睡了,再帶幾件厚衣服過來守靈。此時靈堂只剩下顧華念一人了,風愈發(fā)地冷,忽而間有空靈的笛音不知從何處傳來,顧華念蹙著眉頭四下里張望,沒尋到笛聲傳來的方向,卻聽“嚯”地一聲,早便涼透了身子的韓宋氏,竟坐了起來。
顧華念被唬了一跳,望著韓宋氏已然松垮了的皮膚,還有那不算若有若無的尸臭惡氣,咽了口口水,低聲顫著,喚了一聲:“……母親……?”
韓宋氏并沒有應聲,只僵硬地站起身子,從棺材里邁了出來。一雙安然閉起的眼睛霍然睜開,渾濁的眼珠子,卻泛著綠光!
這已經(jīng)不止是顧華念頭一回見到這般的綠光了,先前是在合歡還有帖木廓爾的身上。見這綠光,顧華念瞪大了眼珠子,想起了司徒舒所言,這是青衣會里一個神秘之人研制出來的一種藥。難道,這藥可以用來控制已死之人?
心里頭對那青衣會的厭惡又多了些,暗地里咒罵這些連死去的人都不肯放過的陰狠的家伙。韓宋氏的尸身卻是前所未有的輕靈,竟施展了輕功飛了出去,顧華念怕老太太被那群人帶走不知道該怎么折騰,忙追了上去。
跳過幾個屋檐,竟見到一個男人,穿著一身青衣,手持一把碧玉的笛子。韓宋氏到了那人身旁后便僵直地立柱了,顧華念一眼掃去,那人身后竟站著三四具僵硬的軀殼。
那人也見到顧華念了,將笛子從唇邊取下,笑道:“怎么有活人跟來了?我這招魂笛,明明叫來的是死人。”
月下里顧華念只覺得這人似乎有些眼熟,說話的聲音也是極為好聽。這人同樣是燃著一對幽綠的瞳,直看得顧華念抖了一抖。青衣,綠瞳,這人的身份是定下了:“你是青衣會的人?”
“你知道我們青衣會?”那人歪了歪頭,饒有興致地道,“我叫梧桐。”
顧華念哪里有興致去管他叫什么,只蹙緊了眉頭,道:“你放過我母親,叫他們好好安葬下,不好么?”
“不好。”梧桐搖了搖頭,“反正死了也是死了,不如最后再為我大嘉復國奉獻點什么,不是么?他們都是我大嘉的子民,卻屈從在閔朝亂臣賊子的統(tǒng)治之下,真是可憐,可憐。”
果然是青衣會,那前朝最后一個皇子何書鸞,竟還有著復國的野心。顧華念不知該怎么答好了,只能哀勸道:“不管你們要做些什么,讓這些逝去了的老百姓好好下葬,不行嗎?”
“不行!”梧桐拒絕得干脆,說罷也不理會顧華念了,徑自飛走,邊留下一句話來,“有本事你就追上我,你要是能贏我,我自會放過你的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