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了什么?子陽, 師兄怎么了!”沈華安這些年性子變得沉穩了起來,今次卻又像是曾經的那個莽撞的青年一般了。作為一個大夫,這并非他第一次直面死亡, 卻是頭一次見到親昵地一起長大的同輩人忽然間便沒了性命。他開始不知所措, 追問著韓子陽, 急得滿頭大汗, 韓子陽卻一直沉默著, 直勾勾地盯著顧華念那張了無生機的臉,不肯給出答案。
“周圍這些人都是怎么了!都死了?究竟發生了什么!”沈華安站起身來,開始四下里轉, 以希冀能尋找出個答案來。仍舊是一片茫然,此處靜寂而陰森, 如同陰曹地府一般。沈華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循著這條崎嶇的山路向上看, 喃喃道:“上面……?”
說著他就要向上沖去,卻被丁靜宣攔截了下來。
青年人大聲嚷道:“師叔!你讓我上去看!到底是什么害死了師兄!”
“閉嘴!”丁靜宣一向好脾氣, 今次卻拿出了長輩的威嚴來。喝令沈華安安靜下來之后,丁靜宣踱步到韓子陽面前,“啪”、“啪”地便抽了他兩個耳光。
面頰上火辣辣的疼痛終于吸引了韓子陽的注意,韓子陽抬起頭來,不可置信地望向丁靜宣。
“你還有百草和興業。”丁靜宣一句話點醒了韓子陽。
小百草和小興業兩個, 再早慧也還是不知死亡的年紀。懵懵懂懂地察覺到發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死死地抱著韓子陽的胳膊, 兩雙眼睛睜得大大的, 里頭噙滿了淚珠子。韓子陽左右看了兩眼自己的兒女, 將他們攬在了懷里。死命地鎖住,簡直是要按碎了那一雙小小的身軀似的。
小百草疼得要命, 大聲哭了出來:“父親,父親,疼……爹爹……”
丁靜宣嘆了一口氣,示意兩個華字輩的弟子來,一人一個抱走了百草和興業。韓子陽則慢慢站起身來,一步一晃,頹然卻堅定地將顧華念抱了起來。他想讓顧華念的雙手攬住他的脖子,已死之人卻哪有那般柔韌,不久那一雙胳膊便從韓子陽的脖頸上垂了下去,無力地耷拉下來。韓子陽嘗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干脆換了一個姿勢,把顧華念背在身后。
上一次背著他是什么時候來著?快要五年前了吧,韓子陽推掉了韓宋氏安排的婚事,去絕谷里迎他進韓家的家門。顧華念當時身子虛弱,他便從懸崖頂上垂下一根長藤來,把人給背了上去。那時顧華念心跳得極快,死死地勒著他的脖子,生怕一個不留神掉了下去,熱熱的呼吸打在韓子陽的耳根上,弄得韓子陽雙頰一片通紅。
又有淚止不住要滑落了,韓子陽卻不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哭出來。二人騎來的馬早成了傀儡嘴下的尸首,好在絕谷眾人帶來的馬夠多,勻出一匹來交予了韓子陽。韓子陽待丁靜宣上馬之后,小心翼翼地扶著顧華念也翻上馬背,沉聲道:“我們先下山吧。”
絕谷人闖進當陽山來,是和山腰間那些別府里雀占鳩巢的青衣會的人狠打過一場的,這才耽誤了來救韓顧二人的時間。此時下山,青衣會早便集結了隊伍,原本要廝殺上來,見到絕谷領頭的是韓子陽,卻又退了下去,給他們讓出路來。
回了韓家,韓子蘭忙迎了上來,見著小百草和小興業安然無恙,在旁人懷里睡得昏沉,笑臉去看韓子陽,卻驚詫于韓子陽懷中的顧華念:“子陽,你平君……?”
“大哥,抱歉……”韓子陽此時什么心情也沒有,抱著顧華念的尸身便回了屋子。小心翼翼地將顧華念放在床上,韓子陽握過他的那只已然枯骨一樣的黑死的手來。一直到手腕處,已經全然見不到曾經的模樣了,燒焦了的樹枝一般的干枯,韓子陽卻帶著愛憐撫摸著,一遍又一遍。
手中的鈴鐺被捏得太緊,此時硬扯也扯不下來。韓子陽試了兩三遍,沒能成功。原本的啞鈴卻叮當作響,那聲音擾得韓子陽心煩意亂。
“那是什么?莫不成是青衣會的……?”丁靜宣在江湖上行走這么些年,自然是聞多識廣。此時見顧華念手中捏著的鈴鐺,三金三銅,只有四個叮咚地響著,再加上才剛在半山腰上見到的慘狀,立時便聯想到了江湖中的傳聞。青衣會最毒的藥,裝在一串鈴鐺里,一旦用了,方圓三里內再無生機,乃是給青衣會弟子保命之用。
韓子陽點了點頭,輕聲應道:“您也認識,溫舒夏溫公子給他的。解藥是這三個銅鈴鐺里的吧,只有三份兒,他把活命的機會,都留給我們了……”
“溫公子啊……似是何書鸞的師弟吧。”丁靜宣嘆了一聲氣,“到我這個年紀,生死見得多了,倒是有些麻木了。易之這么做,也是他樂意的。他去的早,就讓他在那邊等幾年吧,我們這些老家伙,很快就要去陪他了。”
丁靜宣此時倚在門框上,朝內見著韓子陽守著顧華念,朝外是韓九爺的小院,院中擺著張石桌,沈華安此時正趴在石桌上抽動著肩膀。丁靜宣不忍再看韓顧二人此時的模樣,瞥了沈華安一眼,卻只能更讓人傷感。小一輩果然是年輕了,等到老到了他的年紀,看著同齡人慢慢地、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心中除了空蕩與蒼涼,倒就少了凄慘了。
小百草與小興業被人抱去了他們的屋子入睡,此時院中空蕩蕩的便只有這么幾個人。丁靜宣踱進屋內,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已經冷了,沒有誰還有心思去換,苦澀冰冷的滋味侵襲上丁靜宣的舌根,丁靜宣卻仍舊細細品著。過了半晌,待天色已經全然黑了,有侍女來道請丁靜宣與沈華安去客房入睡,臨走之前,丁靜宣問韓子陽道:“你今晚就……?”
“您去睡吧。”屋內只傳來低悶的聲音。韓子陽神色溫柔地將顧華念塞進了被子里,放下簾帳來。
丁靜宣無奈地搖了搖頭,身后的小侍女生生地打了一個冷戰。
直到第二日清晨,韓子蘭已經操持著設立了靈堂,要將顧華念的尸身請去靈堂內。聽聞九弟昨夜的做法,韓子蘭眉頭擰得及緊,卻也不想在這種時候還去計較什么他的不是。韓子陽難得上了倔強勁兒,說什么都不肯,死命握著顧華念那只枯柴般的手不肯放開。
丁靜宣一眼卻瞥出了疑問,昨夜見黑死的地方只有手腕,怎么今日一看,竟是半只小臂都枯縮了起來?忙去拽過顧華念另一只還完好的手來,去摸他的手腕脈搏處。韓子陽死氣沉沉的眸子見丁靜宣的動作,一下子迸發出光來,沒等丁靜宣說什么,便追問道:“易之他……?”
“誰給他下的蠱?”丁靜宣放下手腕來,問韓子陽道。
“……蠱?”韓子陽重復了一遍最后一個字眼,似乎是在哪里聽說過。
丁靜宣點頭道:“是,有人給華念下過蠱。你們去過南疆嗎?按理說,會蠱的人,應該都在南疆才是,南疆人最戀家,怎么可能來中土?”
是了,再加上南疆,韓子陽終于想起來了。“對了,是前嘉的荷妃,我師祖母。”君如荷臨死之前是說過她將一只蠱贈與顧華念來著,言說這是蠱王,顧華念雖不會操控它,浪費了它的本事,好歹要是顧華念出什么事,它還能保顧華念一命。將如是前事告知丁靜宣后,煩悶了一整夜的丁靜宣總算松了口氣:“叫你大哥把靈堂撤了吧,華念沒事。昨兒個還是脈息全無,今日倒是能隱隱摸到了脈搏。只是這條胳膊,怕是要截去了,青衣會那毒,著實太霸道了些。”
丁靜宣又皺起了眉頭,盯著顧華念那只壞死的胳膊看。按理說死人沒有體內血脈流通,毒不會再擴散了,今早這毒的擴散,提點了丁靜宣顧華念還沒死,卻同時告知他這毒是有多么的霸道。任由毒再擴散下去,怕是又要要了顧華念的命了。
忙叫來沈華安,聽說師兄沒死,沈華安高興壞了。卻又道是要為顧華念截肢,沈華安瞪大了眼睛,說什么也不肯操刀。
怕毒再擴散下去,丁靜宣干脆自己上了。截斷了顧華念的一只胳膊,又放出了發黑的毒血來,把傷口包扎起來。韓子陽只在一旁靜默地盯著,眼睛都不眨幾下。饒是丁靜宣做慣了這些,也被韓子陽盯得頭皮發麻,想轉換下他的注意,便問道:“百草、興業那兩個孩子呢?太陽都曬到屁股了,還不起來!”
“怕是累壞了吧,怎么叫都叫不醒。”沈華安不忍看顧華念被截去一條胳膊的模樣,早便躲去看百草、興業兩個了。此時剛剛回來,聽到丁靜宣的問話,沈華安便接道。
丁靜宣點了點頭,看著韓子陽撫摸著顧華念只剩上臂的那只胳膊,又細心地替他蓋上了被子。等他忙完了這一切,只是坐在床頭,異常溫柔地掛著微笑看著顧華念沉睡的容顏時,丁靜宣問道:“子陽,那天在當陽山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韓子陽低下了頭去,半晌才答道:“是譚師叔,譚師叔是……青衣會的那個大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