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戰(zhàn)後(1)
章惇注視著那個被人擡到了他面前的老人。
花白的鬚髮下,是一張枯瘦的老臉,一雙眼睛無神的看著周圍的一切,身上穿著的甲冑,已經(jīng)證明了此人在交趾軍中的身份。
“這就是僞太尉李常傑?”章惇問道。
狄詠答道:“奏知相公,末將已經(jīng)帶了多名交賊將官看過了,確認無誤,此賊便是交趾僞太尉,賊首李常傑!”
章惇慢慢的握緊拳頭,讓自己強行冷靜下來。
李常傑!
先帝曾深恨的名字。
也是當今官家,點名要的人。
現(xiàn)在,他落到了自己手中!
這是大功!
能超越這個功勞的,恐怕就只有攻下升龍府,滅亡交趾了。
“押下去,好生看管,不可讓其死了!”
這個人不能就這麼殺了。
得帶回去,帶到邕州城,千刀萬剮,用他的血肉祭奠十年前死難的邕州軍民!
不止如此,他的首級,還要被送去欽州、廉州、思瑯州、廣源州、門州等地巡迴展示。
最後,送去汴京,送到太廟之中,陳列於先帝神靈之前,以此告慰先帝。
這是官家給他的冊子裡,對李常傑的處置辦法。
無論死活,都要這樣走一遭。
最好是活的。
現(xiàn)在,李常傑活著落入了他的手中。
官家交代的任務,得以圓滿!
“諾!”狄詠躬身再拜。
便有著左右扈從,將李常傑帶了下去。
待狄詠也退下,章惇深深籲出一口氣來。
現(xiàn)在,他在這廣西就剩下最後一個任務了——逼降交趾,簽訂和約。
……
李常憲氣喘吁吁的靠在山峽的一側(cè)巖石上,此時,他的身邊已經(jīng)只剩下不到三百多的殘兵敗將。
其他人,或許死在逃跑的路上,也或許早早的掉隊了。
沒辦法!
主力敗的太快了。
以至於,他這邊剛剛行動不久,中軍就已經(jīng)完全潰散。
宋軍騎兵迅速投入戰(zhàn)場,開始追擊。
但也正是因此,纔給了他機會。
混亂的戰(zhàn)場,讓他抓住了機會。
三千麻令兵,組成了一個拳頭,打開了一個破口。
然後迅速的鑽了過去。
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付出了一些代價,但還在接受範圍。
但很快的,李常憲和他的部隊就發(fā)現(xiàn),突圍只是一個開始。
由於害怕被宋軍騎兵攆上,李常憲的部隊,在突圍後立刻就脫掉了自己的一切甲冑。
好多人連手中的武器也一併丟了。
兩千多人,毫無秩序的沿著崎嶇的山路,向南狂奔。
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的很離譜。
首先,崎嶇的山路、複雜的地形、陌生的環(huán)境,讓他們很快就找不到方向。
而山路兩側(cè)的山林裡,時不時的會冒出一些三五十人一隊的弓手,這些弓手總是埋伏在山路兩側(cè),居高臨下對著李常憲的部隊射冷箭。
李常憲沒有辦法。
爲了逃命,只能不顧一切的向前衝。
於是,兩三個時辰的時間。
李常憲的部隊,就剩下了身邊這麼一點人。
此時,太陽開始西垂,很快就要到傍晚了。
李常憲和他的部隊,又渴又餓,早上吃的那點肉已經(jīng)完全消化了。
隨身攜帶的乾糧,早就在一路逃奔的路上不知道掉在了什麼地方。
所有人都是蓬頭垢面,狼狽不堪,體力更是幾乎被耗盡,所有人的腿肚子都在抽筋。
於是,當他們沿著山路,跑到這個山峽時,就已經(jīng)沒有人想再跑了。
直到此刻,李常憲才明白,爲何自古以來,突圍始終是軍隊的大忌。
因爲危險不僅僅來源於突圍的過程,也在突圍之後的路上。
敵軍只需要稍微追擊,哪怕只有幾十個人,也可以讓一支大軍,在逃跑的過程中徹底崩潰。
而人的體力是有限的。
像他們這樣,已經(jīng)耗盡了體力的人,即使有數(shù)百人,但追兵只要有個三五十,也足以將他們?nèi)珨?shù)斬殺!
這樣想著,李常憲就舔了舔乾涸的嘴脣,勉力支撐起身體。
“我們已經(jīng)跑了數(shù)十里!”李常憲說道:“再有數(shù)十里,就能看到富良江了。”
“大家加把勁,明天天亮之前,走到富良江,我們就安全了。”
但沒有人響應他。
所有人都和一灘爛泥一樣,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們已經(jīng)跑到虛脫了。
現(xiàn)在,身體開始發(fā)冷,肚子在飢餓,雙腿都在打擺子。
沒有人願意再動。
至於追兵?
追到就追到吧。
累了,毀滅吧!
這是所有士兵內(nèi)心的想法。
他們甚至開始認爲,在一開始就不該跑。
老老實實的原地投降不好嗎?
李常憲看著這些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鬥志和意志的士兵,他也是嘆息一聲。
於是,不再理會這些人,他拄著自己手裡的刀劍,拖著已經(jīng)疲憊的身體,踉踉蹌蹌的向著南方走去。
他還有使命!
兄長用命給他爭取了一個回到升龍府,警告朝野的任務。
爲了大越國的存續(xù),他必須完成這個使命。
看著李常憲的模樣,十來個已經(jīng)跟隨了李常憲數(shù)年的親兵,也支撐起身體,默默的跟了上去。
其他人在原地躺著,一動不動的注視著這些人。他們的眼中毫無波動。
李常憲慢慢的走出狹長的山路。
然後,他就看到了,在山路的另一邊,一條溪流之旁,數(shù)百名戴著范陽笠的宋軍士兵,正在坐在溪流前的草地上,靜靜的等著他們。
李常憲嘆了口氣。
他看向那些宋軍士兵。
他清楚,這些人恐怕早就在這裡等著他了。
甚至已經(jīng)在這裡等了他很久了。
他身邊的士兵,看到這個場景,一個接一個的丟下了手中的武器。
李常憲苦笑一聲,面朝南方,那富良江的方向。
他跪下來,鄭重的拜了三拜。
“陛下,罪臣有負陛下重託!”
於是,拔起自己手中的劍,對準脖子用力一割,鮮血噴涌而出。
……
田仕儒靜靜的站在溪流旁,看著那個交趾大將,面南自刎。
他沒有干預,只是靜靜的看著。
武臣戰(zhàn)敗自刎,在田仕儒眼中,這是一個武臣應有的體面。
應該允許他體面的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直到對方的身體栽倒在地,田仕儒才輕輕揮手,他的思州兵旋即倘過了這條淺淺的溪流。
他們腳上綁著綁腿,被清冷的溪水打溼。
田仕儒靜靜的看著,心中卻是感慨萬千。
思州兵,本就是善於攀山越嶺的山地兵。
如今,有了綁腿的加持後,思州兵翻山越嶺如履平地。
於是,僅僅是數(shù)百人追擊,就搶在前面,截斷了交趾人的生路。
這一路上,他已經(jīng)至少射殺、俘虜交趾兵上千人。
而自身的損失微乎其微。
而且大部分都是非戰(zhàn)鬥損失——這些交趾人在突圍後,就只想前跑。
他們根本就沒有組織過任何抵抗。
就是向南跑而已。
……
黃昏之後,戰(zhàn)場開始平靜。
宋軍騎兵,巡弋在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上。
到處都是屍骸。
大部分都是在潰逃過程中,因爲種種意外而死的死者。
這些屍體的首級,都已經(jīng)被砍了下來。
宋軍正在美滋滋的開始統(tǒng)計各部斬首數(shù)量。
這些可都是錢!
而在遠方,曾經(jīng)的交趾營壘。
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現(xiàn)成的戰(zhàn)俘營。
交趾俘虜們,現(xiàn)在無比乖巧的坐在這些營壘中。
所有人都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
他們是幸運的!
若是在過去,這些人,幾乎都逃不了宋軍一刀的下場。
因爲只有死人腦袋才能換錢。
但在現(xiàn)在,這些人價值甚至比他們變成了腦袋還要高。
都是青壯,都是強有力的成年人。
土司們喜得眉開眼笑。
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不少土司,準備好了黃金、白銀,就等著買下這些俘虜。
……
章惇在戰(zhàn)鬥結(jié)束後的當天下午,就在燕辰的御龍直護衛(wèi)下,押著李常傑開始北返。
其他事情,他全權(quán)委託給了狄詠。
章惇之所以走的這麼急,是因爲高遵惠、呂嘉問,已經(jīng)公開的不避人的,將那些俘虜?shù)慕恢簯?zhàn)俘叫賣了。
年齡三十歲以下、沒有殘疾的健壯男子,每一個叫價都在五貫以上!
而三十歲以上,或者有殘疾的則打包出售。
高遵惠是外戚,外戚本來就貪財、不要臉。
呂嘉問雖然是文臣士大夫,但他的名聲早就在市易法推行的過程中臭掉了。
他的那個所謂的右江安撫使的差遣,也就是名字好聽,實際相當於流放。
想當年,滕子京只是去嶽州當知州,就已經(jīng)算貶謫。
現(xiàn)在,呂嘉問一口氣從汴京放到了廣南西路,主管右江諸羈縻州。
這在官場上,已經(jīng)屬於貶篡嶺南了。
所以,呂嘉問也可以不要臉。
但他章惇章子厚,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背上‘坐視以人爲畜’的名聲的。
所以,只能趕緊跑路,假裝不知道這個事情。
只要看不到,就可以當做不存在。
也就沒有人能追究他的責任了。
什麼?
他們在買賣人口?
我不知道啊。
肯定是他們瞞著我搞的鬼!
至於你問我譴不譴責?我是譴責的。
但,右江乃羈縻之地,本蠻荒之所,土官不識仁義,不知聖人之教,自古如此。
閣下真要管?不如親自去當?shù)貭懝伲?
完美解決了一切問題,更規(guī)避了所有道德責任。
章惇行至傍晚,他就接到了廣源州爲儂家所克,交趾僞廣源州知州、刺史楊景通等自焚而死,生得楊景通之妻,交趾僞公主李欣太以下百餘人,而七源州也爲蘇子元率部在兩日前攻克的消息。
於是,章惇頭也不回的,連夜穿過廣源州,回到了永平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