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元年六月甲辰(十八)。
因太皇太后聖節(jié)將近,宰執(zhí)奉詔依故事,推薦天下有爲(wèi)才俊,可堪館閣之人入京赴闕,參與館閣考試。
於是,尚書左僕射、門下侍郎韓絳舉薦奉議郎張舜民、通直郎孫準(zhǔn)、河南府右軍巡判官劉安世等。
尚書右僕射、中書侍郎呂公著上書舉朝奉郎孔平仲、奉議郎畢仲遊、孫樸。
中書侍郎張璪舉承議郎趙挺之、梅灝,宣義郎陸長愈。
知樞密院事李清臣舉承議郎盛次仲、太學(xué)博士王柄。
門下侍郎李常舉宣德郎陳察、太學(xué)正晁樸之等。
同知樞密院事安燾舉宣德郎楊國寶、承議郎畢仲遊、黃陂縣縣令李籲等。
……
宰執(zhí)們一口氣,向朝廷推薦了二十多位天下才俊。
趙煦點點頭,接過茶盞,拿著勺子吃起來。
好在,推薦上來的,也並非全是二代。
這裡面還是有幾個有真才實學(xué)的。
完美的詮釋了那句話——嘴上都是主義,心裡全是生意。
趙煦看著她的背影,微微抿了抿嘴脣,將馮景叫到近前,問道:“可知道文太師近來在忙些什麼?”
比如說韓絳舉薦的三個人裡,就有兩個是二代。
他忽然想和高家、向家聯(lián)姻,要做什麼?
趙煦的皇帝本能,開始發(fā)動。
所有人都是如此。
“聽說是,太師家有兩個孫子,好像是到了改定親的年紀(jì)……所以,想和兩位國親結(jié)親……”
比如張舜民,這位是大詩人、大畫家,在現(xiàn)代都很有名的那種。
宰執(zhí)推薦的二十多個依制推恩入京參加館閣考試的‘才俊’。
孫準(zhǔn)——孫爽的孫子,劉安世——劉航的兒子。
所以……
不得不說,文薰孃的手藝越來越好,也越來越合趙煦的胃口了。
“我想寫點東西。”
“官家,吃些飲子,涼快一些……”文薰娘奉上煮好的紫蘇飲,柔聲道。
疑神疑鬼的自我腦補起來。
名單送到趙煦手裡,趙煦於是讓馮景帶人去吏部的官告院裡,查一下這些人的告身、腳色,對這些人做一下背調(diào)。
無論是新黨宰執(zhí),還是舊黨宰執(zhí)。
雖然文彥博這個人素來是很靈活的。
很快,結(jié)果就報到了趙煦面前。
“應(yīng)該是……”
也就是他心寬,看得開,知道大宋就是這個德行。
現(xiàn)在的文彥博,已經(jīng)功成名就了。
趙煦眉毛一揚:“是嗎?”
超過七成,都是官二代、官三代。
好在,這個時候,馮景在旁邊說道:“大家,臣聽說,太師除了議親,似乎還在高、向兩家,談一些買賣……”
趙煦摩挲了一下雙手,這就有些不尋常了。
還有孔仲平,三孔之一,在當(dāng)代與二蘇齊名。
他也不怕被人指指點點——當(dāng)年,他爲(wèi)了拜相,連溫成張皇后家的臭腳也肯捧。
一盞冰爽的紫蘇飲吃完,趙煦放下茶盞,看向在一旁低著頭的文薰娘道:“薰娘替我磨墨吧。”
他也不需要再去捧外戚的臭腳了。
趙煦看完,就陷入了深深的精神內(nèi)耗中。
但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
馮景低著頭,答道:“奏知大家,臣在御廚聽人說,太師這兩日,請了高公繪、向宗良兩位國親過府。”
其他人也大抵如此。
“這不就是你賢我笑嗎?”趙煦嘀咕著,靠在坐褥上。
也就是在現(xiàn)代,不算有名。
“諾。”文薰娘乖巧的領(lǐng)命去準(zhǔn)備了。
爲(wèi)什麼?
因爲(wèi),根據(jù)馮景從吏部官告院那邊的調(diào)查結(jié)果。
這要換朱元璋,趙煦感覺,如今都堂上的宰執(zhí)都得去玩九族消消樂了。
“嗯哼?”趙煦看向馮景:“什麼買賣?”
“還不知曉,但應(yīng)該有這麼個事情。”
趙煦哦了一聲,對馮景囑託:“打探一下,看看太師要做的是什麼買賣?”
“諾。”
趙煦吩咐完就站起身來,走向東合。
在東合的書房中,文薰娘已經(jīng)磨好了墨,還貼心的鋪好了元書紙,並用鎮(zhèn)紙壓好了。
趙煦走上前去,站到那張爲(wèi)了他的身高而特製的案幾前。
他想了想,就提起筆,在紙上寫下一首詩。
杜甫的千古名篇《同諸公登慈恩塔》。
文薰娘在旁邊看著趙煦一個字一個字的寫下那首詩。
等趙煦寫完,她就適時的出來捧場了。
“官家的字,寫的可真好,幾有大家之風(fēng)……”
“是嗎?”趙煦微笑著,看向文薰娘問道:“薰娘以爲(wèi),朕的這副字好在哪裡?”
文薰娘低著頭,大著膽子回答:“臣妾愚鈍不懂書法,但妾觀陛下之字,迅捷靈動,非是凡字,提按頓挫,落筆硬朗……”
趙煦聽著,收起了笑容,認(rèn)真的對文薰娘道:“薰娘是個懂書法的。”
他其實一直收著自己的書法,很少真正的炫技。
所以,他一直都是在用館閣正楷在寫字。
但實際上,趙煦的書法技術(shù)很高。
行書、草書、楷書、隸書的各種類型都略懂。
只是他很少顯露,偶爾寫一寫,隨即就會銷燬,沒有留下痕跡。
所以外人一直都以爲(wèi),他只會館閣楷書。
但真正懂書法的,卻知道他的字,已經(jīng)有自成一體的格局。
靈動迅捷,運轉(zhuǎn)提頓,皆有痕跡可循,特徵非常明顯。
這是在現(xiàn)代直播時,留下的毛病。
總是不自覺的會用上瘦金體的技法——沒辦法,直播要紅,就只能炫技。
“臣妾不敢當(dāng)官家之贊。”文薰娘低著頭說道:“只是跟著官家,不自覺的就會學(xué)到一些。”
趙煦笑了笑,他自知道,文薰娘入宮後,就一直跟著慶壽宮、保慈宮裡的那些高品女官學(xué)習(xí)各種知識。
如今看來,她學(xué)的不錯。
在藝術(shù)這方面算是入門了。
“這幅字,朕就賜給薰娘吧。”趙煦放下筆,柔聲道。
“這……”
“薰娘收下吧!”趙煦用著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說話間,他看了看在這書房裡侍立的那些女官、內(nèi)臣。
“當(dāng)然,朕也不是白賜……”
“薰娘給朕念一念這杜工部的詩吧。”
“朕想聽著薰孃的唸誦,小恬片刻……”
說著,他就坐到了書房的坐褥上,靠著清涼的椅背,看向文薰娘。
文薰娘入宮後,發(fā)育的很快。
特別是身高,如今已有差不多四尺五寸多(接近145CM左右)。
和身高在不斷髮育的趙煦相比,也高出了幾釐米。
考慮到女孩在身高上,本就不如男孩。
這個時代,很多女子成年了可能也就四尺七寸多不到五尺。
十二歲多不到十三歲的文薰娘在她的這個年紀(jì),能有這個身高,已是很不錯了。
而她的容貌,也漸漸長開了。
一張小臉,豔若牡丹,瓊鼻晶瑩可愛,櫻脣豐潤動人。
只要不長殘了,三五年後,足可顛倒衆(zhòng)生。
趙煦靠著坐褥,文薰娘對著他盈盈一禮,開始了輕聲朗誦。
聲音婉轉(zhuǎn)好聽。
“高標(biāo)誇蒼穹,烈風(fēng)無時休……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趙煦聽著,慢慢閉上了眼睛。
“可不就是這個樣子嗎?”他在心中想著:“所有人都有著自己家的稻樑要謀……”
“大宋這個攤子啊……爛透了!”
“哪怕韓絳,也只能勉強裱糊著,勉強粉飾著……”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客觀現(xiàn)實就是如此。
大宋雖然開國才百餘年,但在立國之初,卻帶了一身的毛病。
其中很多毛病,直接就是從中晚唐就已經(jīng)存在的痼疾。
所以,如今的大宋,其實已經(jīng)走到了王朝末年。
想要從內(nèi)部,在現(xiàn)有制度上動手。
結(jié)果只能是王安石變法的老路。
得罪天下,得罪整個統(tǒng)治集團(tuán)。
但放任不管的話,老態(tài)龍鍾的王朝,會在腐朽的惡臭中潰爛、死亡。
正常情況下,這樣的大宋是沒救的了。
趙煦唯一能做的就是捂住耳朵,假裝天下太平,讓利士大夫、武臣,再苦一苦百姓。
這樣或許可以讓王朝延壽個幾十年。
好在,他在現(xiàn)代留過學(xué)。
所以,有個模版可以學(xué)習(xí)——大缺大德的帶英。
想著帶英的大缺大德,趙煦產(chǎn)生了見賢思齊的思想。
那確實是救大宋的道路!
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解法——只要把大宋的問題,丟給別人。
讓別人來承擔(dān)大宋國內(nèi)矛盾。
自然天下太平,國家興盛。
同時,也能有足夠的利益,收買和拉攏國內(nèi)的不同階級。
讓士大夫滿意,讓武臣勳貴舒服,甚至能讓平民也分到一些湯湯水水。
所以啊……
趙煦在進(jìn)入夢鄉(xiāng)前,腦子裡最後一個念頭是:“朕的宰執(zhí)們,應(yīng)該都是聰明人!”
“他們應(yīng)該能懂朕的意思!”
最起碼,韓絳和呂公著,應(yīng)該能懂。
……
午後的都堂,很是清閒。
兩府今日輪值的兩位執(zhí)政李常和安燾,都在各自的令廳裡煮起了青梅酒,愜意的品嚐了起來。
但,很快的,他們就聽到了風(fēng)聲。
“今天早上,皇帝殿邸候馮景,帶人去吏部官告院查了一些東西……”
“然後,甘泉縣君在福寧殿東合,爲(wèi)官家吟誦了杜工部的《同諸公登慈恩塔》?”
兩位執(zhí)政聽完宮裡面的消息。
一切愜意,所有快活,頓時消失的乾乾淨(jìng)淨(jìng),後背立刻涼梭梭的。
爲(wèi)什麼?
因爲(wèi)杜工部的這首《同諸公登慈恩塔》,最有名的一句是: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結(jié)合今天官家身邊的人,跑去官告院查了一些東西這個事實。
兩位執(zhí)政,如何不知道,這是官家在指桑罵槐!
怎麼辦?
安燾也好,李常也罷,都緊張了起來。
因爲(wèi),誰都知道,當(dāng)今官家記性好,喜歡記仇。
得罪了他的文臣武臣勳貴,迄今沒有一個能有好下場的。
很多人甚至已經(jīng)被那位玩到了家破人亡——比如說張之諫,也比如說張吉。
所以,上次的李雍案,好幾個執(zhí)政在都堂和兩位宰相發(fā)生了衝突。
儘管他們是在演戲——但這也證明了,大家是真的怕,怕那位日後拉清單,把仇記在了他們子孫頭上。
若是那樣,大傢伙有一個算一個,就等著百年後連香火都沒得吃吧。
李常也好,安燾也罷,一想到這個,就坐立不安。
於是,兩人打破了都堂東西兩府執(zhí)政非宰相召集不得私自會面的規(guī)矩。
他們不約而同走出各自的令廳,到了都堂外。
兩人在都堂外,隔著壁照,對視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憂慮。
“吾去拜見左揆。”安燾搶先說道。
他在韓絳面前,有些香火情。
“吾去拜見右揆!”李常會意的點頭。
兩人說完,就出了都堂,各自騎上馬,從宣德門出去,直奔兩位宰相府邸。
……
韓絳閉著眼睛,靠著書房的坐褥,聽完了安燾的報告。
然後他睜開眼睛,看向滿臉焦急的安燾。
“厚卿啊……”韓絳輕聲道:“彆著急,喝茶……喝茶……”
安燾哪裡喝得下茶?
宮中的官家,在指桑罵槐呢。
不把他的脾氣給安撫下去,萬一他記下了這個仇,甚至在宮中暗暗磨刀發(fā)誓——吾未壯,壯則有變。
那他家裡幾十口人怎麼辦?
看著安燾的神色,韓絳笑起來:“厚卿放心好了。”
“官家的脾氣,不是衝著厚卿來的。”
“也不是衝著今日都堂上報名單來的。”
若是那樣的話,以韓絳對那位少主的瞭解來看。
他根本不會做聲。
甚至連馮景都不會派去官告院——讓石得一手下探事司的人,悄悄的去查就可以了。
何必這麼興師動衆(zhòng)?
少主搞李定的時候,做掉張之諫的時候,他驚動過人嗎?
沒有!
“那……”安燾還是不安。
“厚卿回去吧……”韓絳擺手說道:“此事是老夫和呂晦叔的事情。”
“與厚卿等無關(guān)。”
“老夫明日會與呂晦叔一起入宮,面見官家的……”
“放心!”韓絳安慰著驚魂未定的安燾。
“官家既不會因此降罪厚卿等,日後也不會追究此事。”
得了韓絳保證,安燾這才稍稍的安心下來,拜道:“多謝左揆。”
“厚卿啊……”韓絳悠悠的說道:“今日之事,切記不可外傳,更不可到處宣揚……不然……”他對著安燾,露出‘你懂得’的神色。
打發(fā)走安燾後,韓絳站起身來,走到院子裡,看著這偌大的韓府。
老宰相嘆了口氣。
“這個家,不好當(dāng)啊!”
他如何不知道,宮裡面的官家,又在和上次一樣,拿著這個事情在拿捏他和呂公著呢!
恐怕,又有什麼事情,官家想要讓他和呂公著出面去彈壓了。
“唉!”韓絳搖搖頭。
不過……
“老夫再有幾個月也該致仕了!”
“到時候,就可以和文寬夫一樣看戲嘍。”
“呂晦叔啊呂晦叔……屆時,看汝怎麼辦?!”
遇上這麼一個官家。
老實說,韓絳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總之,他是沒辦法了。
只能是乖乖的照著對方的意思做事。
誰叫,這位陛下拿著他的軟肋呢?
他韓絳韓子華,想要青史留名,還想要恩澤子孫,更想著將來去太廟,陪在先帝身邊。
於是,只能被他拿捏,被其敲詐。
還得乖乖的聽話,不能有意見。
同樣,呂晦叔也是一般。
而且,呂晦叔比他韓子華還慘!
人家的兒子、孫子,都被那位官家拿在手裡。
想不聽話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