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鏖正盤算著該怎么向袁世凱開口,猶豫了一陣之后只能硬著頭皮上前稟告道:“大總統(tǒng),灤州那邊發(fā)來電報,又出事了。”
袁世凱握著毛筆的手抖了一下,繼而抬起頭來看著張一鏖,聲音低沉且緩慢的問道:“說說,又出什么事了?”
張一鏖把袁肅發(fā)來的電報遞到袁世凱面前,無奈的說道:“還請大總統(tǒng)親自過目。”
袁世凱將毛筆擱在硯臺上,接過電報快速的閱讀起來。
這份電報既然是袁肅發(fā)來,對整個事件的描述自然是避重就輕。首先就是栽贓王懷慶一到灤州便勒索本地政府,單單一晚上在聽風小筑酒樓的招待費就高達三千元,其次還提到王懷慶持兵自重,耀武揚威的對待灤州官紳,甚至還公然提出各種名目的規(guī)費,要求灤州各縣按人頭均攤。
其次,袁肅還指證王懷慶敲詐洋商,借此希望能與洋商達成不為人知的合作。甚至還清清楚楚列出了王懷慶與洋商會面的時間、地點。既然上次他因為與洋人合作而遭到袁世凱忌諱,那這次自然可以移花接木到王懷慶身上。
之后袁肅還特意強調此次巡防營兵變,并非是他刻意所為,還是因為王懷慶經年累月貪污軍餉、克扣軍糧,以至于軍心渙散。王懷慶帶領三個營抵達灤州之后,對魁字營和左營偏私,任由二營在城中飲酒作樂,而故意冷落德字營,以至于在德字營管帶孫德盛的牽頭之下,他才順應軍心民意驅走王懷慶。
將情況“一五一十”的介紹完畢,袁肅還特意在末尾留下兩句話:若大總統(tǒng)認為此事大錯,他甘愿接受懲處,又或者委派他人接管巡防營,自己也必然服從命令;又若大總統(tǒng)愿意給自己一次機會,自己定當竭盡全力治理好通永鎮(zhèn)和灤州軍務。
電報前前后后只有數百字,然而袁世凱卻看了足足十多分鐘,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
站在一旁的馮國璋、張一鏖二人心中都很糾結,本以為大總統(tǒng)會雷霆震怒,可是等了這么久似乎情況又有一些不對勁,一時間誰也摸不透袁世凱心里在盤算著什么。
深深吸了一口氣,袁世凱忽然捏緊了電報,豁然的站起身來。
張一鏖只道是大總統(tǒng)終于憋足了怒火要發(fā)泄一通,然而正在他于心底醞釀著勸慰之詞時,袁世凱忽然又沉緩的吁出了一口氣,整個人仿佛擰成一團的繩子漸漸松開了似的。
“華甫,上次你說過,袁肅這渾小子希望能通過兩篇策論而破格獲得正式畢業(yè),是嗎?”袁世凱破天荒的提起了另外一樁事。
馮國璋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半晌之后才連忙點頭應了道:“正是,學堂教務處和參謀本部那邊都有在議論這件事。”
袁世凱不動聲色的又問道:“那么,參謀本部那邊如何評判他的這兩篇策論?”
馮國璋回答道:“據說是七位審評教官都認為這兩篇策論應為優(yōu)等,排名的話大可列為第一,只不過畢竟不是正規(guī)考場答題,所以是否參與排名還未有定論。”
袁世凱微微的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了一陣,果斷的說道:“稍后去一封電報到保定,讓教務處把袁肅的策論評為最后一名,另外批準他畢業(yè)。”
陸軍預備大學堂原本就是袁世凱一手經營的學堂,就算他現在不是大總統(tǒng),要讓一個不相干人的獲得大學堂的畢業(yè)證書,那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馮國璋與張一鏖對視了一眼,二人愈發(fā)弄不清楚大總統(tǒng)的心思,袁肅現在闖了這么大的禍事,大總統(tǒng)怎么還給袁肅辦畢業(yè)證?要是袁肅真愿意回學堂,又豈會折騰出今天這檔子事。
過了一會兒,張一鏖這才小心翼翼的試問道:“大總統(tǒng),灤州那邊又該如何處置?”
馮國璋跟著說道:“不妨派人將王懋宣再接回來。”
袁世凱冷冷的說道:“接他回來作甚?堂堂一鎮(zhèn)總兵,被一個還未畢業(yè)的混小子趕走,留他在直隸鎮(zhèn)防豈不等于門戶大開?”
馮國璋只好緘口不語。
張一鏖又問道:“那,灤州……”
袁世凱再次嘆了一口氣,語氣有力的說道:“既然這混小子這么想干一番事業(yè),那就給他一個名份,倒要看看他能干出什么名堂來。你擬一份官電,擢升袁肅為東直隸護軍使,統(tǒng)轄灤州和通永鎮(zhèn)兩境軍務。”
聽完袁世凱的話,不僅張一鏖大感驚愕,一旁的馮國璋更是將眉頭擰成了“川”字。一方面著實搞不明白大總統(tǒng)非但不懲罰袁肅,反而又是批準破格畢業(yè),又是委以要職,另外一方面就算大總統(tǒng)要偏私,犯不著一下子冠給袁肅“東直隸護軍使”的頭銜。
要知道護軍使可是比按察使、鎮(zhèn)守使都要高階的軍銜,袁肅縱然是大總統(tǒng)的侄子,可畢竟是才剛走出軍校沒多久的年輕人,論資歷、論輩份都不足以擔當護軍使。就算要偏私,也需考慮此舉是否會引起諸多怨言。
“大總統(tǒng),護軍使一職未免有些托大,袁肅雖然是一個人才,可畢竟尚過年輕,就怕在任上會有什么閃失。”馮國璋趕緊說道。
“是啊,是啊,還請大總統(tǒng)三思,哪怕委任灤州鎮(zhèn)守使也比護軍使要妥帖的多,就只怕會讓下面的人有所閑言。”張一鏖跟著附和的說道。
“你們難道沒聽明白我的話?我之所以這么安排,自是有我的道理,統(tǒng)軍這么多年,就連華甫你都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難道還懷疑我用人唯親嗎?”袁世凱嚴肅的反問道。
“大總統(tǒng)息怒,我等并非這個意思。”馮國璋誠然答道。
“袁肅的人馬暫編入第二鎮(zhèn),至于派什么番號,就由華甫你去跟陸軍部商議即可。這件事就這么決定下來。”袁世凱擲地有聲的說道。
早在看完第一遍電文時,他心頭確實涌起了一股怒火,萬萬沒想到袁肅膽大到如斯地步。
然而就在打算發(fā)一通怒火時,他腦海中忽然又閃過電文末了的一句話,“給一次機會”,正是這句話讓自己漸漸冷靜下來,不得不重新思量袁肅這個侄子以及整件事。
盡管他與袁肅素未謀面,可根據自己的調查,不得不承認袁肅是有值得欣賞的地方。再加上前陣子送來的兩篇策論,文筆不凡,言之有物,像對方這樣的年紀能如此扎實的功底,著實是難能可貴。
這次袁肅驅走了王懷慶,的的確確讓人始料未及,可從另外一個方面來說,對方能夠用兩個營的兵力奪走一鎮(zhèn)的軍權,絕非是打著“大總統(tǒng)侄子”的幌子就能辦到。換言之,袁肅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
袁世凱一直擔心的,是袁肅年輕沖動會干出什么影響局勢的事情,因此才希望盡快把這個侄子調回學堂好好管教。回想起來,他處處都在針對袁肅,從來沒有給予任何鼓勵。既然這個年輕人有能力有才干,為什么就不能“給其一次機會”?
當然,若只是單純的給機會一展拳腳,他只需要許可袁肅留駐灤州、接管巡防營即可,用不著冒著微言風險提拔其擔任護軍使一職。之所以躍過鎮(zhèn)守使、按察使直接提拔為護軍使,他是打算通過另外一眾方式來考量袁肅的品性。
之前的訓誡、動怒、勒令都對袁肅不見成效,硬的不行那就改為軟的。
對于袁世凱而言,既然袁肅已經在灤州折騰出這么多事情來,他也不會舍不得多下一些功夫來整治袁肅。“護軍使”的職銜不僅僅是考驗袁肅是否會得意忘形的糖衣炮彈,同時也是刻意抬高袁肅在軍界的身份地位,足以引起更多人的“關注”。
如果袁肅真能干好這份差事,那護軍使的職銜便是應得的;相反若是稍有任何差池,正所謂站的越高跌的越痛,到時候就連“大總統(tǒng)侄子”的身份也難以周全。
馮國璋和張一鏖自然無法理解袁世凱如此這般的深思熟慮,一般人可是無法考慮到這樣細致的地步。不過既然大總統(tǒng)執(zhí)意如此,他們二人自然不能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