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張伯駒還真得在總統府電報室里發了一封電文到開封,告知父親張鎮芳關于袁肅愿意率兵入豫相助討賊的事情,同時也順帶暗示了袁肅是要借機與三妹一見。在發完這個電報后,他還專門找到袁肅知會了一聲。
對于袁肅來說,這自然是好消息,于是晚些的時候他也發了電報回灤州,把自己意圖出兵河南的計劃說了一下,讓何其鞏等人盡快制訂相關的行動方案。一旦方案確定下來,就由副官杜預動身來北京一趟,把方案呈交上來。
畢竟出兵是一件麻煩事,而且從淮北出兵又有許多需要補充的安排,比如第三旅離開之后警備司令部的后續補充兵力,再比如第三旅進入河南后是長期入駐,又或者是像之前一團、二團那樣,分出一部分兵力留駐,然后主力部隊再返回淮北等等。這些事情需要經過詳細的談論和計劃,袁肅身邊肯定需要一些幕僚才參謀。
又過了一天,袁肅專門把這件事以正式的公文呈遞到總統府軍事參議處。跨省調兵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事情,更何況眼下正處于軍事改革的時期,身為中央軍系統的其中一支,更應該做好表率作用。只有等到大總統親自下令,他才能明目張膽的開始行動。
原本以為這件事很快會讓袁世凱獲悉,哪里知道又過了兩、三天的時間,袁肅收到了張鎮芳從開封發來的電文,但是還是沒有被袁世凱叫過去問話。他不知道自己的這位大總統叔父最近是因為太忙而忽略了此事,又或者壓根不認為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張鎮芳發到北京的電文是張伯駒專程驅車來到北海招待所,轉交到袁肅的手中。
張伯駒送電報來時對袁肅還時不時的一陣調笑,說用不了多久克禮便會得償所愿,還說三姑娘其實也很盼著能早日與克禮相見。
聽到這番話,袁肅倒真是有點不好意思,要說之前在灤州時確實對張涵玲有意思,不過眼下位高權重了,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優先考慮。就好比說這次計劃帶兵入豫,只是為了掩護他個人拓展勢力的意圖,所以才謊稱想與張三小姐見面。
也不知道張涵玲在聽說了這個消息后,心里會不會產生什么不一樣的念想。
謝過張伯駒之后,袁肅回到房間打開電文閱讀了一遍,張鎮芳一開頭就以長輩自居,說了一些勉勵和絮叨的話,隨后又描述了一下目前河南的情況。如今白朗起義已經進入一個衰弱的階段,農民軍雖然在河南省內挫敗了好幾次政府軍的圍攻,但同樣意識到接下來會面臨更嚴重的威脅,所以白朗本人已經決定向陜甘轉移。
也就是說,現階段河南的情況正在逐步好轉,只是因為之前圍剿不利,引的中央雷霆震怒,所以張鎮芳急需抓住眼前的機會給農民軍一記重擊,來為之前的連連失利將功折罪。
袁肅倒是記得,即便是白朗在轉移陜甘期間,一路又是設堵又是緊追的政府軍依然毫無辦法。正是因為追擊不利,甚至還反過來被農民軍打了幾場埋伏,最終直接導致袁世凱盛怒之下撤去了張鎮芳河南都督之職,改任陜西都督陸建章和陜西軍務會辦陳樹藩負責剿賊。
相信張鎮芳本人是意識到其目前的處境,所以在電文里顯得有幾分著急,并且希望袁肅當真能夠調派一部分兵力入豫支援。對于張鎮芳來說,當務之急是不擇手段要給白朗一記重創,不僅要保住自己的官職地位,更是不能丟了政府軍的臉面。
對于袁肅來說,這是一個好消息,有了張鎮芳本人的同意,他入豫的事情基本上便能敲定。至于叔父袁世凱那邊,既然對方早先已經正大光明的扶持自己,此事十之八九也不會反對。不管怎么說都是在為政府辦事,盡快處理好白朗起義之事,對誰都有好處。尤其是對北洋政府的顏面。
一月二十三日這一天下午,杜預總算從灤州趕了過來。他此行不止是為了遵從袁肅的命令帶來旅部討論的出兵計劃,同時還帶來了二十支斯賓塞式新步槍。他在動身前來的前一天下午,已經提前發了電報告知這件事。因此袁肅中午過后便親自趕到火車站接應。
與杜預見了面,聽取杜預簡單匯報了一下這段時間灤州的情況,基本上都是轄區內的實業發展方面的事情。包括綜合冶金廠的設備全部到位,聘請的技術人員也都從上海抵達灤州,目前正在培訓其他普通的技工;北方銀行理事會在小年那天召開了一次融資會議,與鹽業銀行、中華匯業銀行以及英國的匯豐銀行聯合融資,獲得了一百萬英鎊的儲備資金;肅仁偉業貿易公司前不久通過與上海北方商業銀行的合作,已經開辟了國際貿易線,不過目前都在東南亞的幾個地方。
除此之外,山海關南戴河海港的第一期翻新工程在一月中旬時提前竣工,肅業公司與英國梅林索爾斯造船廠合資成立的東直隸船械公司前天上午正式開業。東直隸船械公司主要經營三個項目,其一是中小型貨輪的制造,其二是各種貨輪的維修,其三則是生產商用型蒸汽機和德國最近內燃機的代產。
當然,船械公司所能代產的內燃機還屬于試驗階段,英國為了避免遭到來自德國方面的各種產權糾紛,所以才將公司偷偷摸摸設置在中國。目前內燃機的型號大多是模仿德國狄塞爾內燃機,順便在原型機的基礎上做改進。
不得不說,雖然東直隸船械公司有著中國典型的山寨特點,但袁肅深知內燃機對整個工業世界的重要性。所以盡管不要臉,但是他還是坦然接受了,并且向梅林索爾斯公司的股東保證,個人會利用官方身份來阻礙來自德國方面的任何查詢和質問。
在返回總統府的車上,袁肅讓杜預先記下一件事,那就是盡快發電報到臨榆縣,通知都督府就東直隸船械公司附近設置機械學堂,名稱也不要太過顯擺,就只需要一個像一零一工廠那樣的代號即可,就算是一零一學校都可以。
他計劃借助船械公司現成的工業環境,開始著手培養中國的工業人才。
抵達總統府內,總統府內務處專門派來十幾名侍從官前來接應,畢竟是帶來了二十支新式步槍,需要立刻呈送到相關的儲備單位,然后等待安排試驗的時候。
袁肅本以為新式步槍送到之后,總統府很離開安排相關的測試工作,可是萬萬沒想到這件事與帶兵入豫的呈報一樣,猶如石沉大海,根本沒有任何回應。
一直到了大年三十這天,總統府的春節晚宴上,袁肅都沒有聽到袁世凱提及這兩件事,而他自己也不方便多問。
晚宴一如既往,先在懷仁堂吃了一頓家宴,隨后到八點鐘時于瀛臺舉行的國府宴會。
好在國府宴會時,蔡鍔、蔣百里都是到場參加的,袁肅決定找一個機會與他們二人談一談,看看能否打聽到關于新式步槍的相關安排事宜。先在宴會廳里轉了幾圈,與幾位北洋的老前輩們打了招呼,諸如徐世昌、王士珍、張謇等人,也與段祺瑞、徐樹錚、閻錫山等人一一寒暄,好在今年是新春佳節,哪怕這些人并不是很看重自己,彼此仍然可以笑容相待。
讓袁肅感到奇怪的是,今年宴會上倒是有一些外國使節專程上前來與他認識,尤其是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還有法國駐華公使康德、德國駐華公使賴茵施。不可否認,目前他在東直隸的許多產業都與這三個國家有所來往,尤其是英國,但是據雷諾森表示,應該在東直隸的幕后勢力是直接隸屬于英國海軍部,與外交部截然不同。
當然,即便現在歐洲局勢水深火熱,但在遠東地區這些外國公使相互之間依然還能保持著禮貌。就好比今天的宴會,德國公使、奧國公使與協約國的幾位公使都能打招呼和聊天,公使夫人們也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用生疏的英語、法語、德語交流著。
在與朱爾典閑聊時,朱爾典轉告了北戴河英商會幾位商人的話,對袁都督于山海關及其臨近地區制訂的推動商業發展的政策,以及對外商不遺余力的幫助表示感謝。他同時還希望袁肅在今后能繼續保持這樣開明的合作方式,與外國商人尤其是英國商人建立更為密切的合作,提供更多的發展空間。
袁肅頗有深意的笑了笑,用英文對答道:“商業是雙邊的事情,我自然是可以提供更多的發展空間給貴國友好的商人們,只要你們也能給予我相同的好處。生意場上的事情,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朱爾典哈哈笑道:“您說的沒錯。袁公子的心思我們是很了解的,只要大家都能獲得各自所需要的東西,合作愉快,皆大歡喜,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袁肅舉起手中的酒杯向朱爾典敬了一下,說道:“公使先生你是最明白事理的人,我們中國人就是喜歡跟明白事理的人合作。在這方面我們倒是可以更深入的交流探討一番。”
朱爾典揚了揚眉毛,抿了一口紅酒之后,他說道:“聽袁公子的意思,您似乎在打著自己的主意了,用你們中國話來說那就是自己的小算盤,對嗎?”
袁肅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說道:“是不是這回事,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公使先生能看出其中的利益所在,那豈不是此時無言勝有言嗎?”
他這番話是用漢語來說的,做為中國通朱爾典,不僅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語,甚至還能說不少中國的方言。
朱爾典微微的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的說道:“我明白了。那么,袁公子可有什么打算,或者說一些計劃嗎?”
袁肅緩緩吸了一口氣,頗有一副深沉的姿態,語氣很慢的說道:“我最近注意到日本國與貴國之間似乎正在密謀一些事,或許這對于你們來說是機密的事情,但是對我們來說,用不了多久大家都會心知肚明。”
朱爾典疑惑不解的問道:“是嗎?那……這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袁肅不疾不徐的說道:“如今歐洲的局勢大家都很清楚,雖然有很多人不希望矛盾繼續加深,可萬一有利益的驅使,無論如何都是無法改變現狀。我不清楚你們歐洲諸國到底在打著什么算盤,但是我卻知道我們中國的鄰居心里在醞釀著。東洋人的野心向來不小,自從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相繼大獲全勝之后,日本人的野心就好比是發酵的酵母,越來越膨脹,越來越鼓脹。在他們看來,他們是亞洲第一個能夠擊敗西方列強的國家。”
朱爾典忍俊不禁的笑了起來,不過他還是極力的克制,并沒有讓笑容顯得太沒有禮貌。
“怎么,公使先生,我所說的話有什么值得好笑的嗎?”
“請恕我冒昧,你剛才所說的關于日本國的話,只怕也只有日本人才會這么覺得。他們擊敗了你們中國人,又僥幸擊敗了俄國人,這些都不能說明問題。而且誠實的說,這兩場戰爭的規模還遠遠不足以引起許多國家的注意力。”朱爾典不遮不掩的說道。
“我相信公使先生你所說的是真的,但是我也請公使先生你要相信我剛才的話。哪怕事實就是如此,可日本人膨脹起來的野心也是不容小視的。”袁肅鄭重其事的說道。他當然相信西方人的觀念,經過兩次鴉片戰爭之后,“天朝上國”的形象在西方人眼中早已蕩然無存,亞洲唯一一曾讓人敬畏的大國就此成為笑柄。
也就是說,從那個年代開始,在西方人眼里的亞洲都是農業弱國。即便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后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但是也僅僅是在亞洲有了一些突出的優勢罷了,放眼環宇依舊入不了西方人的法眼。
“袁公子您究竟想要說什么呢?即便日本人有很多野心,那與我們英國又有什么關系?”朱爾典略微思索了一陣,隨即索性直截了當的說道。
“日本人早先就一直在打我們中國東三省和山東青島的主意。別的不說,只說京奉鐵路工程招標時,日本好幾家銀行借機從中活動,當初為了這件事還與貴國發生了很大的矛盾沖突。最近我又從德國的一些商人那里打聽到,日本之所以加入協約國陣營,就是希望能有機會對付青島的德國人,趁機把青島占為己有。”袁肅敞開著說道。
“哦?竟有此事?不過,袁公子您是從哪里知道這個消息的?”朱爾典顯得有幾分驚訝,煞有其事的向袁肅追問道。
袁肅心里是知道的,一九一四年一月份的時候日本人還沒有正式開始制訂針對山東青島德國勢力的計劃,即便有這樣的計劃但是也沒有完全公開。英國在這段時間之所以與日本人走的很近,事實上正是希望能借助日本人的力量來牽制住德國在遠東的勢力。
哪怕英國對山東青島沒有什么打算,也不在乎日本人有什么企圖,但是對于英國內部來說,他們從沒有把日本人當作是合作伙伴,而更像是一種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仆從”。這一點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英國沒有給予日本足夠的利益,以至于導致英日關系破裂,也間接的導致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與德國走到一塊。
現在日本陰謀取代德國在山東青島的勢力范圍,可是事先連一聲招呼都沒打,無論如何都會讓英國方面感到驚訝。倘若日本愿意與英國好好協商,英國方面也不在乎山東青島究竟歸屬什么人控制,自然還是愿意拿山東青島來交換日本出兵對付德國。這一點從后來歷史的發展走向來是完全可以印證的。
袁肅就是要在日本沒有與英國開始密謀這件事之前,先聲奪人給朱爾典制造一個日本人狂妄自大,以至于壯大起來之后隨時都會喧賓奪主的形象。他希望英國到時候能在青島問題上站在中國的立場上,最起碼也不要明著或暗著去支持日本。
“這件事我是如何知道的,我想這并不重要。我本來也不想因為這件事勞煩公使先生,但考慮到我與貴國之間種種合作,在未來自然也能夠擴大合作的內容。假使公使先生在青島問題上能幫助我一把,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袁肅沒有太多的掩飾,很直接的說道。
“我想,這件事畢竟是你們中國與日本的外交問題,即便我很愿意做為朋友幫助袁公子,但也不適合插手這件事。”朱爾典從事外交工作這么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的深淺。他很快就能反應過來,以目前國際外交形勢,英國方面寧可得罪中國,也必須拉攏日本。所以與其繼續跟袁肅浪費口舌,又或者是給予一個空頭支票,還不如干脆利落的拒絕此事,省的袁肅會在外面亂放什么不見好的消息。
“公使先生,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英國與日本的合作是關于歐洲的局勢,但是我們中國雖然不能給予貴國像日本那樣的幫助,卻能給公使先生在遠東地區超過日本的幫助。”袁肅不疾不徐的說道。
“是嗎?”朱爾典本來想一笑了之,可是很快又意識到袁肅這番話真正的涵義。
袁肅強調的是英國利益與朱爾典的個人利益,這顯然是一件耐人尋味的意思。或許做為一個愛國者,不應該接受袁肅這樣的引誘,可細細想來他若幫助了袁肅,也并沒有給本國造成什么樣的損失。日本得到得不到青島,這與英國是沒有關系的。相反,袁肅若真能給予自己超過日本的幫助,幫助自己穩固甚至擴大英國在遠東的利益,顯然要更值得考慮。
他身為駐華公使,自然要考慮“自己地盤”的利益,只要能在遠東地區為英國謀求最大的好處,不僅可以提高個人的身份地位,也能獲得英國本土的嘉獎。集榮譽和利益于一身,何樂而不為?
當然,他不會因為袁肅簡單的一句話就改變心意,最多會重新考慮一下這個問題。要知道袁肅現在畢竟只是一個發展很快的小軍閥,發展再快也只是軍閥而已。首先要考慮的是一個軍閥能給他帶來怎樣超過日本的利益?其次是如何處理來自日本方面產生的糾紛,不至于因為一個青島而弄得英日大動干戈。
“我想,如果公使先生當真有興趣的話,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專門安排一個時間,來就這個問題好好談一談。”袁肅帶著幾分自信的笑容說道。
“那是當然,隨時歡迎袁公子的大駕光臨。”朱爾典同樣抱以笑容的說道。
繼而,二人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像模像樣的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