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一入秋,京中一下子就冷了起來。
起先朝中流有傳言,道中書擬奏皇上冊后納妃。但也許是顧慮到此事須得慎重,中書宰執遲遲沒有具名上奏,似是仍在考慮中。而滿朝上下都被勾起了好奇心,皆在私下揣摩上意,不知這后位將歸于何人。
幾乎就在同時,京城中的街頭巷尾也傳起了流言。
一開始并不知道是從何處聽來的,可這流言的內容和分量卻像一記驚雷般地響震四野。不論是城中的好事之徒們,還是酒樓茶館里閑來無事好聽奇聞的百姓們,都在輕嘴薄唇地傳議著這個流言。
當朝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古欽與沈太傅長女沈知禮有私。
“有私”是相當奇巧的二字,任人如何理解都可以。
于是這一句流言就在京城萬民口中被演化成了若干種說話,一時間如蔓草瘋長一般傳入千家百戶。
但流言不過只是流言而已,朝中那些高高在上的重臣們自然不會真的計較這些百姓們閑來無事時所編造的所謂奇聞。
未幾,中書數位宰執由左相古欽銜領,聯名拜表。以皇上登基即位已逾一年,奏請皇上冊立皇后。
表中有言,當朝中書令沈無塵長女沈知禮性淑賢德、恭惠多才,可為天下女子之表,請立為后。
中書老臣們奏請立沈知禮為后也在情理之中。放眼朝中,再無一姓能比沈家地位尊貴,而沈知禮自幼便與皇上一同長大,若論懂宮制、明君心,也再無女子能比得過她。
內廷接此奏表不過半日的工夫,御史臺一封參劾古欽的彈章便應時橫空出世。
所彈劾的內容不是別的,正是之前不久在京城大街小巷中流傳的事情。
但這封由侍御史喬博所擬就的彈章,可要比百姓們口中私議的話語更加尖銳,且一針見血地點明了古欽與沈知禮“有私”是有了什么樣的私。
這種流言本不足以信,但這封彈章經御史臺所出,其上又明列了好幾處某月某日沈知禮夜赴古府云云,一下子就讓此事多了八成可信之度。
朝中人人都知,御史臺每月都有“功課”要交,若無彈諫之言,侍御史們也是要遭受議論的。但誰也沒想到,御史臺這回做功課,竟然做到了古欽頭上來!
侍御史喬博是右正言鄧統的同年,鄧統又是諫院中最受左諫議大夫曹京欣賞的青年才俊,而曹京更是朝中以孟廷輝為的一眾新俊能臣中的肱股之輩,眼尖之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喬博這封彈章背后的“靠山”,當下朝中竟也沒人敢輕舉妄動,畢竟此事來得過于突然,誰也不能在無法肯定的時候冒然出聲。
古欽自三年前夫人過逝以來一直未曾續弦,而沈知禮更是年有二十又二都不聞定親,雖說男未娶女未嫁,縱是“有私”也無妨,但這偏偏又牽扯到了古欽奏請皇上冊立沈知禮為后
這就顯得古欽極為居心叵測了!
他身為當朝左相,安能將與自己互通私情的女子請立為后?這欲將皇上天威置于何地?又欲將宮中內廷視為何物?倘是沈知禮一朝為后,必會成為他的內廷中倚仗之人,到時內廷外廷互為竄通,他這不是謀私又是什么!
徐亭被罷相位,西黨的臣工們眼睜睜看著東黨氣焰日益高盛卻沒辦法相抗,此時忽聞古欽亦被彈劾,且又是這等駭人之事,當下紛紛擬章上奏,一連串的罪名就這么疊壓而上,誓要藉此機會將東黨氣焰一挫到底,就算扮不倒古欽,也要讓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孟廷輝一派的人自不必說,那些在二省,御史臺、三司諸寺的年輕朝臣們也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自然是連番上陣,論古欽之罪的折子如雪片一般紛飛入殿,直呈中書門下案前。
就連翰林院、大學這兩處以清貴姿態自居的地方,此次竟也略起清議,以為古欽所行確是不臣之舉。
一時間朝堂風起云涌,東黨的朝臣們是想保都不敢保,其余人則是極盡所能地大肆彈劾,接連數日都沒有罷休之勢。
徐亭、古欽兩位中書重臣先后陷足于彈劾風波中,也著實令其余老臣們人心惶惶。更有甚者竟然揣度,這是否是皇上在背地里操控,欲借機貶斥固舊老臣下臺。
在這風口浪尖上,孟廷輝卻出人意料地向皇上拜表,以古欽三朝老臣,居功至偉,斷不可能行目無君上之舉,請皇上勿信御史臺彈劾之言,并以誣言惑上之罪懇請皇上將侍御史喬博下御史臺獄問審。
當年孟廷輝因東黨之敵受了多少委屈,誰能想到今日她竟然會“挺身而出”為古欽開脫?還請皇上將喬博下獄問審——這分明是狠狠地摑了先前那些懷疑此事又是她所為的朝臣們一巴掌!
這一場鬧得是天翻地覆人仰馬翻,自大平開國二十多年來,朝中還沒有出過這么亂的事兒,人人都在等著看,皇上最后將會如何定奪此事。
沈知書就是踏著這一團亂事回京的。
他自青州府離行前,京中朝堂還是一片安寧;誰知他一抵京中,迎接他的不是沈府闔家的熱烈親迎、更不是宮中皇上的特詔傳覲,而是牽扯了他妹妹沈知禮的這一場政斗之禍。
且這一場禍端的源頭,正是沈知禮對古欽這么多年來一廂情愿的欽慕之情。
旁人興許會將此事全然看作勢黨爭之亂,可沈知這事兒絕不可能是空穴來風。若非沈知禮行事張揚不加小心,又怎會讓別有居心的熱借機起事?
沈知書一入城就聽府上來迎他的下人說了此事詳細始末,回府后連雙親都沒拜謁,便直往后院沈知禮的房里去了。
沈知禮鎖門在內,哭得混天黑地,聽人說是沈知書在外,這才起閂將他放了進來,想也不想就撲進他懷中,大哭道:“哥……我……我這回可真是要害死他了!”
沈知書一手輕攬著她,一手撫著她的背,如同小時候多少次哄她不哭了似地的,安慰道:“眼下哭還有何用……爹和娘怎么說?”
她眼淚漣漣地搖頭,抽噎道:“只聽娘說爹被我氣得不行,自覺無顏面上,已有十幾日不曾入宮見過皇上了。我也不敢去見爹爹,我……”
他眉頭沉了些,聽見一向波瀾不驚的父親這回也動了這么大的怒,才知事態有多嚴重,靜了半晌,方道:“待我明日入宮,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求情。”
她一把推開他,淚止也止不住地淌:“替我求情做什么?你不知道他已是連相位都保不住了么!我……我豈是因擔心自己才哭成這樣的……”她拾袖抹了抹眼角,哽咽著道:“我幾次想去求孟廷輝在皇上面前幫他說說話,卻又怕私去孟府又惹出什么事端來。你回來得正好,趕早派人去孟府送張帖子,就說歸京擺宴,請朝中舊友來府一坐,我也好借機與孟廷輝求求情!”
沈知書聽得無言以對,驚訝之色難掩于面。
他去宮里求皇上她且不依,竟要去求孟廷輝——孟廷輝現如今在皇上的心中竟然能有這么大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