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後孟廷輝歸門下省入朝視事,又三日,王奇一案三司會審乃開。
在御史臺獄拘了二旬有餘,又被連審二日一夜,王奇卻仍是神清智明,拒不供認(rèn)青州大營月頭銀一事,更對京郊芾縣百姓聯(lián)名所訴之狀不屑一顧,只道太僕寺少卿魏明先已按往年馬價盡數(shù)賠償了那些百姓,而當(dāng)日出手傷人之事又非他本人所爲(wèi),縱是要論罪,也不過是追減官俸罷了。
大理寺卿潘聰雲(yún)力斷當(dāng)將王奇貶流倉州,卻遭刑部侍郎劉若飛因王奇本人未曾供罪而駁之,一樁官案左右分立東西兩班臣黨,互不相讓,終是劍鋒側(cè)轉(zhuǎn),但看御史中丞薛鵬如何請斷。
薛鵬自乾德十八年入主蘭臺後便以清貴之姿聞名天下,朝中衆(zhòng)人雖知他於此案必不會偏倚兩黨之一,卻絕無想到他會許允孟廷輝入御史臺獄問審?fù)跗妗闶桥寺旊?yún)與劉若飛也是在將王奇提至都堂後乃審的,她孟廷輝身列二省諫院,又如何能享臺諫之例、下獄聯(lián)審?fù)跗妫?
然而薛鵬卻以太子特旨準(zhǔn)允孟廷輝參審此案,而孟廷輝位微品低不足以與三司重臣共列公堂之上,便正好使她下獄問審?fù)跗?,也省去了太子日後再遣殿中侍御史來獄勘察。
這理由如此冠冕充足,朝中無人能奪其議,而孟廷輝更是恭拒不如從請,知道這是薛鵬看在廖從寬的情面上而私與她的好處,當(dāng)下就於開審無果後的第三天夜裡孤身去了御史臺獄。
獄吏們已遵薛鵬授意,入夜後見孟廷輝來了,便一路放行,直將她請至羈押王奇的獨(dú)囚牢房中,又在外給她備了座案筆墨、細(xì)錦軟墊、茶水小食,生怕她在這陰溼牢獄中遭一點(diǎn)兒不適。
羈押王奇的牢房算是臺獄裡條件頗好的,四壁下皆是厚茅以避溼氣,有牀有褥,又有案檯燈燭,一日三餐也比旁的犯臣要好得多。
孟廷輝到牢房門外時,恰見王奇捧著飯碗在吃,不由止住跟著她的獄吏,一個人走過去,隔著冷冰冰的牢門望向他。
王奇聽見聲音立時擡頭,看清是她,想也未想便起身走來門邊,張嘴便朝她狠啐一口。
他嘴裡嚼碎了的飯菜渣滓濺至她官服上,一片狼藉。
孟廷輝臉色淡然?;厣韺Κz吏道:“王大人已是吃飽了。去收了他地飯碗。撤了他地水菜?!?
兩個獄吏諾應(yīng)。開鎖進(jìn)去收了東西。正欲落鎖。卻被她止住。
她吩咐幾人候在一旁。自己也撇座不入。只站在牢房外面。與王奇四目相對。久而淡淡一笑?!巴醮笕诉@牢房太過舒服。待我走後。你們換一間給他。”
王奇憤容滿面。張口便罵:“你不過一個媚上佞小。安得入臺獄來審我?太子是瞎了眼纔會讓你入朝爲(wèi)官!”
孟廷輝輕聲道:“我自是不比王大人官威浩蕩。在青州遠(yuǎn)郡竟敢將皇上心血佔(zhàn)爲(wèi)己功。而在天子腳下亦敢對百姓行苛霸之舉?!彼D(zhuǎn)頭。問獄吏道:“對太子口出悖逆之言。該當(dāng)何罰?”
獄吏微有遲疑。想了一想。才答道:“未有定罰。但由孟大人發(fā)落?!?
她沒想到薛鵬手下的人竟然如此知顏?zhàn)R色,不由微微一笑,望向王奇,卻是吩咐獄吏道:“我是不懂臺獄裡審犯的種種手段,只是平日裡若有什麼法子能不留傷痕,便拿出來讓我瞧瞧罷?!?
王奇微驚,卻仍是怒罵道:“你孟廷輝好大的膽子,薛中丞只說是入獄聯(lián)審,你安敢揹著他私自用刑?”
孟廷輝挑眉,“王大人爲(wèi)官已近十二年,怎會還是如此幼稚?薛中丞名曰聯(lián)審,卻只讓我一人獨(dú)來,其中何意王大人竟看不出?”她又淺淺一笑,“我孤身無家,縱是惹出了什麼事也不懼不怕。薛中丞向來獨(dú)善其身,只怕是巴不得由我‘大膽妄爲(wèi)’纔好。若是能將你逼出供來,那自是皆大歡喜,倘是你死也不肯認(rèn)罪,那便是出了事也由我一人扛責(zé),薛中丞他何樂而不爲(wèi)?”
那邊兩個獄吏已拿了一板細(xì)細(xì)的銀針過來,又有人在旁掌燈,將針尖用火燎過,熾焰噬銀,微泛藍(lán)光,那色澤在這陰暗的牢房中看起來竟是極爲(wèi)駭人。
孟廷輝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半晌,衝一人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們動手。
兩人將王奇的身子按住,一人持針在他眼前晃了晃,低聲道:“王大人,下官可要得罪了?!闭f著,就要往他耳側(cè)扎去。
王奇一聲驚喘,渾身都開始發(fā)抖,衝她大聲叫道:“你想要我說什麼?”
獄吏的動作一停。
孟廷輝嘴角微彎,道:“在芾縣強(qiáng)索民馬、縱吏傷人之事?!?
王奇仍在發(fā)抖,口中飛快道:“太僕寺少卿魏大人已按往年馬價賠了錢給那些百姓了,你還想要如何!”
她道:“衙兵出手傷人,是你授意與否?”
王奇拒言,那獄吏手指便一動,銀亮針尖微微戳進(jìn)他耳側(cè)皮膚,他立時便抖叫了一聲:“是我!”
孟廷輝點(diǎn)點(diǎn)頭,又道:“青州大營月頭銀一事?!?
王奇眼珠微微充血,狠狠瞪著她道:“我朝歷來不殺士大夫,你焉敢今夜一再用刑逼我?倘是果真將我逼死,你又何來活路?”
她忽而冷笑:“我朝是不殺士大夫,可若是王大人畏罪自殺又如何?”
王奇一怔,隨即瘋了似的掙扎起來,“你敢!”
她冷眼看著他,“王大人若是不肯招供,只管試試我敢不敢。王大人是不知,我沒有潘寺卿只將你貶流至倉州的公明之度,更沒有薛中丞聞名天下的清貴之態(tài),我不過一個媚上佞小,清譽(yù)名聲在我眼裡皆是糞土,我又有什麼不敢的?”
獄吏的手指微轉(zhuǎn),王奇登時抖得更加厲害,大喘道:“沈知書所劾之言俱是真的,是真的!”
孟廷輝眼底一黑,使眼色讓獄吏住手,又轉(zhuǎn)身叫在後記供的臺吏將供紙拿來,使王奇畫押。
幾人一鬆手,王奇便顫著倒在地上,半伏半跪,許久才略微回神,擡頭看她欲走,忙抖聲道:“孟大人,孟大人留步!”
她回頭,面冷聲涼:“王大人是不是又要威脅我?王大人是想不到這三司重臣們顧慮重重不敢對你用刑,而我卻真敢下此毒手逼供,我知你縱是要被貶流,也定想出獄後找人‘收拾’我,對不對?”
王奇連連搖頭,嗓子亦啞,道:“孟大人,我還有話要說,能不能……”他轉(zhuǎn)眼看看周圍幾個獄吏,眼神猶疑。
孟廷輝會意,微微蹙眉,隨即遣退幾人,讓他們在十步外候著,然後才道:“何事?”
王奇道:“我知孟大人是恨那一夜的事情,纔對我下手如此之狠!可是孟大人,那無恥之事是魏少卿派人乾的,與我全無關(guān)係啊,孟大人萬不能把此恨泄在我頭上!”他盯著孟廷輝手中的供紙,又道:“倘是我告訴孟大人一件秘事,孟大人可否將青州大營月頭銀一罪抹了?單就芾縣民馬一案已足以令我減官罰俸了,孟大人又何必如此狠絕?”
她淡望著他,不答卻問:“有何秘事能值得我把你的罪抹了的?”
王奇臉上一副豁出去了的神色,壓低了聲音道:“孟大人可還記得去年騎射大典上被馬摔傷的事兒?”
孟廷輝聞言小驚,想起去年那時他人尚遠(yuǎn)在青州,又怎會知道京中此事,且又是一副神秘不已的模樣,顯見是知道內(nèi)情的,於是更加不解,不禁蹙眉,厲聲道:“你是今年三月初才奉詔回京入太僕寺的,如何能知去年北苑騎射用馬之事?”
王奇卻不答,只是低聲道:“孟大人不知,那次的事情也是魏少卿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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