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鳩雀縣內。
多少風情染了霜,白頭又是誰家歡?
初晨熹微下,船兒帶著歌聲從橋下游過,起漣無數,舟上沒有漁夫,只有一位漂亮姑娘。
緋衣女子赤足嬉水,那白晃晃的腳和一把鶯嗓子,直叫岸邊的好男兒心癢癢,吳儂軟語,伊人水一方,吶吶吶,沒有世人不重色相。
丹唇染得好似晚霞,這女子長了張艷而不俗的臉,一上岸,長裙掩了雪足,叫人難免失望少了便宜看。
這女子叫秦朝暮。
此時她不理會旁邊男人的搭話,身姿婀娜,曼曼走到一個店鋪面前,抬頭看那招牌與尋常鋪子不同,方方正正,只刻有一個“無”字。
江陵鳩雀縣的無字店,知道它的人不多,也不必太多,此店處在既不熱鬧也不清冷的街角做著既不興榮亦不蕭條的生意,沉默而安穩,換了好幾任掌柜,幾度風雨,經營至今已有百年歷史。
從外觀上來說,這店不像個百年基業,不過重檐兩層,廡頂四脊,江陵但凡是稍有名氣的客棧都比這豪華。里面布局也是普普通通,一樓除卻后院只有一間守夜伙計睡的廂房和兩間雜物間,剩下的皆被打通為大堂,設了十余套桌椅,專為食客準備,二樓也不過是不到十間的廂房。
配上那個奇怪的招牌,一般初來鳩雀縣的客人都不會想走進來,店里生意基本靠熟客撐著。
可就是這樣的店竟然撐過了苛稅,戰爭,乃至朝代更替,玄機何在?
無字異店,存于六界,解凡人溫飽之苦,解群妖心緒之憂,多少故事在這開始,又多少故事在這結束,可有人記得清?
諸位看客,浮生若得偷閑,今日不妨聽上幾段期間故事。
無字店掌柜郾明樂此時正在為店里生計發愁,托腮蹙眉,邊翻著賬本邊嘆息。余光瞥見一抹紅影,抬頭便見門口走進一位美人朝她嫵媚一笑,讓同為女子的她也不由心神微漾。
大清早就來客人,真是好財運。明樂笑隨心動,眼中看的不是一位妙齡女子,仿佛是一錠金子。
“喲,姑娘是打尖還是住店?”
她從帳臺走出來,秦朝暮微微打量這位小掌柜,明明是女子,頭發卻高高綁落,身上還著了一套淡綠的男子衣袍,配上那張素白的臉卻又格外適宜。
“我要喝茶。”眉毛一挑,秦朝暮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已行至面前的明樂,柔若無骨的手如蛇爬般摸到明樂手上。
正在打算珠的明樂冷不丁的起了雞皮疙瘩,慢慢后退,秦朝暮步步緊逼似的往前走。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明樂伸出另一只手從后面帳臺上捻起方才記賬的毛筆,用筆尾輕佻的點了點秦朝暮的尖下巴,調戲回去,“姑娘要喝什么茶?”
“一杯醉人茶,莫添七月雨。”
秦朝暮答道。
一杯醉人茶,莫添七月雨。
半片塵作瓦,采君爐上雪。
無字店暗語,只有妖才知曉。
下一刻兩人像有默契般的收回手,明樂領她到了一處偏僻的位置,又給她倒了一杯水,她想,秦朝暮該是不會喝茶的。“姑娘貴姓?”
“秦朝暮。”
涂了丹蔻的蔥指尖尖,姿態嫻雅的接過杯盞,薄飲一口,“這店就姑娘一個人?”
“怎會?還不得累死我!只是今天太早了,一個昨兒逛花樓回來太晚現在正在樓上睡成死豬呢。”
“是個公子喔,俊不俊?”秦朝暮突然問道。
“一個色胚,再俊也俊不過姑娘,還有另一個呢,老實著呢,在后院忙著給菜澆水。”
“想必是個老漢。”
“不,是個姑娘家,不過活了兩百年,你也知道魅這東西是很難變老的。”明樂笑著打量朝暮的臉,“就和你一樣。”
“可不一樣。”朝暮纖指撫了撫自己美艷的臉盤。
這不老容顏,不知多少凡人求斷了腿。
明樂心里羨慕又惋惜。
想當初母親衣澤懷她的時候可是足足懷了一百年才生產,在她出生后的三天內人間更是金烏不落,出奇明恍,可是真見了鬼了,她還是隨了自己的爹,凡胎一個。衣澤何許人也?東泠真君門下的弟子,出了名的天資聰穎,要不是與一個凡人糾糾纏纏,早就飛升上仙了。
明樂卻沒有從衣澤身上得到半點仙氣,就連衣澤故交狐妖謝曉塵也不由大感失望,從她一歲起就嫌棄道,你個倒霉孩子,讓你娘親吃了這么多苦頭,做了一百年的大肚婆,竟還是隨了你那凡人爹。
唉,所幸后來衣澤授她武藝與玄術,一招“洗心換骨“施展起來也算是略顯威風。
咳咳,回過神,明樂又把笑容調得更真誠,畢竟這妖怪的錢可比凡人的錢來的快多了。
“我們很專業的,狐妖姐姐快說明來意,我也好做生意。”
這時樓上有動靜了,誰開了門又關了,接著樓梯上響起腳步聲。
朝暮望去,樓梯上的男子錦衣繡靴,美玉掛腰,寶釵冠發,再看那臉,皮膚和姑娘一樣白皙,加上一雙桃花眼不由讓五官有點女氣,瞧著像個養尊處優的主。手上輕搖水墨扇,朝朝暮禮節性的一笑,“今天來了個漂亮姐姐,讓寒地添了艷色——哎呦——”
只見剛剛還雋秀可人的男子才說完話便因踩空了一階,連人帶扇的從樓上摔了下來,惹得朝暮掩面而笑,明樂自覺丟人,感嘆他帥不過三秒!
大字躺在地上的男子,抬頭尷尬一笑,撿起扇子,起身后又摸了摸頭發,自壯聲勢的甩開折扇,氣宇軒昂的走到秦朝暮面前,“在下曲少嫌,無字店二掌柜,姑娘有些面熟,可是在哪處見過?”
朝暮笑而不語。
明樂卻翻了個白眼,兩年前她在跳云山一個人待得好好的,結果她娘說自己在江陵鳩雀縣有一處商鋪需要她繼承,還安排了身為魅的薄川來幫她運營生計,結果她拿著地契火急火燎快馬加鞭跑過來和薄川會合,一打開門就被灰塵嗆了個大噴嚏,第二天非但薄川來了,還來了這么個拿著房契的二世祖,嘉州出了名的紈绔,父親是嘉州首富,在家嬌慣了,剛過來那會好吃懶做,天天逛花樓,后來明樂忍無可忍,打了一頓,也就安分了些。
但狗改不了那啥,沾花惹草是本性啊,明樂滿臉黑線的問道,“你除了有爹還有什么?”
“我還有一顆想替社會解決男女婚配的心。”少嫌一把推開她,氣宇軒昂的往前走去。
“秦姑娘是客人!”明樂揪住他的耳朵,用力一扯,少嫌疼得慘叫。明樂又道,“喝茶的客人。”
一聽是來喝茶的,少嫌面露無趣,這年頭長得好看的姑娘怎么都是妖怪?想他人生在世,泡妞誠可貴,金錢價更高,何況來者為妖。
“見笑了。”明樂松開手,略帶歉意的一笑。“秦姑娘有何事?還請說來。”
“沒得別個事,只想將赤桑枝買下。”
這時后院的薄川澆完了所有的菜和草木,走到大堂,朝明樂恬靜一笑,在桌上點了一盞香爐后安安靜靜的坐在賬臺,是她一貫的風格,誰也沒有打擾。
香煙裊裊,驅了些一夜關店來的悶氣。
九百年前,河伯赤桑愛妻阿蓉死去,他化身大樹,凝聚阿蓉芳魂,赤桑樹成精的那天,阿蓉的確復活了,但她發現赤桑已死,不由心灰意冷,隨后入了佛門,削下的煩惱絲變成了赤桑枝。
“傳說赤桑枝可造人骨血,所造皮相與生前無異。”朝暮一晃神,耳邊好似響起了邊關的號角,有人雄姿英發,銀槍威武。
“不知姑娘要造誰人身軀?”少嫌頗好奇的問道。
“一個故人罷了。”朝暮手心向上,一張一合間掌中閃現玄光,“他死后,我強留了他的魂魄,就為了有朝一日能再見他一面。我去了許多地方,也試了許多辦法,最后終得貴地有赤桑枝一說。”
“且不說赤桑枝復活血肉一說有待考實,此舉有悖天理,亂了陰間六道輪回。”明樂見朝暮眼神漸冷,輕聲說道,“秦姑娘,家母曾叮囑赤桑枝只可售汁液以供療傷,所以還請姑娘莫要為難于我。”
“衣澤大人既訂下如此規矩,不就說明赤桑枝可復血肉乃是確有其事嗎?”
明樂和少嫌皆未再答,他們已是在默然逐客,賺不到銀子,浪費口水作甚,何況此時,若多說一句,恐怕她心里便徒生希望。
眼見兩人無動于衷,朝暮咤然。
“多少錢,你們開個價,只要能讓我那故人復生,做什么我都愿意。”
“凡人生老病死,萬物春生秋殺,這是常態,秦姑娘修行百年,應當比我更明白遵循天道的重要。”明樂無可奈何的說道,這困于情的妖怪,拗起來真是說不聽。
少嫌已見過不少這樣不聽勸的妖怪,多說無益,便也慢慢退去后院了。
“河伯可以,為何我就不可?那赤桑枝于你們毫無用處,不如予我,到時出甚因果報應,皆由我承擔——”
門口進來了兩位客人,明樂覺得正是逐客好時機,“秦姑娘,來客了,我要忙去了,姑娘請自便。”
說著便跟著走去給客人倒茶,“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客人眼珠子看向墻上掛的菜牌,“來一盤清炒萵筍,鹽焗雞腿……”
明樂讓薄川一一記下,眼尖的瞥到朝暮已離去。
走出店后,外面大街小巷開始熱鬧了,那些想向她一求芳名的男人自討沒趣,也散開了。朝暮依舊唱著她的曲,上舟,自渡。
這舟被朝暮作了法,才一盞茶的功夫,小舟已駛入深山之處。
朝暮上了岸,一揮袖后,剛剛那竹筏小舟已不見,莫說舟了,河也不見了。
前面有一雅致木屋,朝暮走向前去,推門而入,里面掛著一套男人的鎧甲。
她摸著那染血的甲片,眼睛卻癡癡看著手心的一團玄光,“將軍,奴家此心不輕移。”
耳邊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秦姑娘,放下吧。”
玄光微弱的閃現,朝暮驚詫的對著那光,好久沒聽見他的聲音了,可,“怎可放下,齊煮。”
愛已成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