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真正愿意遺忘一件事,大多是我們已經遺忘了還需要遺忘的時候。
桌上的拂塵仿佛穿過了前塵恩怨,散盡了淚與歡,只帶著舊物特有的滄桑來潤澤她的記憶。
這柄拂塵,當年是她親手所制,為此她特地去了馬妖白家,好說歹說,才從一眾馬妖中得來了這一把雪白的鬃尾毛。
暢游一番往事當中,謝曉塵的眼里只有閉目難掩的倦意,在胭脂鋪的脂粉香中昏昏欲睡。
長歌,轉眼你已行將就木,而我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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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類是走獸中靈敏的一種,所以修行路上也比其他妖類容易些,而謝曉塵更是狐中出類拔萃之輩。
她兩百歲就修得人身好皮囊,六百歲就已是狐中法術高手,七百歲已去身上濁氣,倒霉就倒霉在她一千歲歷雷劫的時候沒選個好地界。
石頭怪林里,電閃雷鳴,那疼痛比她預想的要難以忍受,頭暈眼花間一腦袋撞到石頭上暈了過去。
可那施雷的天神真是鐵面無私執法如山,也未想著等她醒后再劈。
于是剩下的天雷全部都妥妥落下,電擊狐貍就此現世。
醒來后她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五臟六腑俱傷,真身上那一身原本光滑漂亮的皮毛也被烤焦了。
想她從小是個神氣十足的狐貍,竟招此下場,待他日飛身成仙,定要去問候那掌雷的仙官,同他說說理。
更悲慘的在后面,約莫是那類劈的有些重了,她的皮肉都有些香味,招來了附近一群小道士。
“是誰烤狐貍烤到半途?”里面有個瘦竹竿一句話險些未把她氣出一口老血。
“這還不是給我們留口福。”另一小道士附聲。
其他小道士也一起興奮了,皆揚言烤狐貍,奄奄一息的謝曉塵只覺得自己簡直倒霉到了姥姥家。
聽著他們商量是涂蜂蜜還是裹著泥巴悶烤,當下即想強行運功飛遁,即便是拼了這條老命也不愿為人烹制。
“住手!”
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她瞇蒙著狐貍眼,看見一個小道士,腦袋上扎著滑稽的沖天辮朝她走來,一邊走頭上的辮子還一邊抖。
其他的道士給他讓出道來,看樣子是輩分比他小,人群里有幾個小道士叫了他的名字。謝曉塵隱隱聽見四個字——“長歌師兄。”
長歌伸手摸了摸她的狐貍鼻子,又細探了傷處,“修道之人,怎可濫殺!這狐貍分明還有氣息!”
“師兄,我們平時豬肉都吃得,你說這狐貍不該吃,是何道理?”最開始的那個瘦竹竿憤憤不平道。
長歌滿臉通紅,答不上來,輕柔的抱起狐貍。“總之這狐貍你們不能吃,不然休怪我告知師尊。”
“師尊又能拿什么治我們的罪?”瘦竹竿昂首闊步走向他,其他道士都算是他的跟班,也步步上前逼進。
長歌退了幾步,忽道,“師尊!”
那群小道士立即惶恐轉頭,卻發現身后只有幾根長歪的松樹。再回過頭看那長歌已經興沖沖的抱著狐貍疾走如飛,這才趕忙離去。
長歌跑著跑著只覺精疲力竭,路都不看了,只顧往前跑,于是終被一根小樹枝絆倒,滾入山間一處小凹地,正想著怎么爬上去,那瘦竹竿的聲音又傳來,他便干脆安心蹲著,想著等它們遠去再爬上去。
在他懷里氣息奄奄的謝曉塵只覺得這小瓜娃真是有良心,聽那群小道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她被輕輕放在地上。
長歌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又扶了扶自己那沖天辮,朝謝曉塵擠出一個笑容,“小狐貍,你安全了。”
她心里暖暖的,望著這無邪笑容,想著一定要記一輩子,然后兩眼一番狐貍腿一蹬,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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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醒來,入眼一片蔚藍的天空,云朵潔白,而她身上是前所未有的涼意,眼睛一轉忍痛從地上爬起,想舔個爪。
突然發現這涼意何來。
她身為一個高貴且有教養良好的狐貍,第一次如此想爆粗口。
是誰!是哪個臭不要臉的把她的皮毛都刮了個干凈!
“小狐貍!你醒啦!”長歌從她身后走來蹲下,曉塵轉身看見他剛剛所在之地正是她被燒焦的皮毛。
“你莫怪我,小狐貍,你傷勢嚴重,唯有這樣才利于包扎修養,反正還是會再長出來的。”
接著他伸手從腰間拿出一個不足手掌大的小玉瓶,沖天辮一搖,長歌四處張望確認這林子里沒有他人,這才將玉瓶打開,里面只裝著一顆橙黃的藥丸。
“小狐貍,這可是我從師尊丹藥房里偷出來的芝雪丹,吃了之后,你定會傷勢痊愈!”說著他把手攤在狐貍面前。
曉塵聞了聞,發現這是真的芝雪丹,決定將他剛剛冒犯之罪擱到以后再算,先把傷養好。
若她是尋常山間小狐貍,估計一顆芝雪丹就能保命,可她年歲大,受的又是天雷,估摸著吃下去也就治好些皮外傷。
滿意的看著曉塵咽下丹藥,長歌一拍腦袋,想到了什么是的,“我該給你取個名字的!對了,剛剛還沒注意看你是公是母呢。”
說著他便伸手向曉塵的頸部,似要把她抓起來辨別雌雄,豈料曉塵反手一抓,“放肆!”
一爪子過去,可憐的長歌臉上就掛了彩,三道血痕像是干凈利落畫上去的三筆,在臉上猙獰起來。
他捂著臉,瞪大了眼睛,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想起剛剛清軟的女聲,嚇得跌倒在地,“你…你會說話。”
曉塵蹲在地上,懶洋洋的看著他,感覺芝雪丹在她體內生效。
“你是妖怪?”長歌忽的反應過來自己一點也聞不見她的妖氣,眼神充滿著困惑。
“如果我說是,你會否動手殺我?”打了個哈欠,曉塵問道。
“那倒不會。”他看見那狹長的狐貍眼里沒有字一派師兄弟和他說的那種兇殘,這一定是個好妖,他想。
“我只是沒怎么見過妖怪,有些驚奇。”
剛剛的害怕在曉塵那一聲哈欠聲中緩解,手從生疼的臉上挪下,伸手從道袍中扯過一角,撕了一塊布下來,“既然你是只母狐貍,還是要有所遮擋。”
有所遮擋?曉塵看著他手上那塊破布,狐貍眼睛抽搐了幾下,無奈未有其他選擇。
最后她一臉冷漠的讓長歌將那塊破布綁在她的身上,她也是平生第一次穿這么丑的衣服,幸而這副模樣沒有熟人旁觀,否則傳出去可怎么在同胞中立足。
“小狐貍,你叫什么名字?”綁好衣服后長歌問道。
“謝曉塵,禮謝,知曉,紅塵。”謝曉塵看著他的眼睛,總覺得奇特得很,里面有純真,讓她想起一種吃人眼睛的妖怪,若是碰見了這道士,定然要生吞了他的眼珠子。
“我叫長歌。”他彎眼擠出一個笑容,也拉動了臉上的傷口。
人間少年霎時宛如清光一道,穿透過了她的千年歲月,這理當以玄學命之,而她,無非也就接受了這一天意,卻不知從此劫難重重,萬事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