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景天一愣,說道:“你是誰?誰是你哥哥?”
那少女臉上笑容頓時僵住,怔怔地看著景天,說道:“哥哥……我是龍葵,你妹妹小葵啊!你……”隨即,她似乎稍稍一恍然,低聲道:“你不不記得我了嗎……”
景天不明就里,抬眼望著這少女。她冰肌在月光之下散發出無暇的微光,雪藍色長發如絲綢般披肩而下,朦朧飄渺,如夢如煙,真如不染凡塵的神女一般。
景天撓撓頭,說道:“你、你是劍仙?不、是劍里的仙女對不對?”
那少女明眸流轉,溫柔地看著景天,似乎在理解他話中含義。
“我早就知道這劍有古怪……”
“你愿意叫我什么都好……總之,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龍葵柔聲說著,一步步走上前。景天頓時面紅耳赤,趕忙轉過頭說道:“你、你別過來!”
龍葵身子一顫,說道:“為什么?你討厭我嗎?”
景天捂著眼睛道:“你、你穿成這樣,讓別人看見成什么樣子?”
“我的衣服……”龍葵低頭一看,不由得啊了一聲。原來自己身上幾乎不著片縷,只掛著幾塊似乎被燒焦了的殘布,遮擋住身子,稍稍一動便要飄落一般。
出乎意料的,她沒有尖叫也并不很驚慌,聲音中透出一股淡淡的惋惜和黯然:“我的衣服……都被火燒掉了。”
“你……”景天一時間手足無措,這少女不知是何來歷,說的話他也聽不懂。只是眼下她這般模樣,處境確實極為不妙,一旦別人看見,尤其是萬一被雪見看見……
便在這時,肩頭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他剛才身子動了幾下,觸動了傷處,頓時疼得齜牙咧嘴。
“啊?你受傷了!讓我看看!”龍葵注意到景天傷勢,立刻忘了自己此刻的模樣,上前兩步走到景天身邊。
景天趕緊道:“不、不用了,一點小傷,不要緊……”他勉力要裝出不疼的樣子,可方才實在傷的不輕,臉上痛苦之色怎么也掩飾不住。
少女柔目凝光,滿是關切地看著他,說道:“不要動……”說著抬起手,輕輕搭在景天肩頭。她身上的微茫忽然開始跳躍起來,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沿著纖纖玉指,一寸寸地流入到景天身體之中。
景天感到身子一陣輕快,那微茫注入到身體之中,如流水一般在四肢經脈中徜徉。片刻功夫,身上的疲憊便消散而去,肩膀上的疼痛更是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從來沒有受過傷。
龍葵收回了手,眨了眨眼睛看著景天,說道:“現在好點了嗎?”
景天活動了一下肩膀,驚喜道:“一點也不疼了……你是仙女嗎?太神奇了!”
龍葵笑道:“什么仙女啊?哥哥不是一項叫我小葵的嗎?難道你都忘了?”
她展露笑顏,真猶如冰蓮初綻,美得不可方物。景天一時有些發怔,竟不知該說什么。
見景天沒有反應,龍葵又說道:“哥哥你怎么了?我……我說錯什么了嗎?”
“不是,只是……”景天朝這少女身子上看了一眼,急忙撇開視線。當下也顧不得查問太多,說道:“你……你在這里等著,不要走開,我去……我去給你找件衣服來。”
“好!”龍葵點點頭,微笑道:“就要我最喜歡的‘廣袖流仙裙’,可以嗎?”
“廣袖——流仙裙?”景天目瞪口呆,苦笑道:“你還真是會要,那種千年不腐的上古宮廷至寶,我上哪去找去……”
龍葵微微一怔:“啊……不可以嗎?為什么?哥哥。”
“這……”景天看著龍葵,她剛剛才幫自己治好了傷,這時候也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誰知龍葵卻馬上說道:“不可以的話也沒關系,只要是哥哥給我的衣服,是什么我都喜歡。”
景天望著她無邪模樣,無奈一笑,轉回頭看了看夜色中的渝州城。此時城中燈火更加零落,家家戶戶都已經關張歇業了,現在要自己去哪里找衣服?
景天撫摸著冠帶上的銅錢,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不如……回當鋪看看吧!對了,就是這個主意!我偷偷溜回去,順便拿幾樣值錢又小巧的東西,等找到雪見,從此跟她闖蕩江湖,再也不回來了……”
“哥哥?”龍葵叫了一聲。
景天說道:“你在這里等我,我馬上就回來!”龍葵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景天尋出了下山的方向,剛剛走出幾步,回過頭卻發現,龍葵竟然跟了上來。
“嗯?不要跟過來啦,你就在這里等我,要不然萬一被別人看見了……”景天說道。
少女望著景天,說道:“你去哪里……?”
“我不是說了嗎,去給你拿衣服啊?”景天說道。
龍葵猶豫了片刻,望著景天,眼中滿是不舍。景天走出兩步,龍葵又跟了上來,仿佛黏在了身后一般。
景天無奈一笑,不過細細一想,留這樣一個女孩子獨自在荒山野嶺中,也確實不妥。躊躇片刻,說道:“這樣吧,你跟我來。”
龍葵點了點頭,也不問景天要去哪里,寸步不離地跟在身后。
兩人穿過碧山下的竹林,走進了渝州城中。此時渝州城家家關門閉戶,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遠處傳來幾聲零落的更鼓聲。
景天將龍葵帶到城隍廟外,推開門走了進去,此時廟內空無一人,僅有香案上點著兩支蠟燭。對龍葵道:“你在這里等我,我馬上就回來。聽話,好不好?”
龍葵依舊是戀戀不舍地望著景天,晌久之后才輕輕地嗯了一聲,說道:“好。”
景天走出城隍廟,轉回頭看去,見龍葵果然乖乖等在廟內,這才往當鋪方向走去。
來到永安當大門外,當字旗無精打采地垂掛著,夜色迷蒙中看不真切。景天忽然想到,這里畢竟是自己從小長大,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如今當真要就此別過,竟也十分不舍。
景天很想跟丁叔他們道個別,但是自己無緣無故消失了好幾個月,再見面必然要多費一番周折,思索一番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悄無聲息地來,再悄無聲息地離開,不驚動任何人,這是最好的。
打定主意,景天偷偷溜到后門處,翻墻跳進了當鋪院落中。他輕身功夫一般,這可著實費了一番力氣。
他在當鋪中住了十多年,對這里再熟悉不過,熟門熟路找到了倉庫大門。走進去一看,卻不由得一愣,原本貨堆滿架的倉庫,如今卻十分的空落,好幾排架子都是空空蕩蕩,僅有的幾樣當品也都落滿了灰。
“看來這段時間,到處都在鬧妖怪,當鋪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景天四處找了找,忽然想到幾個月之前,雪見也是這般在倉庫中尋找茶壺蓋子。那時自己將她當成了小賊,沒想到如今卻是自己來做賊。想到這里不由得苦笑,不過事急從權,總不能讓那個小姑娘光著身子在野外過一夜。
沒過多久,景天便找到了一件古時的宮裙,雖比起廣袖流仙裙要差得遠了,卻也十分華美精致。找了件包袱皮,將宮裙小心包了起來,尋思:“反正趙文昌也欠我不少工錢,就拿這件衣服抵償啦。”包好了衣服便退出倉庫,躡手躡腳來到了自己房間。
打開房門,屋中到處都是灰塵,犄角旮旯也結滿了蜘蛛網。景天看著自己架子上的收藏都積了好幾層灰,不由得一陣心疼。
“唉,可惜我的寶貝,將來肯定會被他們當做廢品扔掉的。”景天苦笑一聲,將架子上的灰吹了吹,對著自己的收藏品掃視一圈,自言自語道:“帶什么東西走呢……要是能雇輛車就好了。可是那些大俠們好像都只帶些銀兩和兵器,沒有帶這個大包袱的,唉真傷腦筋……”
正猶豫不決,忽然想起自己身后背著的魔劍,尋思:“這劍總歸來說是當品,雖然不是我要拿的但還是在我身上,不如給當鋪一些錢吧,就當我替那個家伙贖了,我們是朋友嘛!”
這么想著,景天小心翼翼地摸出錢袋,數好了幾文散錢放在了桌上,喃喃說道:“唉,雖然只十文錢,也像要了我的命一樣難受!”
自己答應了那少女馬上就會回去,可不能在這里猶豫太久。景天在架子上看了看,挑了幾件小巧的物事帶在身上,又拿起一塊玉佩,小心地擦了擦,佩戴在胸前。稍不留神,轉過身時砰一下撞在架子上,一個白色的瓷瓶摔落在地,咣當一聲摔得粉碎。
景天看著那雪白的瓷瓶碎片,一瞬間心痛欲裂,竟忘了自己是大半夜偷溜進來的,大聲叫道:“哎呀!!我的白釉剔花瓷瓶!!”
“什么聲音?有賊!”
屋外頓時傳來一陣喧嚷,幾個腳步聲急促地朝這邊跑了過來。景天慌得手足無措,忽然門砰的一聲被撞開,趙文昌正站在門前,兩個小廝拿著大棍跟在身后。
“啊不是,我……”
趙文昌尖聲叫道:“有賊!看你往哪跑!給我打!但是別打死了不然得吃官司!打個折胳膊斷腿就行了!”
兩個小廝舉起大棍就要沖過來,景天慌忙叫道:“且慢,且慢!看清楚是我,我不是賊!”
趙文昌聽出了景天聲音,怒道:“阿天!是你?你這該死的東西,這些日子跑哪去了?大家還以為你讓妖怪吃了呢!”
“我……”
“給我老實說,你干什么去了!”
“這個嘛……”景天心念急轉,強自鎮定笑道:“呵呵,說來話長了,我先休息一下,明天再跟您老詳詳細細地說,好不好?”
趙文昌唾沫星子連噴,喝道:“哼!少給我嬉皮笑臉的!你說什么都沒用,這次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你!給我打!”
景天趕緊擺手道:“這……等等!我被壞人抓去了,不是我不想回來,確實是不得已,真的!”
趙文昌眼珠子一瞪,忽然看到了景天背上背著的魔劍,氣得八字胡都翹了起來,罵道:“你身上背著的是什么?你敢偷當品,還說不是賊!給我打!”
景天還想分辨,趙文昌聽也不聽,兩個伙計手已經舉著大棒朝景天撲了過來。景天不愿對這些伙計動手,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只得縱身后躍,躲開了迎面而來的一棒。
“給我打!往死里打!”
趙文昌高聲喊喝,兩個小廝毫不停留,轉身又朝著景天撲來。景天被逼到墻角,躲無可躲,只得一伸手從墻角拿起一把掃帚,將柄倒轉,朝著當先那人手腕戳去。
那伙計正一棍打下,忽然手腕一麻,啪嗒一聲,棍子便掉在了地上,同時另一條棍又已經打到。景天將掃帚向上一抬,擋開那人棍頭,跟著順勢一擊拍在他腕上。那人手上吃痛,棍子也掉落在地。
這幾下精巧至極,兩人都傻了眼,根本沒看明白景天是如何出手,只見他掃帚輕描淡寫地揮了兩下,手中的棍子莫名其妙就掉了。
趙文昌一雙三角眼都瞪得圓了,罵道:“景天!你敢動手!”
景天拋下掃帚,一拱手說道:“兩位兄弟,對不住了!”說著縱身一閃,從三人縫隙中跳了出去,跑出房門。
趙文昌尖聲叫道:“有賊啊!都給我出來!把景天這個小賊給我抓起來!抓起來了老爺重重有賞!”
一時間,院子里沖出了七八個護院,將景天團團圍住。景天東躲西闖,好不容易躲開了圍捕,又從大堂中出來了十幾個手持大棒的伙計。
“哎呀呀!”景天慌不擇路,在院落中四處奔逃,他平日里從不與人斗狠,方才對不懂武功之人出手,已經十分后悔,如今說什么也不愿再動手傷人。
好在院子里黑燈瞎火,這些伙計們亂成一團,一時半會兒竟也找不到他。這時一個如猿猴般尖銳的聲音喊道:“快!他在這兒!都過來!抓住了這小子趙爺有賞!”
景天聽出這時黃滿都的聲音,回頭看去,他竟已帶上了四五人朝著自己追來。不得已,景天奔上了二層閣樓,七拐八拐,卻鉆進了一條死胡同中。
便在這時,旁邊的一個窗子開了一條小縫,一個聲音說道:“阿天,到這里來!”
景天抬頭一看,探出窗的竟是黎鴛夫人。眼見黃滿都在后面緊追不舍,當下顧不得太多,手腳并用攀上窗子,跳進了房中。
黃滿都帶著伙計趕到時,已不見了景天的蹤影,一個個大感奇怪。黃滿都左右看了看,驚覺這附近正是趙文昌的臥房,心想景天這小子膽子再大,總也不敢躲到這兒來吧?他壯起膽子想去敲開房門,但此時黎鴛夫人正在房中,就連趙文昌都不敢惹自己老婆,思來想去,還是轉身說道:“給我去別的地兒搜!把院子翻過來也得把這小子找出來!”
聽到窗外人聲漸漸遠去,景天這才松了口氣,對黎鴛道:“多謝你了,黎夫人!我這就出去,不會讓你為難的!”
黎鴛叫道:“等等,阿天,你要去哪里?”
景天說道:“黎夫人,我要走了,外面有人在等我。可能以后……也不會再回來了。”
黎鴛望著這個自己看著從小長大的少年,輕嘆一聲,說道:“我知道,文昌待伙計不好。有許多伙計心里怨他,又因為害怕唐門不敢講出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也沒法子再說什么,這幾年也是苦了你了……”
景天趕緊說道:“黎夫人你別這么說,從小到大你一直對我很照顧,我都記得的。上次文倩姐當鐲子的事情,我還沒好好謝謝你!”
黎鴛微微一笑,說道:“我也知道,你不可能在當鋪里待一輩子,你這樣的年輕人,出去闖闖也好。去吧,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太勉強自己。”
景天心頭一熱,回想起這十幾年雖遭趙文昌苛刻盤剝,卻也有丁時彥和黎夫人這些將自己視若家人的人在。自己雖幼年喪親,卻畢竟還是有家的,當下對黎夫人長長一拜,說道:“黎夫人你放心吧,如果我將來開了家大當鋪,到時一定請你和丁叔過來,咱們一起發財!”
黎夫人微笑中有些不以為意,卻仍是點頭道:“好。”
景天辭別了黎夫人,從窗子翻出了永安當,匆匆趕往城隍廟。推開門一看,龍葵正坐在蒲團上,見到景天來時,頓時笑逐顏開。
“衣服有了,快穿上吧。”景天將身上包袱取下,遞給了她。
龍葵嗯了一聲,打開包袱一看,驚喜道:“啊!真的是廣袖流仙裙!”將宮裙從包袱中取出,細細一看,說道:“……不是,不過很相似,我很喜歡!”
景天說道:“我轉過身去那邊,你趕快穿好吧。”
“不用,一下下就好。”龍葵說著,將衣服貼身抱在懷中,一陣青藍色的微光將她身子包裹住。光芒散去時,她已經穿好了那套衣裙。
景天一看之下,便怔住了。只見這少女羅衫輕舞,水袖如云,渾身彌散著飄然的仙氣,在燭火中生出一股柔和的光輝。宮裙裝點之下,竟顯出了幾分皇室貴族般的尊雅高華 ,卻又那樣的清逸脫俗,一塵不染,便是九天之上的仙女,也未必及得上她。
龍葵見景天一動不動的望著自己,臉上微微一紅,輕聲道:“……怎么了?不合適嗎?”
“不、不是,”景天呆愣愣地笑了笑,直言不諱道:“是太好看了!”
龍葵微笑道:“哥哥……你對我真好……”
景天猶豫片刻,還是說道:“我想……你大概是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哥哥……”
“不會!不會錯的!你就是哥哥!”龍葵頓時慌了,顫聲說道:“難道……哥哥你……不要我了嗎?是因為……因為我已經和原來不一樣了嗎?可是我還是我,還是哥哥的小葵!有什么不同嗎?”
景天一頭霧水,看著少女難過的模樣,再想分辨什么,卻再不忍心開口。
“……不要!不要又丟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千年來都是這樣,我怕……”少女說著,輕輕抱住了自己身子,眼眶漸紅,一雙大眼睛中盈滿了淚珠。
“我……”景天怔怔地站在原地,“什么不一樣了?什么幾千年啊?我、我一點都不明白……”
“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總之,終于我又見到哥哥了……”龍葵眸中含淚,卻露出了笑顏,靠近一步說道:“這些年終于沒有白等,我好高興……真的!小葵……永遠不要和哥哥分開了,永遠不要!”
她語氣輕柔,卻含著矢志不渝的意志,仿佛天塌下來,也絕難改變她的心意。
景天下意識回道:“……小葵?”
“哥哥!你想起我了?”龍葵頓時喜笑顏開,說道:“太好了!太好了……不要再離開我……”
景天雖然仍是摸不著頭腦,但見這少女喜悅模樣,實在不忍拂她心意,便道:“我沒說要離開你啊……”
“那、我們還可以在一起,是不是?”
景天笑道:“當然。”
“永遠在一起,你再也不會離開我了,是不是?”龍葵似乎怎么也不敢相信,總是一遍遍的追問。景天也含笑回道:“是……是!我不會離開你的!”
龍葵終于不再追問,只是癡癡地凝望著景天,仿佛一眼就要看過這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