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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彌州。

小甘山,玄真派。

“錢貨已厘清了,不過除了樂善房的一應(yīng)車輦符印外,陳師侄還需將晏蓁師姐下賜的那柄白廬法劍交予我,對了,還有一事,都險些忘了……”

此時。

玄真派一口洞壁巖府內(nèi)。

身著執(zhí)事服樣的矮胖男子捋著頜下的三兩短須。

他領(lǐng)著身后紫衫襦裙的嬌俏少女走了幾步,笑瞇瞇自尋了一把木椅坐下,環(huán)視一周后,才對著此間洞府的主人和藹問道:

“上月諸派法會時晏蓁師姐得了三百中孚丹的彩頭,晏平師弟說他親眼所見,可整理晏蓁師姐遺物時,卻只得二百一十四之?dāng)?shù)。他特意托我多嘴一句,不知師侄可有什么頭緒?”

舉目望去。

此間光景可稱得上凄涼一詞。

除床榻書案等雜物外,并無金玉等貴金作飾,更莫說什么外界風(fēng)聞的明珠珍石、珊瑚玳瑁、七寶瑪瑙和瓔珞彩珠了。

執(zhí)事道人自忖。

就連自家丈人在小甘山下那座瞞著妻女置辦的小院,也比這要豪奢個十倍。

是有人搶先一步來搜刮過了。

還是,眼前這少年道士并非傳聞中的那么得寵?

執(zhí)事道人只疑惑望了一眼,便打消了后一個想法。

眼前少年一身毫無贅飾的白袍,頎長的身量幾乎與天光相融,頭上只用了一根簡單的青木簪束發(fā),寬袍大袖,素不染塵。

那雙好看至極的眉目似乎總是帶著股微寒的冷意,好似山高霧遠,要永遠教人可望不可及。

唇角含笑時,又顯得溫和深靜,氣度清明沉透,宛若青山之染墨,超塵拔俗。

也難怪晏蓁生前想盡千方百計也要把這人擄進玄真派。

莫說女子了。

便是男兒身,一時間也要為他的風(fēng)采所奪。

在執(zhí)事道人驚異的同時,他的女兒,那個紫衫襦裙的少女已是瞪圓了漆黑的眸子,臉上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和好奇。

“終是又來了,這具身體的因果——”

久候多時的陳珩握緊了手指,強將心底的惶惑壓下來,若無其事地輕笑一聲道:

“樂善房的符印在此,不過那架稚烏車輦,前日里,已被晏平遣另一位執(zhí)事房的師弟索要了,師叔倒是晚來了些。”

陳珩將已在手心握了許久的青白小印遞出。

那執(zhí)事還不及去接,他身側(cè)的少女便搶先一步,飛奔上前。

兩手相觸時,陳珩未覺得如何,襦裙少女已霞飛雙頰,連耳根都一片暈紅。

她將小印捧在心口,卻并不退回去。

低著頭,似乎還想說些什么。

可還沒等少女囁嚅出聲。

執(zhí)事道人已是蹭得蹦起,黑著臉將她一把拉到身后。

“就不該信這破孩子的邪!帶她來看什么世面!回去就讓她娘狠狠地罵她!”

他心底大怒,攥著少女的手腕又握緊了幾分。

“至于白廬劍。”

陳珩對眼前這幕枉若未覺。

“白廬劍是飛劍法器,我如今連胎息都尚未成就,還未曾入得仙道門徑,如何驅(qū)策的了它。”

“那,師侄的意思是?”

執(zhí)事道人又惡狠狠瞪了少女幾眼,欲要抬手在她頭頂敲在一記,只是不知是顧慮陳珩在場,還是不舍得下手,手臂起落幾回,還是作罷了。

這兩人應(yīng)是父女吧。

陳珩心想。

“白廬劍既不在你處,

難道還能在樂善房的其他樂師手里?除你之外,還有誰能得此殊寵?”執(zhí)事道人終是偏過頭看他,目光平添上幾分不爽。

陳珩搖頭道:

“并非如此,只有在隨架外出時,晏蓁師叔才會將白廬劍暫借于我,配寄于身,一旦回山門,便要收回的。尋常時候,我和樂善房的一眾樂師,都難見此劍面目。”

“喔?”

執(zhí)事道人微微一驚。

“晏蓁師叔怕我在獨處時自盡,從不留鋒銳之物近我身,連發(fā)簪都是叫道童磨去了尖端送來,更不必說劍器。”

陳珩平平淡淡解釋了一句,聲音不起波瀾。

“那……白廬劍?”

“晏蓁師叔遇刺前,練巖山的玉貫童子曾向她討取白廬劍,用來護身。”陳珩淡淡道:“玉貫童子如今在北嶺一帶除妖,這件事不僅是我,連晏蓁師叔的父親,晏長老也知曉,孰真孰假,等玉貫童子回來,師叔一問便是。”

“原來如此,是嗎?我知曉了。”

執(zhí)事道人半信半疑點點頭,還未等他說出剩下的詰問,便被陳珩抬手打斷。

“師叔若還要問我中孚丹的事,那就免了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此丹于我本就不合用,況且,師叔遇刺后,我和在場眾人皆被晏長老遷怒,在水牢里圈禁了百日。莫說身上財貨,就連隨身長琴,也被刑房的諸位師兄奪了去。”

陳珩眸光深暗,道:

“晏平若想治我的罪,這借口也太拙劣了,我本就被徐偲所傷,命不久矣,他自覺連一個將死之人都活不過?”

執(zhí)事道人看著眼前少年慘白到幾無血色的面容,搖搖頭。

一時有些齒冷,一時又罕見生出些不忍。

晏蓁還活著的時候,陳珩雖然被視作掌中玩物,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在此山中半刻不得自由,卻同樣也身份尊榮。

以束發(fā)之年成為樂善房的樂正。

這個職司乃至整個偌大樂善房,雖明知是晏蓁為了討好陳珩所特意立下,但也無人敢多置一詞。

只因晏蓁的生父晏飛臣不僅是玄真派三大長老之首。

其道行,更是已筑下道基,辟開紫府的高功法師。

驅(qū)云策電,離地騰飛,點鐵成金等等。

于此境界皆不過小道爾。

若能再進一步闡悟洞玄,參結(jié)金丹,偌大東彌州之內(nèi),他都可稱得上一句真人。

有這般背景,在晏蓁尚未故去前,陳珩若想便橫行無忌。

依著晏蓁對他的寵愛。

這偌大小甘山玄真派,還真沒幾個能阻他。

只可惜,晏蓁突然身死,在訪友歸來的路上被西海散人徐愢襲殺,一劍便磨滅了神魄,連轉(zhuǎn)生都求不得。

一眾隨侍的人也被這場斗法波及,四十人死了泰半。

陳珩雖僥幸活下,卻也被徐愢的真炁擊中軀殼,日日要生受寒毒煎熬,蒸煮臟腑。

即便如此。

事后的他還是被晏飛臣責(zé)罰,在水牢里圈禁了百天,又傷上加傷。

到了今日,更是連在樂善房中的位置都保不住,符印和車架都要移交給執(zhí)事房清點造冊,一一登名。

如此一來二去。

便是再不通世情的人,也知曉,陳珩今夕不比往日了……

“若是晏蓁師叔還活著,刑房的道士們哪敢沖你索賄,派里又有誰會革你在樂善房的職司?如今,竟連一張琴也要奪去嗎?”

回想從前種種,執(zhí)事道人唏噓不已,本就懶得說的話,也不再開口。

所謂的中孚丹一事,本就是晏平央求他,為陳珩羅織的莫須有罪名。

今日一來,才知道晏平竟施手段,搶先奪了這座洞府里最值錢的稚烏車輦,連絲油水都未留給他。

再念起晏平先前托他辦事又未有絲毫孝敬,執(zhí)事道人便更不想去淌這趟渾水。

“職司所在,是門派令師叔我收繳符印,來做這個惡人的,今番卻是冒犯了。”

客氣同陳珩打了個道稽后。

又瞥見自己女兒莫名含羞帶怯的神情。

執(zhí)事道人心頭猛得無名火起,他劈手奪過少女捧著的青白小印,用真炁一驗。

待見得印信發(fā)出的靈光無誤后,快步就要離去。

“等等。”

陳珩突然出聲喚住他。

“我,我的那位族兄——”

回想著這具身體記憶中的那副面容,陳珩皺眉問道:

“他的尸身,不知被宗門安置在了何處?”

“族兄?等等,你說的可是和晏蓁師姐一同引你上山的那位?”執(zhí)事道人一愣,旋即恍然大悟:

“他么,被安置在小甘山下的義莊里,那里自有專人看守,師侄可是要帶他尸身回鄉(xiāng)?”

“他死前特意囑托我在族地葬下他的尸首,如他所愿罷。”

“師侄倒是雅量甚高!”

執(zhí)掌道人贊了一句,剛要繼續(xù)離去時,眼角余光卻瞥見了陳珩拱手施禮時。

那寬大袖袍下。

露出的系在手腕上的紅繩飾物。

“竟是此物!這不是去地淵的符詔嗎?此子好大的膽!”

執(zhí)事道人心頭猛得一跳。

也不顧少女探尋的目光和隱隱的掙扎。

執(zhí)事道人干笑著打了幾個哈哈,像拎兔子一樣扯住她,也不多話了。

待得剛離開洞府,便用真炁裹住兩人,化作一道金焰騰空而去。

頃刻之間,便投入云天,不見了行跡。

……

“總算是走了,應(yīng)當(dāng),沒露出什么破綻吧?”

見兩人終于離開,陳珩心底微定,一直緊繃的心神也放松了些。

好在,來的是個與這具身體不甚熟識的。

陳珩雖然接受了遺留的記憶,但在一些細(xì)微處,舉手投足,難免會被親密之人察覺到異樣。

不過。

若是說起親密之人。

除了死去的女冠晏蓁外。

小甘山玄真派,這具身體,似乎也沒有其他能算得上親密的人?

陳珩不再多想,伸手掐了個印決。

兩側(cè)山壁隆隆作響,很快便交結(jié)在一處,閉了門戶,像是本來便是渾然天成一般。

“仙道,仙道……”

陳珩在蒲團上坐下,打量著空蕩的石室洞府,沉吟起來。

在現(xiàn)代世界病床上苦苦掙扎了六年之久,被父母遺棄,最后還是凄涼死在成年前夜的自己,居然,借體重生到了這個同名同姓少年人身上嗎?

這個迥異于先前的,如日中天的仙道大世。

“這里……我能求得長生嗎?”陳珩垂下眼睫,一時神思翻涌如潮。

但不待他再想。

自心口猛得迸起的寒意便蠻橫打斷了他所有念頭。

暴起的寒氣如一件由內(nèi)及外的紗衣拘束住了他,從五臟蔓至到肌表,每一次涌動都帶著生冷的劇痛,砭肌侵骨!

“怎么又發(fā)作了!”

陳珩神色猛變,突然不受控制嘔出黑血,十指死死摳向堅硬地面,脖頸間無數(shù)青筋涌動。

難言的絞痛隨著每一次呼吸起伏都似乎變得愈強幾分,血腥氣從喉嚨里直往上竄,陳珩死死捂住心口,五內(nèi)如焚,又似針炙。

直到數(shù)十息后,那股寒意才又如伏蛇似無聲無息潛回,像是從未發(fā)生。

這時候,在這臘月寒天里,他額角和后背已浸了汗。

“徐偲,寒斗真炁。”

陳珩慢慢從地面撐起背脊,血珠子從撕開的指縫滾落,發(fā)如細(xì)微如裂紙一樣的聲音:

“兩世為人,還是躲不過一個病疫纏身,真是荒唐。”

他合攏五指,下意識將腰間佩囊里的一物握在了掌心。

入手處傳來的溫潤通透、細(xì)膩光滑的觸感,讓他心底一寬,好像萬般雜念都肅清了似的。

“金蟬,沒想到你竟隨我一同來了此世,還能顯現(xiàn)神異,真是萬幸。”

陳珩攤開手,凝視著掌心那枚熒透精巧的蟬狀玉雕。

“不過,眼下處境,我應(yīng)該何去何去?”

輕輕攥緊這枚前世在溪中偶然拾起,又莫名隨著死后自己來到這個仙道大世的玉雕,陳珩沉思起來:

“還有。”

“關(guān)于這具身體的牽扯,真是夠麻煩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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