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病房門口,莫離卻突然不知該怎麼辦了。剛纔的勇氣與渴望倏忽間如潮水般褪去。莫離幾次伸出手去想要推開房門,卻又都垂了下來。心中的恐慌像野草一樣瘋長。欣兒有些被莫離的緊張嚇住了,靜靜地站在一旁等待著。
“叮鈴鈴,叮鈴鈴”,突然傳來的手機鈴聲像午夜十二點的鐘聲,驚醒了忘記時間的灰姑娘。
莫離手忙腳亂地接通電話。
“阿離,這麼一會兒,你和欣兒跑哪兒去了?不是說要出去吃飯的嗎?”母親的聲音裡透露出一絲責備。
“呃,碰到一個熟人聊了兩句。我們這就回去。”說完便掛斷了電話。然後連病房門也沒敢再瞥一眼。頭也不回地朝來時的方向慌慌忙忙地跑去。快要跑到母親病房時,莫離才突然想起欣兒。她轉身後竟意外地發現欣兒就緊跟在她身後。
“你,也去?”
欣兒看著神情恍惚的莫離,想要開口說什麼,猶豫了一下,又把話嚥了回去。最後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飯館餐桌上,母親一邊向欣兒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一邊不斷地給欣兒夾菜。欣兒對著滿桌的美食大快朵頤。這頓飯吃得兩人都非常開心。唯有莫離吃得心不在焉,食不下咽。
吃過午飯,欣兒推脫說自己想要回旅館休息休息,明天再來找莫離後便告別了她們。莫離和母親慢慢地走回醫院。
“欣兒這孩子還挺不錯的呢。乖巧懂事,很惹人愛。你可要好好招呼人家啊!”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哎?我說你聽到我說話沒有?心不在焉地想什麼呢?”
“啊?啊?哦!”莫離從恍惚中回過神兒來,忙陪著笑說道,“我這不是在想帶她去哪裡玩比較好嘛。”
“嗯,這倒是,依我的看法呀,你最好帶她到……”
母親的話從莫離的左耳朵進去,沒有經過大腦便又從右耳朵飄了出去。莫離不時地“嗯”一聲表示自己在聽。可是她的心早都飄到了舒彥的病房。
傍晚時分,莫離對母親說自己要去見個老同學,今晚可能不會來了,便溜出了母親的病房。她在空曠的醫院中隨意溜達著,直到夕陽西下,月亮東昇,等到終於停下腳步時,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來到了舒彥的病房門前。
莫離深深地呼了口氣,擡手推開了病房門。病房中的窗簾並沒有拉上,惹得一室清冷的月光。病房之中靜悄悄的,如果不仔細聽,幾乎很難聽見那細微的呼吸聲。病牀上躺著一個萬分熟悉的身影。莫離按捺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一步步向牀邊挪去。皎潔的月光灑在那張無數次出現在莫離夢境之中的臉上。莫離輕輕的用手指撫摸著舒彥的面頰,他的額頭,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嘴脣,還有,他的溫度。
莫離情不自禁地彎下腰,低頭輕輕吻住了舒彥的脣。就在兩脣相碰的那一瞬間,舒彥突然睜開了雙眼。還是那雙熟悉的眸子,還有那眸子之中透出的無限愛意與寵溺。莫離彷彿在那一瞬間跌進了那眼神之中,前世紛亂的記憶倏忽間全部向她襲來。上一世,他帶著她私奔,卻夜遇歹徒,共赴黃泉;再上一世,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互相承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最終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嫁作他人婦;再上一世,她是他的妻,他們站在漫天飛舞的紫荊花瓣中,發誓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再上一世……無數的記憶噴涌著將她淹沒。她感到窒息,突然間,眼前一黑,她又一次跌入那熟悉的黑暗中,也跌入了那個熟悉的懷抱中。
莫離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眼前的人,生怕下一秒,他就會煙消雲散。
“對不起……”頭頂傳來舒彥哀傷的聲音,“原諒我不能夠再陪著你走下去了。”
周圍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莫離在舒彥懷中咬著嘴脣拼命搖著頭,拒絕聽到任何有關告別的話語。
“阿離……阿離……”舒彥輕輕地喚道,“你要堅強。所有的緣分都有用完的那一天。即便是靈魂,也無法操縱這一切。原諒我再也無法守護你了。我已經用完了所有的力氣,我將隨著靈體一起消逝。你和舒義都要好好地活著,這是我唯一的祈求。”
“不,我不準你離開我……”莫離嘶聲力竭地哭喊著。
“阿離……”舒彥最後一次輕輕地吻了吻莫離的額頭,“記住,希望會從絕望之中誕生,時間會撫平一切哀傷。一段緣分的結束意味著下一段緣分的開啓。就讓我成爲你做過的最美的一個夢吧!阿離,再見!”說完,舒彥便消失在了茫茫的黑暗中。莫離拼命地伸手去抓,卻什麼也沒有抓住。莫離在極度的悲傷中昏了過去。
等到莫離再次睜開眼時,周圍是一片刺拉拉的白光。莫離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病牀上。莫離立即掀開被子,跳下牀向病房門口跑去。她要去找舒彥。不管是靈體還是靈魂,她都要努力地去抓住。
“嘭”只顧悶頭往前跑的莫離突然撞到了一個人。莫離擡起頭來,驚訝地發現眼前的人居然就是曾經和她共乘過一年公交車的男孩。雖然莫離已經有很久沒有再見過他了。
“對不起。”莫離喃喃地說道。
男孩深深地看了看她,卻似乎並沒有像莫離一樣感到驚訝。平靜地說道:“你跟我來。”
“啊?”莫離以爲自己聽錯了。
“你跟我來。”男孩再次堅定地重複道。
“爲什麼?我要去找人。”說著,莫離就要拔腿像舒彥病房的方向衝過去。
“別去了,他已經走了。”男孩轉過頭去看著窗外,輕聲說道。
莫離的腦袋刷的一下一片空白,全身的力氣彷彿一下子被抽乾了,她不得不扶著旁邊的牆防止自己跌倒,無力地辯駁道:“你胡說,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去找誰?你到底是誰,你爲什麼要騙我……”
舒彥將目光從窗戶上移到莫離身上,開口說道:“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你必須要接受。我哥舒彥今早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聽到舒義的話,莫離立刻跌坐在了地上,四周除了絕望還是絕望。莫離早已哭幹了眼淚,就那麼披頭散髮,呆呆地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著地板。直到覺得有人在使勁兒拽自己,莫離木然地擡頭髮現舒義正在努力地把自己從地板上拉起來。莫離呆呆地任他拉著自己。
舒義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算了,以後再說吧。”說著便把莫離向莫離母親的病房拉了過去。
莫離和舒義到的時候,欣兒正陪著莫離母親說話。失魂落魄的莫離呆呆地坐在母親牀邊發呆。母親一眼便發現了莫離的異樣。問莫離怎麼了,莫離卻毫無反應。於是母親便焦急地向欣兒和舒義打聽情況。欣兒和舒義統一口徑說莫離失戀了,至於具體的情況他們也不是很清楚。實際上他們也是確實不清楚。
母親第二天便病好出院了,而莫離卻像是得了一場大病一樣。她打電話向陸總辭職,陸總給她放了個長假,讓她再好好考慮考慮。她回到家裡,沉浸在接連失去兩個最重要的人的巨大悲慟中。她不哭不鬧不說話,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發呆。母親也不敢說什麼生怕刺激她,只是有意無意地晃悠在莫離身邊,觀察她有沒有什麼過激舉動。
只是自從那晚過後,莫離就再也沒有在夢境中看見過舒彥了。很多天來,莫離的夢境中除了黑暗之外還是黑暗。幾天過去,莫離就整整瘦了一圈。母親想法設法地變著花樣兒做菜想引起莫離的食慾,但無奈莫離就連吃飯時表情都是呆滯的。
欣兒過來陪了莫離幾天。說是陪莫離,但莫離的眼裡似乎根本映入不了任何東西。欣兒更多的時候是在安慰焦急的莫離母親。
“我就說這孩子不對勁嘛。有一天晚上哭得特別傷心。第二天我問她是不是失戀了,她還拿瞎話騙我。可是那時候她也挺正常的呀,怎麼突然就又想不開了呢?”
“阿姨,你也別太擔心了。誰失戀不得折騰些日子呀。莫離姐這算好的,知道吃飯知道睡覺,過些日子就好了。我有個舍友失戀的時候又哭又鬧還不停地喝酒,差點把小命給喝沒了。莫離姐比起她來簡直算是小巫見大巫了。”欣兒安慰道。
“可是她怎麼就不說話呢?她要是能哭出來,可能還好受些。我望著她,真心疼。”
“嗨,每個人的失戀後的癥狀都不一樣的。但是最終都會好起來的。從沒聽說過誰失戀後能難過死的。更何況莫離姐是個那麼堅強的人。您再耐心等等。”欣兒的話到底給了母親不少安慰。
莫離的沉默整整持續了兩週,直到兩週後接到舒義的電話才告終。
“我哥已經下葬了,你要不要來看看我哥?”電話那頭傳來舒義平靜的聲音。
“在哪兒?”莫離覺得自己的聲音發乾,只是兩週沒有說話而已,可是聲音卻似經歷了幾世的滄桑。
莫離感到公墓門口的時候,天空中開始飄灑著稀稀落落的雪花。遠處的舒義,一身黑色毛呢大衣,靜靜地站在一塊墓碑前。莫離的心像是突然甦醒過來了一般劇烈的抽痛起來。莫離彎下腰,蹲在薄薄的雪地上,用力捂緊胸口,彷彿這樣,就能夠將遍佈全身,密密麻麻的痛苦全部驅除出去。莫離蹲在地上,大口地吞嚥著冰涼的空氣。半晌,終於緩過一絲氣力。
莫離費力地站起身,走向舒彥的墓碑。墓碑上只有簡簡單單的舒彥兩個字,就像他本人一樣乾淨澄澈。莫離的目光掃過墓碑,停留在墓碑上方的照片中。照片中的男子笑容明媚,目光溫潤。莫離無限深情地盯著那雙眼睛,彷彿又回到了最後那一晚。倏忽之間,天旋地轉,莫離被一股大力吸入到另一個時空之中。莫離費力地睜開眼睛,心便開始猛烈地顫抖起來。
眼前是一大片廣袤的田野,田野之上無數朵蒲公英漫天飛舞著。田野正中挺立著一棵巨大的紫荊大樹。紫紅色的紫荊花瓣隨風飄灑下來,落在地上成爲一層薄薄的花毯。莫離邁步走到紫荊樹前,雙手撫摸著那粗糙的樹皮,淚流滿面。
莫離將頭靠在樹幹上,閉上眼睛,往事一幕幕從眼前劃過。時光斑駁了萬物,卻斑駁不了我們的愛情。愛人的目光,一眼萬年。謝謝你,舒彥,在最後的時刻,留給我這個永恆的紀念。它是屬於我們的時間縫隙,這裡,到處都瀰漫著你的氣息。
莫離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屋子裡。
“醒了?”旁邊傳來舒義的聲音。
莫離揉揉太陽穴從牀上坐了起來。看到舒義正坐在牀對面的一張木椅上,旁邊還立著一個長方形的黑布包裹。
“你在墓地暈倒了,我也有話對你說,所以就擅自把你帶到我家來了。”
莫離搖搖頭,表示沒關係。其實她也有很多疑問想找舒義解答。
“我很好奇你是怎麼認識我哥的?”舒義探了探身子,問道。
“這……”莫離不是不想說,只是不知該如何說起。
“呵呵,”舒彥看著莫離爲難的表情,苦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算了,你不想說就別說了。人都已經去了,這些也都不重要了。”
莫離的心中又是一陣劇痛,“其實我並不太認識你哥,你能不能跟我詳細地說說,我很想知道。”莫離有些祈求地開口道。
舒義詫異地揚揚眉毛,但還是順從地說道:“我和我哥從小就是孤兒。我們就被親戚們踢來踢去。我哥比我大五歲,但卻又當兄長又當父親般地照顧我。我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顯現出非凡的繪畫天分。從美院畢業後就可以靠賣畫維持我們兩個人的生計了。他常常在畫室中一坐就是一天,還時常自言自語。在別人看來他有些孤僻,甚至有些自閉。但我知道他們都誤會了。我哥曾經笑著說他能夠與他自己的靈魂對話。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是我知道他確實是有著不同於一般人的精神世界。原以爲我們的好日子就會這樣不緊不慢地持續著,但是……呵呵……老天似乎十分嫉妒天才。五年前,一場車禍,奪走了一切。我哥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莫離吶吶地重複道。真是因爲舒彥變成了植物人,他的靈魂纔不得不離體的吧。原本他們纔是真正合爲一體的吧,就像是莫離現在一樣。
舒義繼續說道:“我一邊工作一邊照顧他,希望有一天他能夠醒過來。但是上天卻連這個機會也不給我們。三個月前,醫生給我哥下達了死亡通知書。於是我便把我哥接回了家鄉,讓他哪怕能感受到一絲故鄉的氣息也好……”
“他希望你好好活著……”莫離突然想起了那晚舒彥的話。
舒義的瞳孔猛地變大,隨即眼神又暗淡了下去:“謝謝你的安慰。”
“不是,”莫離有些焦急,“那晚他醒來過。”
舒義悲傷地笑笑,點了點頭。
“你相信我嗎?”莫離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話不那麼讓人信服。
“我相信,”舒義認真地說道,“因爲那天早上我到病房時,你暈倒在病牀邊。雖然我哥已經去了,但他還緊緊抓著你的手。”
莫離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舒義沉默了一陣,收斂好悲傷的情緒,說道:“說起來,我早就見過你了。”
“哦,”莫離想起了公車,瞭然的說道,“嗯,在公交車上吧?”
“不是,比那還要早。”舒義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玩的事,瞇著眼睛說道。
莫離皺著眉頭想了想,他們間除了那個唯一的接觸就只剩下欣兒了。可是欣兒是在之後才認識的啊。莫離詢問地望向舒義。
舒義望著茶幾邊的一個畫架,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緩緩地敘述道:“那是車禍的前兩年,有一天晚上,我看到我哥大半夜從牀上爬起來畫畫。我被他吵醒了,埋怨他大半夜不睡覺瞎折騰什麼。他衝我神秘地笑笑沒有回答我。我就接著睡了過去。第二天早上,我發現我哥竟然趴在畫架前睡著了。我走上前去一看,發現畫架上有一幅半成品,畫面中有一對情侶。要知道平時我哥都只畫風景畫的啊。更有意思的是我仔細一看竟然發現那對情侶,男的就是我哥自己。而女的……”舒義微笑著望著莫離。
莫離的眼睛猛地睜大,等待著舒義接下來的話。
“而那女的,就是你。”舒義笑了笑繼續說,“我當時當然還沒遇見你。就把我哥推醒,八卦地問他這女的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見過啊?我哥衝我笑笑,神秘兮兮地說道,那是他幾世的戀人。我就在一旁嘲笑他想女人想瘋了。我哥不理會我繼續全神貫注地修飾那幅畫。直到在公交車上遇見你,我才明白我哥說的話。可惜那時候,我哥已經被醫生宣佈爲腦死亡了,否則,我一定會把你帶到我哥跟前去的。但是沒想到,你到底還是找來了……看到現在你這樣,我真不知道該說你們兩是有緣分還是沒緣分。”
“那,那幅畫呢?”莫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問道。
“給,”舒義把一旁的黑色包裹遞給莫離,說道,“本來上次在醫院就想送給你了,但是那時候,你……那個樣子。所以我就想著還是先等等,讓你平靜一些後再說。”
莫離用顫抖的雙手接過包裹。幾次想打開,但又都放棄了。莫離帶著畫,告別了舒義,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