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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三十一章:最后的“鄉約”

入秋以來,幾家大戶都在私下里謀劃保長之事,尤家大太太對尤老大說:“為啥不借借機把周家治辦一頓?”尤老大說:“眼下選保長是大事,其他事情可放一放,等治權到手了不愁沒機會治他們,現在還需要他們的支持才好。”

尤家四處活動保長之事谷家早已聽說了,谷家老大聽說殷素素要支持尤家老大,非常惱火。谷家大太太李秀蘭前來周家屯莊興師問罪,李秀蘭見到殷素素氣沖沖地說:“唉妹子,咱們親戚道里的,你咋胳膊肘子往外拐呢?難道你忘了當年谷家是怎么支持你們周家的了。”殷素素真是有苦難言,她如何開口解釋心中的難言之隱。殷素素紅著臉慢吞吞地帶著央求口吻說:“表姐呀,周家的事情你也知道:現在尤家從中挑撥,我都快撐不住了。”李秀蘭斜了她一眼說:“難道他們尤家可以用兩個死人要挾你,我們谷家就可以不管嗎。”李秀蘭步步緊逼,殷素素不得已,只好說:“表姐先別生氣,其中定有誤會,這事兒容我仔細打算一遍,再跟你細說。”李秀蘭哼了一聲說:“細說啥,等他們坐上保長了再來糊弄我們,我們谷家也不是好惹的。”李秀蘭撂下這么句狠話氣哼哼地走了,她身上深灰色的裙子在風中一擺一擺的,像是在不斷地重復剛才那句狠話。

殷素素杵在那里半天沒回過神來,這可是多年來從來沒出現過的事情。

其實,想當保長的遠不止谷家老大和尤家老大,還有周五爺,他已經謀了一輩子了,始終沒有放棄,這回他也要爭取機會。現在,東城大戶七家,分別是:周家屯莊、周五爺、谷家老大、谷家老二、尤家老大、孫家溝的季萬才、東城口的常新旺。周五爺的盤算是,谷家兄弟分家之后,谷家老大實力大減,谷家老二沒有跟他老大爭的必要。尤家老二已經敗家,對尤老大也沒啥支持,反而是個連累,老大倒把郎還得支助他。聽說尤家老六叔做了軍官,該是為尤老大增加了一番實力,不過尚未定論。常新旺是新近這些年發起來的,財力充足不過人脈還不足,這一點實在無法跟他們這些屯莊老戶的老根子比。要說能力嗎,可能季萬才確實有些本事,這些年他帶著五個娃子一邊種地一邊經商,大娃子和三娃子負責種地,二娃子在古城子開商鋪,四娃子在木壘河開商鋪,老干子放一群牲口。據說現在李家是實實在在的東城首富,不過他們倒是不張揚,逢年過節救濟困難之家贏得好評。

去年那場黑風災他們確實撈了許多好名聲。也是日怪了,五月初剛剛開春,莊稼才發出青幽幽的苗子撲撲撲地往上生長呢。晴朗的天氣,風和日麗的午后,西半個突然天昏暗起來,一道似云非云的灰黑色塵墻鋪天蓋地而來,頃刻之間,天空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翻滾的沙塵吞沒了村莊。這場黑風將四鄉遍野的莊稼苗子全部刮光,莊戶人家望天悲嘆,卻沒有辦法,只得抓緊時間重新補種麥子。大風之后土地干燥,必須淺翻一下才能播種,否則種子撒到地里也無法發芽。一場搶種卻并沒有帶來好的效果,黑風之后旱了好些天,新補種的莊稼苗子發出來沒有雨水滋潤,長得也是株矮葉黃氣死魍魎,秋天絕收。這一年的莊稼已經交代給老天了,老天卻沒給一點收成,人們絕望至極。一些人家提前種上蕎麥,挽回了一些損失,更多的小戶人家既交不上租地的租子,也沒有收獲自家的吃糧,面臨全家餓死的邊緣。人們去求谷鄉爺發賑災糧,谷老大帶著人去了縣里,縣長老太爺說縣里也困難,只給了二十石賑災糧。近千口受災人,人均二升糧食夠吃幾天,怎么存活!一時間民心大亂,個別大戶趁機放高利貸。季萬才找谷老大商議,谷老大說:“兵荒馬亂之際,政府被阿山匪亂和三區革命攪得不得安寧,哪里顧得上小小東城百姓的死活。”季萬才說:“政府不救,咱們自己得救,如果餓死了人就會大亂。辛亥以來,各地的革命黨鬧得都很厲害,推翻一個省政府推翻一個地方政權一夜反正。人要活命就要吃糧,糧食在哪里你我都清楚,老百姓餓極了,搶起糧食來你又能怎么辦?你想一想,東城要是亂了,誰也沒活路。”

季萬才一席話可把谷家老大嚇著了,他一時愣住了,也蒙住了,他可從來沒經過也沒想過這號事情。谷老大嘚嘚瑟瑟地說:“那么,就這么辦吧。”季萬才聯合幾家大戶一起在娘娘廟和關帝廟同時搭建賑災大棚,支起爐灶,將幾家大戶人家的大鍋全部拿了來組織人力熬拌湯粥。舍粥那日,季萬才帶著全家老少一起排隊一人領了一碗粥和困難百姓一起喝了拌湯。李萬才告訴家人,要牢記饑荒牢記救命的糧食。季萬才的一席話讓當場喝粥老百姓感動的嚎哭不止。季萬才領著全家喝舍粥拌湯的事被傳為佳話。

季萬才祖上在東城并不顯眼,清同治之前的家族歷史有過輝煌后來敗落,詳細情況無人知曉,傳說是被一個抽大煙的先人敗了家。同治之后,他們祖上是一個老母親帶著一雙兒女從外地討飯來到東城大戶人家做活維持生活。幾年后兒女長大,丫頭嫁給一個四道溝一戶李姓莊戶人家,季家兒子做了十年長工掙下點錢買了些荒地開墾成熟田,日子慢慢好起來。這個季長工臨死之前給兒孫們交代了老母親帶著他們討飯的歷史,講了用十年長工血汗錢換來土地的歷史,講了愛惜糧食比命大的事情。老爺子把一個當年要飯的黑陶碗當做傳家寶供在先人牌位前面。季家從這一代人開始起步,到季萬才這一代家業興旺,卻始終不忘祖訓。

娘娘廟和關帝廟的大鍋拌湯粥從秋天一直維持到第二年夏天。開春之際,季家首先給百姓發放賑災種子糧,維持以往年度的租收標準,其他大戶心里哀怨卻也不得不按此發租,從此,季萬才在東城百姓心中聚起人望。

周五爺一番盤算認為,能夠跟他競爭也就是尤老大和季萬才,他在想著如何亂中取勝之策。他聽說程鄉長的三娃子滿十八了還未成婚,就托媒人拉線要把自家的孫女許配給他,這事兒程鄉長初步認可了,周五爺好生喜歡,心想,“只要支持的人多,加上程鄉長這層關系,這次可以圓夢了。”

莊稼收完之后,程鄉長組織各保推選保長,英格堡、西吉爾等地均已推舉完成,只剩下東城了。程鄉長與谷家老大商定好日子,按照東城百年來約定俗成的規則,通知全村十八歲以上男丁一起推選,用豆子多寡決定最終結果。

那日上午風和日麗,秋高氣爽,太陽把大地照得暖洋洋的,仿佛陽春三月,一會兒大熱起來,又像是六月酷暑。周五爺、谷老大、尤老大、季萬才四人同時亮相,程鄉長說明規則之后,一百三十二個男丁開始在寫有四個人名字的碗里放豆子,自然是一人一個紅豆子。豆子是程鄉長讓自家婆姨親自染的,數字不多不少,現場點驗過。最終統計結果,季萬才四十五個豆子,尤老大三十二個,谷老大二十六個,周五爺十九個,季萬才獲勝,只待報到縣里下任命。

誰知情況有變,尤老大受他六叔的指示早已買通羅縣長,說季萬才得票不足半數要重新推選。季萬才得知此事是尤家老大和縣長的溝當,雖在鄉民中廣造聲勢,說尤老大憑借在省城做軍官的叔父當靠山,用錢財賄賂了羅縣長,要破壞東城百年習俗。一些原本對尤家不滿的村民開始嚷嚷起來,后來不滿的人越來越多。如此一來,尤家原本想借著軍官叔叔的關系當上保長,卻反而遭受攻擊。季萬才一看形勢對自己非常有利,隨即帶上厚禮前往周五爺拜訪,說明誠意,周五爺見推舉結果自己不占優勢,季萬才前來恰好是個建立關系的機會,隨答應支持他,按照東城習俗決定結果。隨后,季萬才又到了谷老大家,兩家素無隔閡,一說就通,谷家當然也不希望尤家得勢。

后來,周家和谷家兩個老戶舉族聯名上書,大部分村民跟著簽字畫押,要求縣上尊重東城百年來推舉鄉約的習俗決定保長人選。羅縣長原本也是新來乍到不熟悉當地情況,縣里的決定還沒有出來,地方上如此多的人就開始反對,他心里害怕呀。恰巧此時,尤得玉因為一個軍官貪腐案受到牽扯被撤了職,尤家失去了底氣。眼下的新疆形勢緊張,民國政府改革基層組織就是為了加強對基層的控制,穩定局面。現在不但沒有穩定局面,反而招來這么多反對,他怕鬧出亂子不好收拾。再說那羅縣長跟尤得玉副團長并不認識,是真是假還不一定,突然聽說尤團座被撤了職,他非常惱怒,心里罵道:“好你個尤老大,媽了個屁你了昏頭,為了你的保長丟了我的縣長,是你傻還是我傻……”

入冬以前,季萬才順利當上保長。

這一年,木壘河縣也成立了國民黨縣黨部,羅縣長任書記長,還有秘書、組訓干事、宣傳干事、助理干事和兩個工作人員。縣黨部下設十個支部,東城是第七支部,只有幾個黨員。縣黨部成立后,在機關、學校宣傳什么黨權高于一切,一切服從蔣委員長領導,等等效忠之詞。縣黨部每星期搞一次悼念總理活動,緬懷*先生的豐功偉績,學習《*》、《建國大綱》、《建國方略》等。每月搞一次例會活動,動員各地鄉鎮保長和鄉紳入黨,壯大實力。大齙牙是東城第一個正式的有黨員證的國民黨員,周五爺、谷老大、尤老大后面加入,也有黨員證。季萬才當上保長也被發展為國民黨員,只發了臨時代理證,每月還來參加縣黨部的學習活動。而東城支部的活動幾乎沒有進行,唯一的形式是每月在*遺像前選讀一篇‘*’的文章,宣誓效忠……

針對烏斯滿匪徒的猖狂搶掠,為了加強鄉村防衛,各鄉民團均改為自衛隊。大齙牙調到縣城自衛隊任副隊長,賀平擔任東城中隊副隊長,后來從縣上派下來一個隊長負責東城中隊的防務工作。季萬才帶領鄉民對東城高墻進行了加固,被雨泡塌的垛口進行修繕。

同桂云回到東城時專門去見了季萬才,他在城北面新建的鄉公所里,他以前并沒有見過同桂云。同桂云自我介紹后,季萬才把桂云上下打量了一番,高興地說:“哦呀,今日終于見到了東城飛出去的金鳳凰啦,果然名不虛傳。桂云哦,你的名聲我早些年就聽說了,今日見到你,真高興!”同桂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那些傳聞多半不實,我只是普通女子而已。”季萬才笑道:“哪里哪里,你已經非常了不起了,抗日救國做了那么多宣傳,也是立下功勞了,大家都記得哩。”同桂云說:“李保長第一次參加推舉,獲得最多的支持,說明你的人望。最近又修繕城墻,才是實實在在的功勞。”季萬才感慨地說:“你說你當年那本事,那些屯莊大戶的太太小姐們一個個都拿起針線納鞋底縫襪子,她們一輩子都沒做過啊,你一句話就讓她們心甘情愿地做,還不甘落后互相攀比,甚至私自買了布鞋交上。那就叫能力,東城近兩百年歷史上沒有第二個人吶。”同桂云笑道:“哎呀,你越說越夸張了。”季萬才想了想問道:“桂云啊,你見的世面大,我心里總覺得不踏實,這國民黨在新疆能不能長久……”同桂云說:“那要看他們在新疆做什么,是堅持‘*’,還是跟盛世才一樣想當土皇帝。”季萬才點了點頭說:“桂云啊,不愧是見下大世面的,我明白哩。”

看過季萬才回到家中,賀平向同桂云請教說:“大姐呀,隊長要求我加入國民黨,你說咋辦?”同桂云說:“你一個平民百姓,黨不黨的也沒啥,社會安定之后,你就好好種莊稼吧。”賀平點頭稱是。

下午,同桂云準備去看看紅麻子,正往那邊走著,天上嘩嘩嘩嘩飛過一群白花花的鵓鴿。桂云抬頭看了看,它們還跟二十年前一樣飛著,藍天白云,鵓鴿翱翔,跟童年時候一樣。

經過水紅袖的院子,見她家墻上掛著一盞曬得發白的干矻矻鄒巴巴的燈籠,突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見她的情景。她臉兒肥白,擦胭脂抹口紅畫眉毛,穿一身蔥綠色的衣衫,頭戴一枝花,耳錘上戴著銀亮的墜子。她站在門口,一步一搖若風擺柳,一娉一笑故作姿態,看上去鮮艷誘人卻總有些怪模怪樣,讓人既好奇又厭惡,既欣喜又失望。大人們都不讓孩子們看她,說她眼睛里長有鉤子,能勾走人的魂兒,說她滿肚子*遲遲早早要淹死人。老人們說:村里許多病秧子男人都跟水紅袖有關。同桂云當時并不知道那么多,后來她見了周家父子才想起那些話,病怏怏的周如海看上去既可悲又可憐,她始終沒有想明白他這是為什么。

這時,水紅袖走了出來,一身深色紫紅衣衫看上去還算整潔。她臉色粉白的瘆人,過多的脂粉也擋不住臉上的褶皺,眼角明顯皺皺巴巴,她還是那副輕盈盈笑瞇瞇的樣子。然而,歲月不饒人,隨著年歲漸長身子變硬,據說水紅袖年輕時渾身酥軟溫柔似水,后來越來越瘦骨棒子硬起來失去了往日風韻,可她故伎依然風月不斷。但是,終究是衰老了,無論如何也找不回年輕的感覺,她心里清楚,同桂云也看得明白。

水紅袖看著同桂云,這些年來同桂云來往于木壘河古城子迪化城風風火火地干著大事情,反帝會、抗日救亡、新文化運動等等,她非常驚奇也非常羨慕。而她自己,這么多年一直干一件事,就是和形形色色的男人搞肚皮戰,她戰敗了許多人,周如海周慶福大齙牙尤老二還有許多忘記名字的人……她夢想著與同大個子高高大大的身子粘一下,可是同大個子從來不嬲識她,據說她婆姨長得干散美若天仙,同大個子日日夜夜摟著她抱著她,結果光生丫頭。她也想試試憨娃那三塊磚的本事到底有多大,可是憨娃不嬲識她,說她溝襠爛了……

這些年來,她戰勝了也戰敗了,她贏了錢吃上了好的穿上了好的用上了好的,可是磨老了身子,她越來越覺得身子骨的衰老和木訥。她看到年輕的后生心里就癢癢,可身子沒了自信,她慢慢自卑起來。她的自信是從身子開始的,她的自卑也是從身子開始的。也許這就是輪回這就是命,她這么想著,可也不甘心。現在,看到年輕漂亮的同桂云站在她面前,神清氣爽,神采奕奕,或許她心里也在想著,要是自己年輕時遇上這樣的機會或許也能跟這丫頭一樣風風光光……

這時從屋子跑出來一個三兩歲的小丫頭喊水紅袖“媽媽”。同桂云非常驚喜,問道:“這是你的娃?”

“被人遺棄的,茍皮匠撿的,我看著可憐就收養了。”

水紅袖看著那小丫頭慢吞吞地說:用手親昵地撫摸著小丫頭的臉蛋兒,眼里充滿了憐愛。那小丫頭睜大眼睛看著同桂云,非常的好奇,又看看水紅袖,再看看同桂云,同桂云笑了笑,跟她擺擺手,小丫頭張著小臉兒笑起來。

同桂云來到紅麻子家。紅麻子家的院落比以前闊氣了些,房屋也多了幾間,院落里飛來飛去的鵓鴿咕嘟咕嘟吼著堂,還跟以前一樣忙活。

同桂云說:“姨夫,你好啊!”紅麻子仔細打量了一番,見桂云步履從容落落大方,眉目之間洋溢著蓬勃朝氣,渾身透出一股子颯爽和干練,他非常高興。紅麻子說:“桂云哦,這些年你可是做了大事情哩!”同桂云輕輕一笑道:“哪里話,國難當頭,都是應該做的。”紅麻子點點頭,心里說:“見了世面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這丫頭確實不同凡響。”

紅麻子問起抗戰形勢,同桂云盡自己所知一一作答,紅麻子很是滿意,問及近年局勢,同桂云笑道:“這些事情過于復雜,也看不透徹。盛世才陰險狡詐,終被趕出新疆。現在的政府到底咋算盤的,誰確切知道?”紅麻子點點頭表示認可。同桂云說:“現在,烏斯滿在北疆騷擾,三區政府控制著伊犁塔城阿勒泰,新疆局勢不穩。”紅麻子感嘆道:“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是天數。”

同桂云突然想起周家屯莊那口井,她問紅麻子風水真的靈驗嗎?紅麻子笑道:“風水之學,源于西周,千百年來逐漸融合了陰陽、太極、五行、八卦之術。風水只是個名稱,實際上是對我們周邊天文地理氣候水文的綜合,就是所謂的‘堪輿’。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是道家的活動準則。地理具備,還要人和天時。就好比周家屯莊風水俱佳,也沒躲過同治之亂。”

同桂云點點頭,隨后又問道:“傳說周家井里埋了座黑塔,有這么回事嗎?”

紅麻子說:“若有也是他們的氣數,要是心中沒有正道,鬼神也幫不了。”

同桂云嘆息道:“哎,那里面埋了三個陰魂,確實不吉利哦!”

紅麻子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心里說:“一直沒見到周家莊主,不知道他到底啥摸樣?”閑聊之時,同桂云跟紅麻子講了有關木壘河縣城、東城古堡的來歷,也都是聽周太華先生講的,紅麻子非常感興趣,對一些細節問題又向同桂云仔細詢問,比如東城最早的筑城時間,關帝廟因何而建,娘娘廟財神廟寄故尸廟等等,當然還有三座屯莊的建設時間,同桂云把當年從古城子周太華處聽來的一一道出,紅麻子感慨萬千。紅麻子說:“當年我第一眼看到這座城堡就感覺不一樣,它有那么一股子城池的味道。雍正皇帝在木壘河邊建的穆壘城,乾隆皇帝在東吉爾瑪臺建的木壘城,民國初年楊增新建的木壘河城,或許當年乾隆皇帝就想著在東城建木壘河縣城呢……”紅麻子不住地念叨,“這座城很特別,這塊地方很特別……”

多年以后紅麻子始終惦記著東城古城,他一直在想,一百多年來,東城幾次躲過災禍,第一次是清末同治之亂,人口全部逃離,城堡幸免于戰亂得以保留。第二次是民國年間,馬仲英殘部經東城逃往南疆,搶走了一些馬匹和糧食,古城免于火燒。第三次是民國三十五年,暴發特大山洪,大水在橋溝梁一分為二,水勢頓減,西邊的大水順河而下,東邊一股水流從浪溝槽子流向戈壁灘。是夜電閃雷鳴暴雨傾盆,全城人熟睡如常。第二天早起,發現河谷岸邊、橋溝槽子兩邊都是浪柴,而城區安然無恙,此城確實風水寶地也。后來,據說守衛在碉堡梁的兩個自衛隊員發現滾滾山洪洶涌而下,一個想鳴槍報警,另一個說:洪水并未淹到城區,你打響了槍,半夜三更,人們驚慌失措,反而容易出事。

后來一天,紅麻子做了一夢,有一仙人念念叨叨:東城古堡,一條河谷,彈丸之地,卻有一番奇象。東面山谷,溝深壑縱,青龍盤踞,云蒸霞蔚;正南一山凸起,曰雞心梁,是東城山谷的制高點,天高地闊,峰頂終年積雪,貌若仙靈朱雀守護;西面山谷,溝寬壑淺,山勢起伏平緩,似有叢林白虎出沒;北面谷口,黑山頭頂,云遮霧繞,宛如玄武龜蛇,盤結相扶。小小城堡,東西南北,有四靈守護,太極陰陽,四象赫然,正符合了古代星相學: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此乃福地寶地也……

紅麻子驚醒過來,似乎感覺念念有詞的那個人正是師父慧真道長,他驚訝不已。冥冥中他似乎聽師父說:我許多年前就來過此地,想留下來看看這塊地方到底的變化卻最終不成,現在你留了下來,也是圓了我的心愿……

同桂云到周家屯莊看了一圈,院落里少了往日的熱鬧,沒有幾個人影,也沒啥響動,四處安安靜靜。花池原本整齊的土塊圍墻被雨水剝落的斑駁不堪,里面大片的花兒多已枯萎,一片凋零。菜地里雜草叢生,蘿卜白菜葉子有些焦黃了,地面干裂缺乏水分,顯然缺乏侍弄。圍墻南面有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在一邊坐著,他的臉被太陽曬得黑紅,目光呆滯地坐在那里歇息,他看了看同桂云,慢吞吞地說:“唉!井水少了,地里缺水了,菜也恓惶了,花兒也凋敗了……”老人說著話,又嘆了口氣。同桂云認得,他是給周家屯莊伺候了一輩子菜園子的張大爺。那年她初到周家屯莊,第一次走進后院看花,就跟他打了個照面。他還問起桂云是啥時來屯莊的,是誰家丫頭。當她說了她大同大個子時,老人樂呵呵地笑起來,打量了同桂云一番,說:“哦呀,你大可是能干啊,力壯如牛,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養家不容易啊!”張大爺還順手摘了朵紅花給桂云,說:“丫頭,這朵花兒喜慶,你戴到頭上好看嗑。”

桂云非常高興,她真的喜歡這朵鮮艷的花兒,卻并不喜歡戴在頭上。她接了過花兒,仔細地看了一會兒,紅潤的六枚花瓣兒,中央是金黃的花蕾,花瓣靠近花心的柄兒白玉,形成一朵完美無缺的仙花。以前她在山坡溝洼西梁草灘上見過無數的野花,紅的黃的藍的綠的青的黑的紫的白的,大的小的長管型的喇叭狀的,各式各樣的花兒都見過,她喜歡拔了各種鮮亮的花兒給妹妹們戴在頭上作頭花,也喜歡給她們編花籃草帽,自己卻從來不戴。現在看到這多紅花,她驚奇壞了,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這么鮮這么好看的紅花,她對張大爺很是感激。后來每次遇見他總要向他問好,一晃就是多年。

同桂云沖張大爺笑了笑,張大爺也認出了她,他睜大眼睛把桂云上下打量了一遍,點點頭欣慰地說:“是桂云啊,有出息嗑!”同桂云應了一聲。

張大爺說:“聽說二少爺在省城念書中了舉。”同桂云不知道說啥好,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張大爺自言自語道:“唉,周家算是有點盼頭了。”后來張大爺說:“桂云啊,聽說你也去了迪化城?”“嗯,是的。”同桂云點點頭。張大爺看著同桂云,收緊嘴唇,非常滿意地點點頭。

同桂云又往前走,遇上了香兒,香兒陪著她繼續走。她們走到西墻邊,空闊的馬廄里,幾匹黑馬黃馬白馬在馬槽里吃著草,不時地打個響鼻,把沉悶的空氣震響,余音在高墻大院里回旋。

同桂云看著空落落的馬廄,總感覺少了些啥,一時也想不起來。香兒說:“棗紅騍馬老死了,紅騾子也病死了,你說怪不怪,這母子兩個,一前一后都走了。”同桂云心頭震了一下,眼前浮現出那年憨娃教她和金巧巧騎馬的場景。

那是她第一次獨自騎馬,她騎著棗紅騍馬在東梁草灘上奔跑,那感覺真好,棗紅騍馬越跑越快,馬蹄嘚嘚作響,清風嗖嗖吹過,衣衫袖口灌滿了風,頭發被風揚起,感覺自己跟馬一起在空中飛躍,風馳電掣,爽快極了。同桂云陷入那個回憶里。香兒在那邊嘮叨,“唉,人們還說騾子皮實,一般不生病的,都說是棗紅騍馬給傳染的……”

同桂云還在回憶中,突然聽到紅騾子怪戾的叫聲,就像那年西溝口金巧巧和憨娃在深草里做干那些骯臟之事,紅騾子的怪叫當時也把她嚇了一跳,她倒不是怕那兩個狗男女會對她怎么樣。而她當時確實被那怪戾的叫聲驚著了。她還在想,這紅騾子真是鬼氣古怪的,偏偏這時亂叫,讓那兩個齷蹉之人還以為是她故意搗亂,她又何必搗那亂子。她在心里罵道:“你們雞狗不如齷齪不堪,我還嫌惡心呢,懶得搭理。”

話雖如此,可從那以后,紅騾子的怪叫聲就存在她的記憶里了。后來她還想過,難道這紅騾子果如憨娃所言通了人性?她每次見到紅騾子都會注意看看,她始終也沒有看出來,卻始終也沒有忘記這個詭怪的騾子。

這不,突然一聲怪叫讓她驚醒過來。香兒剛才說的話她并沒有聽清。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只覺得將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她們來到了井臺邊,現在井已被填,轆轤還在,井臺上堆滿了黃土,隱約可以看到原來的形狀。黃土堆上稀稀拉拉長了幾棵荒草,缺乏雨水澆灌枝葉干枯彎曲,歪歪斜斜靠在泛著白堿的土疙瘩地面上,一副凄慘可憐模樣。同桂云想起井里的黑塔和金巧巧來,非常感慨:一口深井,一座黑塔,三個冤魂……

同桂云在院子里看了一圈之后又去看了殷素素,殷素素見到桂云異常親熱,她親自來給桂云倒茶,香兒前來她又把她指使出去說要跟桂云好好說說話兒,香兒知趣地走開。殷素素看著同桂云,微笑著說:“桂云啊,青峰最近好嗎,他有沒有帶話?”同桂云說:“他一切都好,他說了要我代他向你問安,讓你放心。”殷素素滿意地點點頭,“嗯,這就好,這就好。”桂云說:“青峰現在是陸軍軍官學校的教官,工作很有成果。”殷素素非常滿意,悄悄地抹了抹眼淚幸福地笑了。后來,殷素素拉著同桂云的手慢吞吞地說:“桂云啊,其實青峰并不是我親生的。”

“啊——”同桂云吃驚不小,這時她完全沒有想到的。

殷素素頓了頓說:“這件事,其實沒有人知道:除了我娘家人。”殷素素嘆了口氣說:“我這一輩子并沒有生育。因為豆花步步緊逼讓我惱火,我就來了個假懷孕原本想壓一壓她,誰承想機緣巧合,我娘家的一個使喚丫頭和下人偷情懷了娃,生下來就被我娘抱給了我。這就是民國元年我突然懷孕回娘家生孩子的原因。最初給他取名叫周慶祿,入學后他自己改名周青峰。你知道:我們一直把他放在娘家,也是這么個原因。”

同桂云半天沒回過神來,原來是怎么一回事啊,她心想,要是青峰知道了又會怎樣。殷素素流著眼淚說:“桂云啊,原本我是不會說這件事的,為了青峰為了我也為了周家。現在,唉,現在,為了青峰,我必須告訴你,我無顏做他的母親,我有愧啊……”殷素素低聲抽泣,同桂云也不知道該咋勸她。一會兒,殷素素看著同桂云,搖了搖頭說:“青峰是個有出息的孩子,但愿我沒有影響到他,叫他放心,要我做出啥犧牲都愿意。”

同桂云望著殷素素那雙原本秀麗的眼睛,此時卻顯得蒼老又木訥,那光潔白凈的臉盤曾是東城富太太的一面旗幟,現在臉色寡白且有些赫黃,眼角嘴唇皺褶縱橫,面色難看精神萎靡,儼然一個衰老沉珂的老婦,那表情就像老年喪子的寡婦,凄凄慘慘戚戚不堪。桂云心里也是一陣難受,她覺得她跟憨娃的那些糟事不值得同情,又覺得她精明能干一生光潔亮麗卻沒有得到可心的男人的疼愛是一種遺憾,這又怨誰呢,她也無法回答,總之是一種悲哀。

同桂云安慰她說:“你放心吧,青峰不會不認你的,他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他的智慧和氣度非一般人能比,他也希望你安度晚年……”同桂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替青峰說了這么多,至少現在,殷素素也不知道她和青峰已經在一起了。殷素素聽了同桂云這番話,心里安慰了許多,她非常感激看了看同桂云,心里說:“難怪青峰這么賞識她,她果然不同凡響。”

說實在話,同桂云的神秘她一直沒看出來,最初進屯莊的時候,她也就把她當做大手大腳的使喚丫頭了。自從青峰被土匪綁了票逃回來之后,這同桂云就不再是同桂云了,青峰那封信讓她琢磨了好長時間,她一直沒有想明白這是為什么?到底出啥事請了?為啥這青峰突然就對這丫頭這么好,他說她在屯莊就相當于他在屯莊,誰敢怠慢她他就永遠不回屯莊。這小子真是瘋了,她當時也是非常氣惱,想一想這丫頭為救青峰出過力,還護送他回古城子,也就算了,反正也沒啥大不了的。從那以后,同桂云就神秘起來,她就感覺她身上有青峰的影子。到后來更是,她一個丫頭家到處亂跑,宣傳抗日救國,她的心氣很高人氣很旺,到處都在傳說她的事跡……

“哦,現在,”殷素素感慨地說:“我打算把屯莊的剩余土地全部租出去,交給善種莊稼的人,不要浪費了土地。”同桂云見殷素素臉色好看了許多,笑了笑說:“嗯,好,你也該好好緩一緩傷癆了。”

殷素素果不食言,她把屯莊余下的土地全部租給種地的農戶,牛馬車架農具工具也一并給了一些,所有這一切交給了孫女婿也就是周慶福和金巧巧的大女婿管理。這個孫女雖是金巧巧所生,卻對殷素素非常崇拜,自小跟殷素素親近。安排完了這一切,殷素素每日吃齋念佛,不再管理屯莊之事了。

兩年之后,一場由東城農民發起的抗糧運動震徹了木壘河。

事情的起因是苛捐雜稅。老人們說:楊督軍當政時養兵一萬而天下太平,老百姓過的安生。自打金槍桿盛督辦亂政以來就沒有安生過,馬仲英叨擾了兩回,現在更是一團糟,三區民族軍占據伊犁塔城阿勒泰,烏斯滿匪徒在北疆不斷騷擾,中央軍省軍人馬加起來十萬有余,新疆地皮子沒見增加,征收糧食稅賦的地方卻在縮小,農民的稅負一年重過一年,稅科亂加,地頭稅之外還要交人頭稅,養牲口還要交草頭稅,自家宰殺牲口也要交稅。這年春天,縣政府私自增加農民稅額,引發種糧農民不滿。木壘河縣縣長王文清一向貪婪,民間早有公憤。老百姓說:“王文清做了三年縣長,貪污了一千零玖拾五天……”三鄉四鄰到處都傳說中王文清貪贓的事情。自民國十九年正式成立木壘河縣至今凡十九年,先后換了十六任縣長,最短的到任呆了不到三個月,最長的一個就是這個王文清,還是個大貪官。老百姓編了句順口溜:

民國的縣長,木壘河的官,一年一換不識閑,最后留個大貪官。

季萬才做保長后親自領教了縣政府的腐敗和王縣長的貪婪,他對縣政府極為反感。新年之際,同桂云見過季萬才,季萬才問及如何懲治貪官縣長之事,同桂云說:“王文清貪贓枉法之事,我也早有耳聞,可以聯絡各鄉鎮一起到縣政府請愿,要求省政府撤換縣長……”季萬才恍然大悟,“哦呀桂云,這主意好,發動百姓的力量,我看這事能成,我這就去聯絡。”

新年剛過,季萬才就派人到西吉爾、英格堡等地了解情況,到處都是民怨沸騰。季萬才與幾個保長串聯,決定共同舉事,帶著農民到木壘河縣城抗糧抗捐,有的贊成,有的猶豫不決。季萬才說:“政府腐敗,官吏貪婪,不顧百姓死活,我們情愿也是為了百姓活命。你們自愿,你們中誰不參加可以,但有一點,必須保守秘密。若是誰泄露給縣上,我就帶著百姓抄他的家。”季萬才一番話說動了大家,各鄉村決定相應。

二月十八日,季萬才跟同桂云到縣城見了哈薩克族副縣長吐爾遜。吐爾遜副縣長非常高興,說:“我支持這次請愿義舉。如若不成,我支持你們到省城告狀……”季萬才跟吐爾遜副縣長決定三天后請愿,并且定下具體方案,隨派親信騎快馬連夜到各鄉通知保長和一起舉事的領頭人。

二十二日東方魚肚白,各鄉各村農民按照約定扛著鋤頭鋼叉鐵鍬浩浩蕩蕩向縣城進發。中午時縣城大街上聚起無數杠著鋤頭鋼叉的農民,城中空氣異常緊張,幾千人圍在縣政府前請愿,他們打著一副橫標,“抗議苛捐雜稅,趕走貪官污吏。”人們高呼,“打倒貪官王文清,取消苛捐雜稅!”季萬才提前準備好了一份請愿書,要所有參與的人都按了手印。季萬才跟西吉爾的王保長說:“萬一出現狀況,我們就去省府遞請愿書。”

那天早上,同桂云一大早就騎馬趕到縣城,她要先看看動靜。見縣城里一切如常,她就放心了。后面她就進了縣政府,她身上有一份在反帝會時的婦女工作證,沒費啥功夫就通過門衛進入縣政府。她想,如果縣政府調動軍隊對百姓開槍,她將采取行動制服縣長,以縣長做人質阻止流血沖突,保護老百姓。

王文清聽說農民抗糧游行之事,想調集當地駐軍和警察武力驅散。同桂云跟他說明利害,王文清并不知道同桂云是何許人,問她來做什么。同桂云說:“我曾在省城反帝會工作過,也是木壘河的百姓。”吐爾遜副縣長在一旁說:“百姓請愿事大,慎重考慮。”王文清還是不聽。楊參議說:“王縣長,眼下之際,若是動武,必然發生流血事件,如果駐軍嘩變,或者手持棍棒的農民占了上風,你我都沒活路。先安撫民心要緊。”王文清只得要楊參議出面,當眾人撤消了所有新增租稅。現場的百姓不依不饒,高喊口號,要求王文清下臺,滾出木壘河。季萬才和幾個領頭已經來到縣政府里,季萬才見同桂云在里面交涉,非常高興,他沖同桂云點點頭。季萬才拿著請愿書對楊參議說:“這請愿書,是你去送,還是我們去送?”楊參議說:“那,我跟縣長商議一下吧。”吐爾遜副縣長看著季萬才搖了搖頭,季萬才帶著請愿書離開縣城。

后來,季萬才再次見到吐爾遜副縣長,吐爾遜副縣長把一份信交給季萬才說:“拿著它去見包爾汗副主席的秘書賽迪克,他會接待你們的。”

季萬才、西吉爾保長鄭半山和同桂云一起到了迪化城。同桂云帶著他們找到省政府,把木壘河縣種糧農民要求罷免縣長王文清的請愿書交給了賽迪克,請他轉交包爾汗副主席。這封請愿書受到包爾汗先生的高度重視,他安排賽迪克親自找季萬才了解情況,包爾汗副主席又約見了他們。包爾汗副主席說:“你們盡可放心,如果事實確鑿,省府一定嚴辦他,你們先回去等消息。”

包爾汗副主席跟省府通報了情況,安排人員到木壘河調查。是年六月,王文清被免。保長斗倒縣長,在木壘河歷史上還是第一次。解放后,季萬才因抗糧有功,沒被批斗。但是,因為他加入了國民黨員,這個特殊身份不能再擔任新社會的鄉鎮之職了,他將自家家產全部歸入集體,踏踏實實當了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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