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角地龍的外表雖然兇悍,但卻流露出溫順的脾性,在主人身旁雙眼無神地打量這片衰亡之地。
刻有“巖村”字樣的界碑上半已經傾塌,從嶙峋的斷口看來,想必是被某些東西大力撞擊。
之后,夢中的村莊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
這里的蒼穹本被灰矮的云層籠罩,此刻支持它們久聚不散的力量業已消失。金黃的陽光得以破云而出,重新為這片廢墟填補再生的活力。
感覺不到任何生命活動的跡象,似乎連猛獸也放棄了此不祥之處。
繁華喧囂似乎在一夜造夢之間灰飛煙滅,只剩下過往的痕跡。而那些記憶亦必定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模糊,最終掩埋在俗世塵埃之下。
或許這不過也是夢境?令人不禁升起這般疑惑。
然而已經從虛假中逃脫的宗士自不會再誤入同樣的陷阱——
現實里的村莊死亡已久!
宗士策騎進入村莊,路上的遍地尸骨依舊未能使他動容。被鎖入夢境的村民怨魂鬼氣不肯輕易散去,即使是身為天敵的陽光,亦不能使其消融。
連吹過的風也沾染了陰氣,令人脊骨發麻。
左臉連打了兩個噴嚏。
“真厲害呀,普通人大概活不過三天。”因為在這種環境下,最容易滋生比猛獸妖怪更為可怖的瘟疫疾病。
遭受過類似境遇卻頑強存活下來的村莊,結果在一個月內病毒肆虐,連救治也來不及便自行滅亡的例子也屢見不鮮。甚至連帶周邊十里范圍內的區域全成為不毛之地。
經過人體感染而擴散的病菌比其它生物所攜帶的更具毀滅性,由此看來,或許人類是地球病毒的滋生體這種說法也不為過。
不過如此狠毒的病源也無法對宗士的身體起到任何破壞。
空氣中除了尸氣,還有其它的味道——來自那些被打開的倉庫,其中有腐爛的儲糧和火器。從隱約的影子判斷,或許連舊時代的燃油動力機械都有保存。
此時已經能夠綜合各處的情景斷定,這個村子必定是在一場激烈的保衛戰中滅亡。
空氣中隱約傳來悲切的哭泣聲,是個少女的聲音。
在這等鬼氣森森的村莊中,突然響起這么一陣幽怨的哭泣,勢必令人膽寒。而宗士卻策騎朝那方向奔去,他對這個聲音的記憶猶新。
短發少女正將四處零散的骸骨逐根逐根拼湊起來。
雖然穿著粗布衣服,卻不能掩蓋清秀之氣。
“子昭。”當一個巨大的影子將此地掩蓋時,有人在呼喚她。
少女轉過頭,只見灰衣騎士以善意的目光俯視自己。
“宗士先生,這是夢,對不對?”少女以哀怨祈求的語氣征求他的同意。
宗士沒有回答,可是沉默已經就是最正確的答案。
“你騙我,你們都騙我,我不相信!”親臨一夜劇變的少女已經在夢幻與現實中痛苦掙扎,任何悲傷和痛苦都不能敵過將近十年虛假生命的空虛。
“這個村子除了她就只有你了嗎?”宗士提出不近人情的問題。
“呵呵,沒了,什么都沒了。”子昭發出失魂落魄的笑聲。
轉眼間面色發青,臉上起了褐斑——那是吸入了過多尸氣所致。如果是在夢境中,任何物體本就不需要再遵循自然的物理法則,可是一旦墮入現實,這些法則便成為了不可逾越的存在。
由于免疫系統因久無作用而有所弱化,普通人類會立刻感染病疫是最常見的事態。
更何況這是一座死氣森然的村落。
在男人同情的目光中,少女嶄露病態的面孔因為情緒的悸動更為猙獰。
“都是你!都是你!如果你沒來就好了,我詛咒你,就像上天詛咒這個村子,你必將落入萬劫不復的地獄!”對破滅美夢的緬懷,少女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深處,但她并沒有其它敵對的行動,似乎她傾盡全力的抗爭就僅此而已。
她突然感到全身滾燙乏力,不僅因為病魔開始大肆侵占她的肉體,更因為精神的衰竭。
“如果你這么希望的話。”留下令少女詫異萬分的回答,宗士徑自朝村長家遠去。
雖然有一點同情,可是他并不覺得自己有義務伸出援手,一個病患者僅僅是個累贅而已。無論生命如何美好,在這殘酷的世界,也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堅強生存下去。
看來自己是被拋棄了。少女萬念俱灰的想到,她掙扎著擺好一個令自己舒服一些的躺姿,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花圃的三月槿枯萎凋敝,它身后是這個村子少有數個保存尚好的建筑之一。
宗士踏入房間,看到沉睡不醒的少女。
“為什么沒有醒來?”他問到。
給予答復的是左臉:“她的靈魂和肉體已經分離太久,已經無法再愈合了。而失去了肉體的靈魂不會存在太久,她一定另有寄宿體。”
“非林的確說過她能夠使用這樣的力量,那么那個寄宿體在哪?”
“去找外面那個叫子昭的女孩,作為這個村子唯一的生還者,而且是沉睡公主的好友,她一定掌握某些東西。”右臉提議到。
宗士點點頭,默默步出屋子。
少女的意識開始模糊,朦朧中,自己被一個人影抱在懷里。
一股冰涼的氣息似乎來自對方的身體,即使陰氣纏身,她還是察覺出這股氣息不似來自人類。
如果是那個男人,就合情合理了。
深沉的睡意在片刻間侵襲大腦,她下意識扯緊了這個將是她唯一存活希望的斗篷。
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和處在夢境中的情況不同,就好似沉浮在死亡邊緣。
深沉而無法反抗的睡魔終于有離去之意,少女隱約感受到肌體帶來的觸覺。例如吹過身體的風,火焰的灼熱,誘人的肉食香氣,以及令人毛孔收縮的銳利視線。
或許經歷過死亡,便再也難有其它事物能夠撼動心神。她平靜地睜開眼睛,焦距集中在身旁的男人身上。
眼下的顯然是熟悉不過的村長宅外院子,就在一夜前,自己尚在那叢曾經茂盛的三月槿前為這個男人獻歌。
“吃吧。”宗士遞給少女一塊干肉。
比起倉庫中堆積的深受死氣熏陶的糧食,地龍背上行囊里的干糧更為可口。
子昭虛弱地爬起來,她發覺自己身上的斑點已經完全消失,原因想當然是受到這個男人的照顧治療。
為了盡快恢復力氣,無論口中如何干澀難咽,她仍舊打起精神,細細撕開肉片,放到嘴中咀嚼。
“宗士先生,為什么要救我?”
“因為她說,希望你能夠堅強地活下去,這就算是我額外對她的免費服務吧。”
“真是……我真是太愚蠢了,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明明在眼前死去的村民怎會一夜間又復活了呢?可是村子是那么美好,甚至讓我以為那些死亡不過是幻覺,真可笑。”少女真的笑出聲來,可是隨即變成了嗚咽。
“我真的不想失去任何人,可是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這個就是現實,雖然很殘酷,不過至少可以有所改變了,這不也正是那個女孩所期望的嗎?”宗士站起來,對少女正色道:“現在輪到我收取報酬了,相信那個女孩一定給了你一個交代。”
“您并沒有完成委托。”
或許是發泄之后才發覺事實不可更改的殘酷,從死神的魔掌中逃脫后,子昭對于自己向面前這位無辜旅人的惡言相向不禁感到歉意,于是話語中恢復了敬稱。
“不會太久。”
子昭沉默下去,宗士的語氣中帶有不容置疑的魄力。
“那么,請您稍等。”
少女吃過伙食,靜待氣力恢復,便領著宗士回到舜子的臥室。
她從沉睡少女的床下取出一副畫板,上面一如夢境般,是剎那或舜子的畫像。
她遞給宗士,可是宗士卻轉身離去。
“事情馬上就會結束。”
語畢,人已經消失在門口。子昭追上去,只看到遠方飛揚的塵土。
她抬起頭,繁星簇擁下的新月,正散發著不可思議的血紅色光華。
宗士并沒有直接馳往夢境中的古堡。
從適才就隱約感覺到一股威嚴而驕傲的龐大力量對自己作出挑釁。
禮尚往來一向是貴族們秉持的態度,在高傲的姿態下,對自己的力量抱有絕對信心的它們,決不允許有任何生命侵犯這種尊嚴。
獨角地龍猶如一陣旋風,停在斷裂的界碑前十公尺處。
灰衣騎士宛如磐石雕塑,朝左前方眺望。
敵人佇立在一千公尺外的小山頭,蝠翼狀的風衣是比夜色更深沉的黑暗。因為魔力的滿溢,隨風翻騰不已的邊緣呈現霧狀,將近彌蓋了直徑二十公尺的空間。
新月下翩翩起舞的大小蝙蝠,有如從侍王者的奴仆們。
血、主人以及月亮的魔力讓它們既興奮又恐懼,興奮比在夢境的古堡中猶有過之。
“今晚的夜色真美。”她的聲音好似在人們心底吹起一陣風。
宗士沒有言語,靜待敵人的宣戰。
“正適合鮮血和戰斗,不是嗎?過了今晚,人形師就將成為歷史了。”剎那舔著淡紅色雙唇:“你究竟是什么東西呢?人形師,在你死前就讓我一睹你的真面目吧。”
雖然,所謂“真面目”,不過是一種奪人氣勢的比喻。然而在她面前,宗士卻微微躬身,說出在她意料之外的話。
“如果這是你最后的要求,便如你所愿。”
他抬起左手揪住右下顎的臉皮,如同剝桔子皮一般緩緩撕開。
月光似乎也因為驚奇而閃爍,大地被照耀得雪亮。
剎那露出露骨的驚恐的表情——即使隔著千米的距離,她那雙非人的血紅的眼眸仍然將男人此刻露出的面目瞧得一清二楚。
那該是怎樣形容的美貌,所有對黑暗進行贊美的詞語都不能及其十分之一——但重要的是,那種奪人心魄的妖美并不是天然形成的,從里到外無不透出人為的雕塑感。
精巧細膩的五官,白皙光潔而充滿堅硬質感的肌膚,冷漠的表情。這個世間若有最完美的人偶,必為面前此者莫屬。
傳說中來自地獄的人形師,或許其本身便是一具人形?
那么,它的制作者又是怎樣的存在?
即使本身也極其俊美的暗夜貴族也無法立刻將視線從宗士的臉上移開,蝙蝠們則因為忘記扇動翅膀而摔落地上。
“沖鋒!”錐子一般的厲喝將生靈的意志從沉湎中震醒。
灰衣騎士取了鞍下的長矛,操縱受到主人真實容貌的刺激而突然間變得狂暴的地龍,以兩百公里的時速朝吸血鬼沖去。
大地亦發出戰栗。
吸血鬼發出一聲超出人類聽覺上限的尖嘯,氣流與高頻率的聲波在兩者間形成一堵嚴密的墻壁。
但她很快發覺,這堵墻壁僅能阻擋獨角地龍片刻的前進,在不到一秒的時間里,如同玻璃般粉碎。
發出“嘭”的悶聲。
眨眼間,灰衣騎士已經出現在眼角左側。
長矛似閃電,毫不留情切下,又在半空中分成三道影子,分別瞄準對手的頭顱和雙臂。
啪!吸血鬼剎那的身體分解成霧氣,被切開的霧氣隨即繞過宗士的身體,在后方凝聚。
但并不是毫發無傷,就連傷者本人看著胸口暫時無法愈合的紅線,亦覺得不可思議。
“不可能的,怎么會這樣!為什么你能夠讓我受傷,你到底是什么東西?”她徹底體會到非人的可怕。
這個初生的吸血鬼,唯一的戰斗便是對付柔弱無比的村民們,又如何理解其它強大的生命?
何況,她面前的這個人形,便是年長的暗夜貴族也要退避三舍的怪物。
又是一道粗壯的黑影掃來,那是獨角地龍的尾巴,看力道,擁有令不夠堅硬的物體粉身碎骨的能力。
可是吸血鬼連眼尾都沒一瞥就抓住了它。
足以破壁裂石的地龍在她眼中就如同虛弱的嬰兒——似乎要出一口氣般,她以投擲鏈球的旋轉動作將地龍甩出百米外。
宗士已經跳了起到半空,將手中長矛擲去。
一群黑云堆積在長矛的投射軌跡上。夜風被染成紅色,血雨和肉沫噴灑在沙塵上。
十數只蝙蝠被串釘在地上,垂死掙扎。
吸血鬼抬起雙手,好似在捧起無形重物。黃土波動,細幼的血紅光柱從地表升起,一霎間就繪制成一座五芒星法陣。
兩道火龍一左一右朝半空中的宗士席卷而去。
又是六道影子從灰色斗篷里射出。
以物理狀態存在的火焰被割成邊緣光整的四半,偏移原來的軌跡離去。
吸血鬼雙腳一蹬,如同飛魚躍出水面般優雅快速的動作,以微妙的距離和激射而來的飛刀擦身而過。
眨眼間到達和宗士平行的高度。
柔若無骨的手掌因為指骨和血管的突起而失去它原有的形態,堅硬無比足以碎鐵裂金的指甲長出來。
銳利的爪子朝宗士面孔抓去。
宗士面無表情,不躲不閃,徑自用額頭迎上去。
伴隨清晰的斷裂聲,吸血鬼凄厲地慘叫,她引以為豪的利爪被撞得粉碎。
兩道刀光交叉成十字,砍向敵人的身體,可是對方又適時化成濃霧。
兩者身形交錯而過。
知道敵人對能力的控制力還未完全崩潰,可是面對這樣尚未意識到自己本能的初生吸血鬼,宗士已經不想再將戰斗繼續下去。
足剛觸地,他已將背箱解下。
半空中那吸血鬼化身成的濃霧凝聚成利箭,倏地快速射來。
背箱的門已經打開,里面一團無底的黑暗,從深處傳來一道無法匹敵的引力。
霧之箭頓時身不由己地被這股引力拉扯進箱子的黑暗中。
門悄然合上。
左臉和右臉同時浮現,露出飽食一頓的滿足神色。
失去主心骨的蝙蝠群一哄而散,月色亦恢復它原本的橘色光澤。
宗士啜嘴吹出尖銳的口哨聲,獨角地龍便從遠處跑回主人身邊。
未等坐騎停下,男人已經用一氣呵成的優美動作挑起背箱,乘上鞍座,朝原路奔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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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機械鐘敲響十下,還未到零時。
子昭依偎在門檻邊,懷中緊緊抱著血色畫卷。
在少女滿是期待和焦躁的目光中,一道煙塵徑直越過廢墟殘垣。
明耀的星爍,清亮的月華,深青的天空,與這些景色毫不相稱的灰衣騎士乘坐地龍來到少女跟前。
因為已經除去偽裝用的面皮,即使在背光處,那份人造的美貌仍舊完全奪去了少女的心神。
如果不是形體和裝束給人印象深刻,必定會被誤認為其他人——不過是否是那個名叫宗士的人,對于身心皆沉醉在這份妖異美貌中的少女來說,已經不重要。
此時就算這個人叫她獻上生命,她亦不會興起拒絕的念頭。
他朝少女點頭示意,背箱左臉吐出一顆秀美的頭顱。
子昭乍見,頓時因為悲傷和激動清醒過來,全身患瘧疾般抖動。
“您做到了,舜子說的沒錯,您真的做到了,宗士先生。”
“按照之前的約定,我來收取報酬!”
少女二話不說,將血色肖像遞給男人。
如果只是尋常睡夢,那么必定有自然清醒的時刻。為了維持夢境的持久,舜子將自己那純潔如同三月槿的靈魂封藏在這副用處子之血繪制的肖像中——這里面的人物,雖然只有一個,但卻代表了兩個生命。
這是雙子的肖像。
宗士取出靈魂采集器,只見點點一塵不染的光飄出肖像,進入收集器中。
下一刻,一道纖細筆直的光芒指向遙遠的西北。
“太好了,是坐標。”左臉喜悅地大叫起來。
“宗士先生,您馬上就要離開嗎?”子昭的聲音十分落寞。
這樣一來,失去村落的自己,又馬上變得孤單一人了。
“如果你能活下去,或許我們還有見面的一天。”宗士說著,戴上了帽兜,擋住粘著的視線。
那道目光頓時充滿了失望。
他輕輕抖動韁繩,獨角地龍沖上村子主道,越過西北方損毀的鐵蒺藜圍墻。
身后遙遙傳來少女的呼聲:“宗士先生,請等等!宗士先生!”
但那呼聲很快就隨著距離微不可聞,消失在夜風中。
宗士在一座山頭停下坐騎,取出那幅雙子的肖像。
端詳許久。忽然,紅色火焰從他手掌處蔓延開來。
在熊熊火焰中,畫像燒成灰色的紙灰,再也瞧不出那血紅的顏色。一陣山風吹來,陸續將灰燼灑向山下無邊無際的大地。
飛舞著,似破蛹而出的冥蝶。
“夢已經結束了,一切都會進入正軌,走吧。”右臉浮現。
宗士點點頭,最后望那散落四處的紙灰一眼。
就著當空明月,獨角地龍發出嗚鳴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