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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兩點剛過,周天星下榻的賓館門外,停下了一輛灰撲撲的面包車,從車上陸續走下三個面目呆板的男人,個個臉色蠟黃,沒有一絲表情,造型酷似鬼怪電影中的僵尸。
當三人先后走進賓館正門時,一個伏在案上打瞌睡的服務生被驚醒了,他卻只來得及睡眼惺忪地向來人瞧了一眼,后腦勺上就被某個堅硬的鈍物重重敲了一記,一聲不吭地又趴了回去。
三個男人配合默契地分成兩撥,其中兩人無聲地向樓梯間沖去,另一人走回大門口,向面包車招招手,于是又從車上下來兩個“僵尸”男,旋風般從他身邊掠過,跟隨前一撥人的步伐,也向樓梯間奔去。
一切,都在悄無聲息中發生。
同一時刻,躺在床上的周天星開始整理床鋪,把一條被子團起來塞進另一條被子,又把一張椅子搬到進門過道一側的轉彎角上,直挺挺坐下,靜靜等待著四位訪客的到來。
不得不說,周天星的惡趣味比從前更有品味了,就算面對敵人,也有了開玩笑的心情。他非常想知道,當頭一個沖進來的“僵尸”第一眼看到如此詭異的場景時,會是什么表情。
終于,從房門外傳來微不可察的金屬摩擦聲,鑰匙在鎖孔內輕輕轉動。然后,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兩條黑影如獵豹般沖進房間,一個用腳踹開衛生間的門,另一個直撲床榻。
“砰!砰!砰!砰!”
沉悶的槍聲驚醒了寂靜的深夜,四顆9mm鋼芯軍用彈幾乎同時射出槍膛,兩顆由衣柜中穿透木板而出,另兩顆出自衛生間的房門一側。與此同時,兩個不速之客先后栽倒,發出凄厲的嚎叫。
大概是由于和平年代。人的神經都比較大條,槍聲過后,并沒有驚擾任何房客。連從房間里走出來看一下的人都沒有,只從樓下隱隱傳來一陣雜亂地腳步聲。
房間中,周天星坐著沒有動,目光平靜地凝視著一個在他腳邊滿地亂滾的男人,這人的右前臂已經被打爛了,一條大腿根部也開出一道觸目驚心地貫穿傷,腥臭的熱血如同開閘的洪水。汩汩而出,很快就把一大片地毯完全浸透了。雖然兩處槍傷都不是處于致命部位,但是這個家伙顯然已經失去了任何抵抗能力。這就是92式軍用手槍近距離射擊的威力,周天星也有一把這樣的槍,不過是5.8mm的小口徑。
“救我!我……不想死……”
這是傷者地哀求。
周天星慢條斯理地掏出一根煙點燃。淡淡道:“姓名、職業、職務。還有受誰指使來殺我?說錯一個字。我就看著你地血流干十幾分鐘后。兩副擔架分別抬走兩個傷者。周天星站在走道上。冷眼看著古羽向一個警官滔滔不絕地解釋。最后。那警官向他走來。立正敬禮。恭聲道:“首長。您受驚了。”
周天星淡淡一笑。點頭道:“辛苦了。”
警官再次敬禮。建議道:“首長。為了安全起見。還是請您搬到我們縣公安局招待所去住吧。”
周天星搖頭道:“不必了。我們地人已經在路上了。只是希望你們注意保密工作。這件案子已經牽涉到了國家機密。”
“請首長放心,我們一定會全力配合。”警官肅容道。
不得不說,中央警衛局的特別軍官證在地方上還是相當管用的,所有特勤處人員持有的都是這種證件,尤其是象周天星這種高級軍官,盡管和公安不是一個系統,但享受相應的禮遇是十分正常的。
打發走一干警務人員后。周天星和兩個親隨又在賓館中另開了兩個房間。獨自進房后,他撥通了潘長青的二十四小時專線。
潘長青顯然是在睡夢中被電話吵醒的。聲音顯得有點沙啞:“是小周啊,什么事?”
“抱歉,打擾您休息了,首長。”周天星假模假樣地道。
潘長青不悅道:“廢話,快說事。”
“是,首先要向您匯報一下,我現在在云南,中緬邊境的一個小縣城,正打算去南亞站看看。”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才聽到潘長青低沉地聲音:“為什么?”
“緬國乃我西南戰略核心利益之所在,況且該國大選在即,不去實地走一走不放心。”周天星振振有詞地解釋道。
潘長青笑了,用贊賞的口吻道:“看來你這個海外部長還是挺稱職的嘛,只是要注意安全,還是說正題吧。”
周天星沉吟片刻,壓低聲音道:“我是昨天晚上在東海上地飛機,直飛中緬邊境,此行只知會過謝陽同志以及相關人員,當地軍方并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隨行的也只有兩個人。可是,我今天下午就被人跟蹤了,二十分鐘前還在賓館里遭到了行刺,不過僥幸抓到了兩個活口。”
“什么?”
潘長青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連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頓了頓,冷冷道:“是什么人干的?”
周天星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經初步審訊,兩個刺客都是民主同盟軍的,主使者是基瑞少將身邊地幕僚,可惜只抓到兩個小嘍羅,目前他們已經被當地警方控制起來了。”
潘長青反應奇快,只待他話音方落,就毫不猶豫地道:“交給警方不安全,你等一下不要掛,我先打個電話,讓云南站火速派人接管這兩個刺客。”
也難怪潘長青會如此緊張,周天星口中的民主同盟軍,實際上是緬國境內最大的一支反政府武裝,該組織的首領就是基瑞少將,控制著位于中緬邊境緬方一側的一片廣大區域,面積約兩萬平方公里。早在十幾年前,該組織以及緬國境內其他十幾支反政府武裝名義上已和中央政府達成和解,其領地被設為高度自治的特別行政區。
這里需要簡要說明一下緬國的政治現狀。作為一個與中國西南邊陲接壤的南亞國家,緬國地地理位置極其優越,北與中國接壤。西與印國接壤,南鄰印度洋,歷來是大國必爭之地。
該國歷史上曾陷入長期內戰,百業凋蔽,民不聊生,后來緬國軍方趁國內政局動蕩之際接管了政權,成立過渡軍政府。由丹登大將出任國家元首,并且與國內地所有反政府武裝達成和解,裂土分疆,使各地軍閥合法擁有領地,由此,也結束了長達幾十年地戰亂。
只是,軍政府上臺后,雖然一直號稱要全力推動民主化進程,卻遲遲不肯交出手中地權力,反而極力打壓國內最大地反對黨民主協進會(以下簡稱民協)。二十年來紛爭不斷,而基瑞少將領導的民主同盟軍,正是傾向于“民協”的一支地方武裝。
至于孔泉因何攪進這潭渾水。原因說來話長,一年前他在東海害人不成反害己,其后裝瘋避禍,遠遁天涯,幾經輾轉,逃到緬國境內。機緣巧合下投靠了民主同盟軍。最重要的是,緬國人民普遍受教育程度較低,孔泉卻是從中國沿海發達城市出來的資深律師,無論見識學問都遠遠超越大多數緬國人,其人又極工心計,善于謀劃,因此沒過多久就得到了重用,成了基瑞少將身邊的重要幕僚。
這件行刺案之所以會引起潘長青如此緊張,主要原因就是此案牽涉到了民主同盟軍。背景就相當復雜了。
當然。事實地真相其實并不復雜,只是兩個有私仇的人偶然在街上碰見。其中之一就動了殺機,派人前來行刺,但在周天星的精心加工下,這件極普通的尋仇案就立刻上升到了國家層面,成了某外國勢力集團對我國軍界要員的一次蓄意謀殺,自然會引起有關方面的高度重視和警惕。
言歸正傳,周天星捏著手機等了兩三分鐘,才聽到潘長青再次說話:“我已經將此事向相關部門作了通報,小周,我看這次的緬國之行就取消了吧,畢竟以你的身份,親身涉險不太合適。”
周天星馬上道:“首長,正因為如此,我反而產生了一個設想,似乎應該和基瑞少將見一面,以官方身份。”
“是嗎?”
潘長青來了興趣,馬上追問道:“你又有什么主意了?”
周天星笑道:“其實這個法子很土,無非是敲竹杠,我雖然不知道基瑞為什么想刺殺我,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如果我以官方身份去見他,他絕不敢動我一根毫毛,反而,他必須當面向我作出解釋,否則,以他現有的地盤和力量,如果敢和我國政府正面叫板,除非他瘋了。”
潘長青聽得連連點頭,贊道:“這主意不錯,不要說區區一個地方軍閥,就算是基瑞的老東家民協,正值大選之際,也要看我們地臉色做人,何況他的地盤又和我國接壤,他是不能不考慮后果的,這個竹杠敲定了。只是,這樣地事只要外交部派個代表去就行了,你去干什么?”
周天星唇角泛起一絲詭異的笑容,淡淡道:“首長,如果只滿足于敲一筆竹杠,隨便派個外交代表去當然非常夠份量,只是我更關心的是,基瑞究竟和什么勢力勾結在一起?印國還是美國?或者左右逢源?如果是,應該采取何種對策?我認為,這畢竟是緬國政壇上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對于該國的任何異動,我們都不能掉以輕心,而這件任務,只有我才能完成。”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周天星同志,預祝你再建奇功。”
“是,決不辜負首長地信任。”周天星慷慨激昂地道。
接下來,這番通話又持續了二十多分鐘,掛斷線后,周天星摸了摸鼻子,又掏出一根煙點了,坐到床頭唉聲嘆氣:“唉!潘首長,老是糊弄您老人家,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可是我也沒辦法啊,誰讓那個人渣那么討厭,要是不親手修理掉他。我還真的睡不著覺呢。我倒是無所謂,就怕這個混蛋哪天發了瘋,去內地搞我的家人,我現在可是有家有業的人了,實在惹不起這種光棍啊。”
的確,周天星所做的一切,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親手把孔泉干掉。他其實一點都不恨孔泉,因為這家伙每次對他使壞時,都是在陰謀剛剛開始之際就被打得體無完膚,但周天星深知其為人陰沉狠毒,又是律師出身,要是一時偷懶,不及早翦除掉這個禍害,日后必成大患,所以只能緊追不舍,直到親眼看著他從地球上消失才能安心。為此。他只能搬出一頂頂大帽子壓到自己頭上,再次在潘長青面前扮出一副精忠報國之態。
只是,他還不能立刻動身去緬國。一來是因為還有一些相關程序要走,作為即將出使別國地特使,必要的儀仗還是不能缺地,否則豈非有失大國體統,這種事急也急不得。二來是因為這座小縣城里地事還沒辦好,只能在此暫住幾日。
次日一早。周天星又帶著兩個親隨去縣府,這回他是趕在上班時間之前去的,肯定能在大門口堵住張哲中,七點多鐘就出門了,在街面上找了家小吃鋪,吃了碗熱騰騰地米線當早餐。
當第一筷子米線入口時,不由觸景生情,想起當日在中南海吃的那碗米線,雖然時隔不久。卻似有了些人事滄桑之感。忍不住在心底暗暗發了點小感慨。
用完早餐后,晃蕩著步子向縣府大樓行去。同時想象著即將發生的一幕美妙場景,張哲中正夾著公文包埋頭趕路,突然和一個路人撞個滿懷,剛要發飆,就震驚得差點把下巴掉下來,如此情景,的確能非常滿足一下某人的惡趣味。
然而,令周天星哭笑不得地是,還沒走近縣府大樓,他就知道今天的計劃又落空了。
此刻,縣府門口的街道上,已經被氣勢洶洶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基本上是穿著民族服裝的西疆人,全都是精壯漢子,個個腰懸彎刀,或坐或站,大聲喧囂。粗略估計,絕不下于一千人。相對的,縣府門口今天插著的武警更多,足有一個連的防暴隊排成兩列橫隊,人人手持盾牌警棍,背后還有高壓水槍蓄勢待發,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名武警上尉,正站在門前最高的臺階上,手持擴音器,向人群叫嚷著什么,大意是規勸他們盡快離開云云。
一見這幅場景,周天星心中暗暗苦笑,同時也生出了些好奇,便又在附近找了家小吃鋪,隨意點了些食物,借機向店主打聽此事。
原來,這件事地起因還要追溯到幾個月前,而且和他老爸有關。當時周國輝還沒走,在這個縣里當副縣長。而該縣又是個多民族混居區,少數民族中以西疆人居多,最大的一個聚居區有人口數千之眾,首領是當地的一個土司。
有一回,這個土司地兒子帶著人來逛縣城,因一件小事和本縣一個大族的子弟發生了爭執,雙方都是年輕血勇的性子,就當場打了起來,結果,土司少爺失手把人打死了。最要命的是,在那場爭斗中,土司少爺本人也身受重傷,而且還有一名親隨也被活活打死了。因此,這件案子就變得相當復雜了。
從司法角度講,土司少爺怎么也逃不脫一個聚眾斗毆、過失殺人,但該縣境內的西疆人絕大多數都不同意這個論斷。于是,就因為這個嚴重的觀念分歧,以及當事人地立場不同,這個矛盾越演越烈,很快就從一件簡單的刑事案件上升到了民族矛盾的高度。
這只火藥桶的爆發點是,公安局派人去土司的自治區提人時,卻遭到上千西疆群眾的圍攻,最后連開去的兩輛警車都被砸得稀巴爛,十幾個警務人員也都被打得鼻青臉腫,其中還有一個被打折了胳膊,僥幸沒出人命。
不過,那位土司少爺最終還是被提到了縣公安局看守所,完成這件壯舉的不是旁人,正是時任副縣長的周國輝。當時,這件事本來并不需要他出頭,因為他只是分管經濟建設地副縣長,但那時整個縣府機關中,從縣委書記到公安局長,沒有一個人敢帶隊去做這件事,周國輝卻自告奮勇地去了。
當時跟隨在周國輝身邊地,只有四個人,縣委宣教部長張哲中、招商局長鄭春樹,另外還有兩個縣公安局的執法民警。區區五個人,開著一輛車,帶了兩副手銬,除此之外別無長物,徑直去土司家交涉。
那天晚上,土司少爺就戴著手銬被押進了看守所,當時就轟動了全城。只是,周國輝本人并沒有回來,反而在土司家中住下了,一住就是一個禮拜,最后還是由那位土司老爺親自開著車把他送回了縣城。至于那些天中究竟發生了什么,外人全都不得而知,而事后每一個當事人都三緘其口。直到現在,這件事依然是籠罩在該縣絕大部分人心中地一個謎團。
至于這次的軒然大波,起因還是那件案子,由于縣法院最近正式作出裁決,判定土司少爺過失殺人罪成立,判處有期徒刑十年,一下子又激起了西疆人的眾怒。最關鍵的是,就在不久前,那位土司已然因病暴斃,而土司少爺就是那片自治區的當然繼承人,于是,事態就惡化到了聚眾圍攻政府機關的地步。
當周天星聽完這一系列事件后,不禁暗暗在心頭捏了一把冷汗,后怕之極。這件事光聽一下來龍去脈,就夠驚心動魄的了,何況還直接關系到周國輝的生命安全,他實在無法想象,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下,周國輝當時是如何說服土司的,最令他無比佩服的是,身為“人質”的周國輝,最后竟然能在沒有釋放土司少爺的前提下,被恭送回府,這就不僅僅是智謀的問題了,最主要的還是得靠過人的膽略,而這種程度的膽略,正是周天星想都不敢想的。
平生第一次,他無地自容,在心頭默默念道:“爸,對不起,跟你相比,我只是個小丑,最可笑的是,我這個小丑居然一直看不起你,認為你太迂腐、太教條,甚至我一直覺得,如果沒有我,你到現在都只是個郁郁不得志的小人物,我比你強多了。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我只是個十足的官場小人,就算我能爬得比所有人都高,我也比不了你。”
一時間,他又變得有些茫然,意興闌珊地走出店鋪,望著眼前那幅劍拔弩張的架勢,他忽然覺得有點可笑。
他背負雙手,緩緩前行,步伐悠閑得如同閑庭漫步,慢慢向人群中央行去。
沿途所經之處,氣勢洶洶的人潮如同撞上一堵無形的堤壩,紛紛翻滾著向后倒退,不管他移動到什么地方,身周五米范圍內,都會出現一個巨大的旋渦。
不知不覺,他又進入了那種游魂狀態,起步,落腳,足下踏著堅實的地面,卻仿若行走在云端之上。
在人群最密集處,他站定了腳步,目光緩緩掃過視線所及處的每一個人。
“我的名字叫周天星,我是周國輝的兒子。”
悠長而平穩的語調回蕩在空氣中,那是最純正的西疆語。寂靜的街道上,顯得格外響亮,只因他的出場方式委實有點驚世駭俗了。
所以,在這條柏油路上,他享受著絕對發言權。
說出“周國輝”三個字時,他感覺前所未有的驕傲,于是,他意猶未盡,拔高音量重復了兩遍:“周國輝……是我的父親,我是周國輝的兒子!”
眾目睽睽下,他緩緩伸出右臂,指定離他最近的一條大漢,對著他的鼻尖道:“你……覺得很光榮嗎?拎著一把破刀逛街,就當自己是條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