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6)
一時間,皇帝不承認靜轅王已死的事成了宮中茶餘飯後的熱鬧話題。大至妃嬪朝臣,小至宮女太監(jiān),無一不在討論這件事。
“……是不是也太狠了點兒?滅族呢!那得死多少人!”
由遠而近的聲音讓正在屋裡摸索著打理竹蘭的清彥停了手。他僵硬地坐在輪椅中,面對陌生人時慣有的、無法抑制的緊張迅速在身體裡蔓延。
清奕的寢宮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來了,但清奕怕他在生人面前不自在,很少讓下人出現(xiàn)在他面前。可清奕剛纔被一個隨從請到前廳去了,說是有事,很快回來,留下清彥獨自一人在偏廳裡繼續(xù)擺弄兩人比賽種的竹蘭。
“可不是麼……不過那又能怎麼辦?誰讓人死在他們手裡?”
說話的是兩個女人,聲音不大,像是從院子裡傳過來的。話語間接伴隨著掃帚滑過地面的‘沙沙’聲,應該是兩個宮娥在清掃院子。
清彥稍稍放鬆。他感覺不到風,屋裡的窗子應該是關著的,從外面並不能看見他。
“別忘了,”第二個女人繼續(xù)說。“靜轅王可是皇上的親弟弟吶!光是充面子也不能輕饒了那些個蠻夷!
他本無意偷聽別人的談話,卻在聽到藏豫的封號時,禁不住地豎起耳朵。
“噓!小聲點!你沒聽小李子說嗎?現(xiàn)在誰要是敢說靜轅王死了,那就是叛亂、要殺頭的!”
“那人都顛倒懸崖底下去了,還能活嗎?皇上也真夠自欺欺人的!哦,難道我們不說,靜轅王就沒死?那是說說就能算得嗎?哪回出征不死幾個人?你說皇上至於嗎?”
“唉,其實這兩天宮裡都在私底下傳,說皇上因無法忍受喪弟之痛,已神志不清。要不然怎麼能說出那麼荒唐的話來?”
另一個宮娥剛開口,突然聽見屋子裡傳來一聲巨響。兩人一愣,齊齊向那扇關著的窗看去。
清彥慌亂地將輪椅推離牆面。他無暇仔細探究剛纔撞倒了什麼東西,也無暇顧及撞得生疼的膝蓋。他奮力而迫切地揮手摸索周圍,企圖辨認出一條道路。但屋裡的格局他不熟悉,甚至連門的方向也不能確定。從剛纔聽到那句‘靜轅王死了’之後就開始抽痛的心臟讓他覺得胸口悶疼,彷彿有塊巨石壓在上面,喘不上氣來。他胡亂撥動著輪椅的銅圈,額頭上不斷地下不知是恐懼還是勞累的冷汗,卻依然不管不顧地橫衝直撞。
他要出去,他要找到那兩個宮娥去問清楚!
“七殿下!”聞聲而來的一個小侍看到屋內的一片狼藉,以及面色慘白、正驅動著輪椅亂撞的清彥,不禁驚呼,趕緊跑過去攔住。“您怎麼了呀,七殿下?”
“剛纔、剛纔院子裡……”突然被停下來,清彥頓時覺得頭重腳輕。雖然看不見,但卻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弄得他直想吐。他無力地癱靠在輪椅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要見……剛纔掃院子的宮娥……”
“這……”小侍看他臉色隱約有些發(fā)青,頓時有點害怕。他那個冰山一樣的主子平常對誰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唯獨對眼前這個瞎眼的殘廢弟弟特別上心。要是這人出了什麼差錯,就算他有十個腦袋恐怕也頂不住。
“怎麼回事?”
正當小侍爲難地想要不要請主子過來看看,一道清冽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清奕掃了一眼地上交雜著泥土的花盆碎片,以及嘴脣發(fā)青、臉色煞白的清彥,如墨般漆黑的眸子中已有怒意急驟。
“皇兄!”聽到熟悉的聲音,清彥勉強坐直了些,擡起顫顫嗦嗦的手向前摸索著。
一隻溫暖、略有些粗糙的手很快把他的手握在掌心。清彥感到清奕蹲下來,握著他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膝蓋上,好像正與他平視。
“怎麼了?”
清奕的聲音永遠那樣低沉,有著一股奇特的定力,彷彿一潭幽靜的湖水,深沉而傲然,永遠不會被任何事所影響。這樣泰山崩面都不會動搖的氣勢讓清彥稍稍鎮(zhèn)定。
“剛纔在院子裡的……有兩個侍女……掃地……我要見……她們。”
清彥所有的重量似乎都壓在他的胳膊上。清奕不動聲色地摸上清彥的內腕,感覺到他紊亂不規(guī)的脈搏,眉頭皺地更緊了。
“待會兒再說。先躺下,你的臉色很差。”
“不!”清彥急迫地叫道,但因爲身體的不適,聲音並不大。“我要問清楚……她們說……皇叔……去征戰(zhàn)……說他墜崖身亡……”
清彥的聲音不自禁地顫慄著。清奕心下一沉。
終究,還是瞞不住他。
“皇兄,她們胡說,對不對?皇叔只是出去辦事了,對不對?他沒去征戰(zhàn),也沒有墜崖,對不對?”清彥話說得很慢,很吃力,每句都必須緩口氣,無助脆弱地讓人心碎。
清奕躊躇著,有些拿不定主意是該告訴他實話,還是編個理由繼續(xù)騙下去。
“爲什麼不說話?清彥羸弱的手指緊緊扣住他的手腕,聲音惶恐。
“清彥……”
清彥一震,渾身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
清奕的那聲嘆息包含了太多無奈與疼惜,其中意思已不言自明。
“不、不會的!”清彥慢慢鬆開清奕的手,斜靠在輪椅的扶手上無力地嘶喊:“不會的!你們騙人!你們全都騙人!”
清奕眉頭緊攥,薄薄的雙脣抿成一條鋼硬的直線。
清彥總是溫婉的,無論何時都帶著一抹羞澀的不知所措。現(xiàn)在這般歇斯底里,是他從未見過的。
“清彥,聽我說——”
“不!我不要聽!我、我不要、聽!”清彥的喘息越發(fā)急促。他覺得胸口悶得像被掐住了脖子,每次吸氣都彷彿正在窒息。“皇叔、不、不會——”
話未完,清彥突然覺得一股氣勢洶涌的腥甜逼上喉嚨,‘哇’的一聲咳出一口血。
粘稠的殷紅噴灑在清奕的白色緞錦袖口上,看得他覺得全身冰涼。
“立刻請蓮太醫(yī)過來!”他一面吩咐下人,一面起身繞到輪椅旁邊,左手攔抱著清彥癱軟、馬上就要摔下輪椅的身體,右手掌心貼在他的後背,運功渡入大量內力替他護住本就脆弱的心脈。
依舊果斷沉穩(wěn)的聲音,依舊敏捷、看不出絲毫慌亂的動作。直到蓮太醫(yī)趕來,從他手上接過早已昏厥的清彥,清奕才覺得眼前一暗,用力扶了一下牆材勉強穩(wěn)住微晃的身體。
“殿下!”旁邊的小侍從沒見過他身體不適的樣子,嚇了一大跳,趕緊上前攙扶。
清奕將那人的手掙開。他向來不喜歡別人碰他。
“無礙。”
只是內力流失過快而已。方纔他一時慌亂,沒留意到正在大量支出內力,等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身體幾乎透支。
蓮太醫(yī)慢條斯理地給清彥施了將近半個時辰的針,直到最後,才見清彥蒼白的臉上恢復一絲血色。將銀針仔仔細細地收好後,蓮太醫(yī)起身走到圓桌旁,提筆開方。
“七殿下如何?”
“心疾最忌諱情緒激動。”蓮太醫(yī)幽幽道。“不過多虧四殿下及時渡入內力替七殿下護住心脈,總算無性命之憂。但需要臥牀靜養(yǎng)一個月。”
對那句有違君臣之禮的責備,清奕選擇了忽略。他徑直走到牀前,認真俯視著還在昏睡的清彥。
“他何時能醒?”
“一到兩個時辰。”話落,蓮太醫(yī)剛好也寫完了藥方,轉身遞給等在身後的宮娥。而後起身,對清奕道:“下官先行告退。七殿下醒來後,務必要讓他保持心態(tài)平和,不可再激動。”
“有勞蓮太醫(yī)。”
“不敢。”
蓮太醫(yī)走後,清奕便留在廂房,望著清彥瘦弱的身形不知在想些什麼。
清彥醒來的時候,覺得全身乏力,軟的像墜了鉛一樣。稍微一動,胸口就開始鈍痛,隨著心跳的節(jié)奏,如浪潮一般卷襲全身。他一時間搞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伸手摸索,觸到的是一牀陌生的被褥,絲滑,且輕巧,完全不似清淑齋裡專門爲他縫製的那些厚實的棉被。
就在他困惑之際,一個熟悉的、有些冷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讓他頓然想起了一切。
“感覺如何?可有哪裡不舒服?”清奕在牀邊坐下,剛毅的容顏因爲擔心,比平常多了一份柔和。
清彥的眉頭微皺,怔了半響也沒回答。清奕怕他忍痛不說,剛要起身去傳蓮太醫(yī),才聽見清彥細弱無力地喚:“……皇兄?”
“嗯。”
“你……一直都知道嗎?我是說皇叔出征的事。”
清奕怔住。清彥側頭朝著他的方向,雙眼渙散無焦,小臉蒼白得幾乎透明,神情中有一絲隱約的企盼,讓清奕莫名感到心中一窒。
“是,我一直知道。”他說話時有些不確定,有些試探的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了什麼清彥一激動,再犯病。
“那皇叔……”不管清彥怎麼剋制,嗓音依舊顫了一下。“……出事,你也是知道的?”
“是。”
清彥黯然,彷彿嘆息般道:“什麼都知道,卻一直瞞著我。”
看他頹然的表情,清奕完全想得到以他的自卑,心裡會將這件事扭曲成什麼樣子。本來身體的殘缺就已經(jīng)讓他無法得知周遭的許多事物。就算有人告知,他自己也無法確認,只能相信。這樣被逼迫的、無奈的、沒有選擇的信任遭到背叛,而且是被與他親近的人,那該是何等乏力的無所適從?
清奕漠然,心彷彿被撕扯般地痛著。可他又不能解釋。藏豫已經(jīng)過世了,告訴清彥這一切都是他的意思,就好比把責任都推卸到已故的人身上。這種事清奕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幹得出。況且,這件事當初他也是贊同的,也要承擔一份責任。
於是,他只能說:“我以爲,這件事你不知道更好些。”話一出口,清奕意識到這個理由如今是多麼的蒼白無力。
欺瞞其實是爲他著想。美其名曰。
清彥沉默片刻,再度開口時,語氣中沒有了一貫的小心翼翼,多了一抹疏離。
“清彥在這兒打擾許久,該告辭了。麻煩四皇兄通知子夜來接清彥回清淑齋。”
清奕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下。
清彥從來都是‘皇兄、皇兄’地叫他,彷彿衆(zhòng)多皇子中,只有他被視作親人。僅僅加了一個‘四’字,原先的親近就完全消失了。
他強行壓下心中那股模模糊糊的失落,以他一貫的沉穩(wěn)道:“不必麻煩了,我送你回去。”
清彥別開臉,冷然道:“有勞四皇兄。”
關於更新時間,偶知道衆(zhòng)多童鞋都有意見。偶只能說,這個星期只要不出意外,應該能恢復三天一更。該忙的,差不多也忙完了,應該起碼有兩個月的時間可以靜下心來寫文。
童鞋們等文辛苦,偶爲了表示歉意,兩個坑同時RP爆發(fā),《庭深》那邊也一塊兒更了。
另外,偶寫了一個王爺和皇帝小時候的番外,下一章或者下下章會貼出來,稀飯他倆的童鞋們可以一飽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