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九月,江陰侯吳高和都督耿獻率遼東兵馬圍攻永平,永平臨近山海關(guān),是屏障遼東的前沿。永平一陷,遼東官軍將長驅(qū)直入,直撲北平。
父親在隨后召開的軍務(wù)會議中,力排眾議,堅持要帶軍增援永平。
我穩(wěn)穩(wěn)坐在簾后,聽父親和手下議論得激烈,在座的人中,多半熟識,只多了個道士,精瘦,面黃,兩眼卻亮如晨星,灼灼生光,父親稱他袁先生,言辭尊重,道衍那和尚,也一改素來淡漠的態(tài)度,形容親熱得很。
聽他們交談了幾句,我便想起這人是誰,袁珙,這位在元末即有盛名,以善相百無一謬名聞天下的著名術(shù)士,如何也到了父親麾下?據(jù)傳此人生有異稟,好學(xué)能詩,嘗游海外洛伽山,遇異僧別古崖,授以相人術(shù)。先仰視當(dāng)空艷陽,直至目眩眼花后,再在暗室之中布滿赤豆黑豆,要他一一辨明,又在夜晚窗邊數(shù)丈外懸掛五色絲線,要做到就著月光辨清顏色,然后學(xué)相面。視人形狀參人氣色,從無錯失。
照棠過來給我奉茶水,見我注目袁珙,不由露出敬畏之色,在我耳側(cè)低聲道:“郡主,這個道長,實是神人,聽說當(dāng)初道衍大師薦他至王爺麾下,王爺為了試他,簡裝易服,選了和他身形相似的衛(wèi)士共九人,一起在街上酒肆喝酒,結(jié)果袁道長眼都沒眨一下,進來直沖著王爺就拜,口稱殿下,其他人都笑他認錯,他堅持自己絕不會錯,王爺當(dāng)晚就請他進了王宮,和道衍大師一般倚重呢。”
我淡淡哦了一聲,揮手示意她退下,此時堂中正辯論得激烈,朱高煦和袁珙意見相同,都說南面李景隆那五十萬大軍當(dāng)前,才是心腹之患,永平不過是疥癬之疾,雖地處北平與遼東之間的戰(zhàn)略要地,但城池堅固,糧草充足,一時并無陷落之危,如何舍重就輕?
我微微扯出一抹冷笑,名高天下,不過如此。
道衍倒是幽默,低眉垂目,說出的話卻絕不溫良:“郡王,后院起火,恐傷尊臀啊。”
朱高煦的眉毛很快豎了起來,漲紅了臉欲言又止,看看父親神色,終究是忍了下去,悻悻道:“大師有何高見?”
道衍言辭簡練:“李景隆大軍前來,正春風(fēng)得意,此時我們北援永平,必引得南軍大舉來攻,此時我軍回師,兩相夾攻,當(dāng)可大敗李景隆。”
父親神色頗為贊賞,我卻微微一嘆,光憑這個理由,是說服不了諸位經(jīng)驗豐富的將領(lǐng)的。
果然,朱能一句話問到關(guān)竅:“話雖如此,可是王爺率大軍離開,城中實力空虛,萬一城池守不住,被李景隆拿下,我們豈不是得不償失?”
父親按那日我們商量好的回答:“世子會全力守城。”
此言一出,底下嚶嗡之聲頓起,眾人的目光刷的投向一直溫文淡定坐在堂下的朱高熾,滿是疑惑和驚駭,卻礙著父親和世子的面子,忍耐著不敢言語。
朱高煦卻是個忍不得的性子,臉色大變之下抗聲道:“父王,不可做如此輕率之舉!”
“放肆!”父親一聲怒喝,震得堂上瓶盞皆微微顫動,“你胡說什么!”
朱高煦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父王,我沒胡說,我清醒得很!大哥他,他他他,他怎么能擔(dān)此重任!這不是兒戲!”
“你也知道這不是兒戲?”父親盯著朱高煦,語氣陰測測,“你倒說給我聽聽,世子為何不能守城?”
朱高煦一窒,臉色陣青陣白,將牙關(guān)咬得咯咯作響,腮上鼓起了道道猙獰的肌肉,我微笑盯著他,啊,說吧,說吧,我聽著呢,這許多人都聽著呢,只要你當(dāng)著大家面,說世子身有殘疾不善兵法難當(dāng)大任......
“他他他他......”朱高煦變成了結(jié)巴,我不用看,也猜得出父親此時目光有多陰狠,想必大有“你敢說我便宰了你”的威脅之意,朱高煦的理直氣壯在父親的強大目光逼視下,終于漸漸消弭,氣弱,他他他他了半天,卻最終狠狠一咬牙。
“哇呀!”
他咬到了舌頭。
我一笑,卻有些淡淡的失望,朱高煦,比我想象的要厲害些呢,我看他可未必是不敢說,看不出,這家伙是個懂得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的人物。
壓服了朱高煦,其余人自也不敢多話,朱高熾始終對眾人的反應(yīng)和弟弟的抗拒視而不見,仿若無事的靜靜聆聽,此時很及時的在椅中一欠身,聲音和緩,卻一字字穩(wěn)定慎重:“父王放心,高熾定拼死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平息下的聲潮頓時如被驚破,忽地一涌,人人面帶驚駭之色瞪視著朱高煦,驚訝素日溫和得近似懦弱的朱高熾竟也如此鐵骨錚錚,言語間烈骨英風(fēng),竟隱隱有燕王昔年爭戰(zhàn)天下的豪邁之氣,驚訝他以世子之尊,在危難局勢下令下如此軍令狀,這種破釜沉舟的氣概,真是令人嘆服。
于是目光里,不免都帶了幾分改觀和佩服。
我含了一口茶,微苦的滋味擴散到了心底,好個朱高熾,真是善于把握時機表現(xiàn)自己啊,想不到我也有為他人做嫁衣裳的一天!
此計為我所定,援永平是假,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寧王的朵顏三衛(wèi)和衛(wèi)軍良馬,才是我們的根本目的,有了這些,我們才有與李景隆五十萬大軍相較的資本。
至于守住北平,我想我能做到,我了解過李景隆,他智疏而謀寡,色厲而中餒,驕矜而少成不達。紀(jì)律不整,上下異心,無知人之明也無自知之明,且北地早寒,十月便有早雪,而南軍冬衣未備,不慣風(fēng)雪作戰(zhàn),所謂號稱五十萬,但在互不統(tǒng)屬尾大不掉的情形下,真正能發(fā)揮的軍力,又有多少?
諸此種種,就算他大軍圍城,也未必能嚇到我。
此時眾人雖羨服之心已起,但畢竟疑慮未去,朱能首先就忍不住,旁敲側(cè)擊:“王爺,沐公子可回來了?”
父親一怔,問:“你問他做甚?”
朱能訕訕一笑:“末將曾經(jīng)和沐公子對戰(zhàn),也做過操演,對沐公子軍韜武略,很是佩服,末將覺得,沐公子是個人才,若他能留下守城,想必更多幾分勝算。”
父親聲音平靜:“沐公子暫時不在,對了,諸位,沐公子在我軍中之事,還望各位守口如瓶,不要對任何人泄露。”
眾人皆應(yīng)了,朱能卻不死心,又試探著問:“那,懷素郡主,可會留下守城。”
我揚起一邊眉毛,有些好笑,這個粗豪漢子哪里粗了?心思明明細密得很哪。
父親頓了頓,回答:“懷素自然留在城中。”
朱能喜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喜悅毫不掩飾,倒引得那些不熟悉我的將領(lǐng)對他一陣疑惑的打量,而一側(cè),朱高煦冷冷哼了一聲。
父親站起身來:“好了,高熾,你要記住,南軍只利速決,久拖不利,咱們正好相反,要消耗他們的力量,當(dāng)避官軍銳氣,把他們引到北平堅城之外,久攻不克之下,又到了寒天凍地時節(jié),死死地拖住他,拖得他精疲力竭,使他疲勞消耗,當(dāng)可不戰(zhàn)而潰。”
說完又吩咐了麾下將領(lǐng)各自準(zhǔn)備盡早出師永平,便命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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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待父親轉(zhuǎn)過簾后來找我,自己先離開,一邊走一邊沉思,外公飛鴿傳書說沐昕余毒已去,已經(jīng)離開山莊,他臨行前說過回北平,可是為什么現(xiàn)在還沒到?
邊走邊想,自然注意不到身側(cè),忽覺前方出現(xiàn)人影,我立即下意識的身形一側(cè),一飄而過。
抬頭一看,卻是袁珙,他目光灼灼,亮得仿佛兩蓬烈火,被這雙眼睛一看,周圍任何景物都似已消逝,天地之間,只余他晶亮黝黑的眼神。
“無量壽佛,”他向我打個稽首,“懷素郡主?”
我想起這個老家伙神鬼莫測的相面之術(shù),頓時打個寒噤,我可不想還沒活上幾年,卻被人看穿這一輩子。
面上微微一笑:“道長認錯人了,我是內(nèi)城的廚娘,到外城來采買的,不是什么郡主。”
瞄一眼自己的樸素打扮,廚娘......勉強象吧。
那老道笑容卻極狡黠:“哦,這位廚娘姑娘,老道見你相貌不凡,愿意為你相上一面,奉上幾句良言,姑娘可愿一聽?”
我故作癡愚之狀,嬉笑:“好啊好啊......哎呀,道長,奴婢給娘娘制膳的時辰到了,娘娘的膳食可耽誤不得,我先回去應(yīng)差,稍后來聆聽道長教益可好?”
袁珙笑而不答,只是上下打量我,我給他看得發(fā)毛,急急襝衽一禮,“道長,我先走一步。”
走不出幾步,聽得身后袁珙聲音清清涼涼傳來。
“郡主,你縱然不想先窺天機,但你就不想得知,身邊人的命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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