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落,已近黎明。
葳蕤草木阻擋間露出低矮的宮牆,院子裡年輕男女沉默以對,似品味這夜的淒冷和孤獨。又在那樣沉黑的夜色裡看見少年時代的記憶,那些屬於輕狂桀驁懵懂不知的歲月,彼時不知這人世刀阻字字如命運齒輪誅心,劃下森冷刻骨的傷痕。多少年以後,那道傷疤便是阻閣彼此間最大的溝壑。
"自那以後,她就像變了一個人,再無從前嬉笑玩鬧刁鑽任性,專研那些毒物越發(fā)用心。當(dāng)時我恨她心狠手辣,每每看見她鼓搗那些毒藥就會想起她爲一己之私枉顧他人性命,便忍不住搗毀。我心裡隱隱期盼著,她該憤怒吧,就像以前那樣,膽大包天無所顧忌,哭鬧使小性子然後在我的飯菜裡下毒燒燬我的屋子……哪怕是這樣,也比悶不吭聲靜如死水要好。我還是錯了,她依舊不哭不鬧,只冷眼看著我將她煉製毒藥的爐鼎劈毀,第二天又跑下山,帶回來一個新的爐鼎。我在山上等她,她一見我就譏誚的說:'這也是我倒賣毒藥換回來的,怎麼,是不是又想給我扔下萬丈深淵?'。"
空氣安靜下來,呼吸聲聲聲清淺,似乎還回蕩著那年少女譏誚的眼神,化爲利劍,刺向那少年的胸口,從此那個地方缺了一大塊,空蕩蕩的痛著。
鳳淺兮沒說話,從他起伏不定的呼吸聲裡感受到他滿心的後悔悲愴。
"……又過了一年,她十二歲,獨自下山闖蕩江湖。我不放心,偷偷尾隨下山跟在她身後,見她走進了一處荒蕪的府邸,我覺著那府邸眼熟,卻也沒多在意,只在外面守著。沒過多久,就見裡面白煙滾滾……起火了,我慌忙進去就她,她冷著臉走出來,說,手上的火把還沒熄滅,是她放的火……"
他沉默了一瞬,想起那年古老庭院裡,隔著前院的距離,她站在二進院子的門口臺階上,手舉火把冷冷看著他。火光下她
明豔的眉目比那火更熾烈更鮮明,有一種煞氣的美。
而他站在大門口,遙遠而恍惚的看著她。
不過數(shù)十步的距離,卻似乎天涯海角,怎麼也望不到盡頭。
"她當(dāng)著我的面,將那火把扔進了內(nèi)院。我永遠都記得,那天的火光大得似要燒紅半邊天。她從我身旁走過,毫不停留……出門後我聽見老百姓對著那廢棄的院子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仔細詢問後才知。原來那是當(dāng)?shù)乜h官的府邸,那縣官貪污受賄恃強凌弱魚肉百姓,冤假錯案無數(shù),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心卻敢怒不敢言。他府中妻妾十幾房,大多是被他搶來的,偏偏正房善妒不容妾氏,後院之中常有人死於非命……向桃夭賣毒藥那個婦人,是那縣官第六房小妾,本是書香人家出身,奈何家道中落被欺行霸市的貪官搶奪入府,父兄皆被逼死,她心中懷恨,花重金買來了劇毒,毒死了貪官,自己橫樑而死。貪官死了,樹倒猢猻散,家財全被一羣女人瓜分逃離。後來朝廷又撥了新官上任……"
鳳淺兮怔了怔,有些艱澀的說:"桃夭倒賣毒藥不是爲惡,而是爲民除害,所以,你誤會了她?"
林青沒說話,眼底那種深切的疼痛重來。
鳳淺兮默了默,心念電轉(zhuǎn),道:"所以當(dāng)初你跟著我,助我建立千機閣,掃除障礙,是希望他日我登上帝位能整頓吏治,賞罰分明,懲奸除惡,再無欺詐良民的貪官。你想通過這種方式,彌補當(dāng)年因爲無知對她造成的傷害?"
林青默然以對。
鳳淺兮也不再說話,六護法當(dāng)中,她最初認識的是藍初和洛雪,其餘四個,是後來慢慢結(jié)識的。遇見林青的時候,她在一個飯館裡吃飯,擡頭從窗戶裡看過去,斜對面就是城中最大的青樓。
林青便這樣出現(xiàn)在她眼前。
他斜靠在窗扉旁,夏天薄薄的窗簾遮不住他頎長的身形,他端著酒杯,目光盪漾如春水,摟著一個美人
,笑得溫柔而邪魅。
道不盡的風(fēng)流,訴不盡的奢靡。
那時候的林青,纔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
算算時間,大概也就是隨桃夭下山的那年吧。
"既然你知道誤會了她,爲何還那般……"色授魂與流連花叢傷美人心?
後面的話她沒說完,這其中定然還有著不爲人知的心酸往事。
果然,林青臉色變了變,眼神裡交雜著憤怒、暗傷、後悔、內(nèi)疚等複雜情愫。
"那年師父過世,我倆在山上將師父葬了。桃夭對著師父的墳?zāi)箍牧藥讉€頭,然後回頭看著我,說,'死了,我們之間唯一的聯(lián)繫也沒有了。從今以後,我走我的陽關(guān)道,你過你的獨木橋,再無交集。'她要和我決裂,我怎甘心?下了山去找她,卻發(fā)現(xiàn)她和一堆男子談笑風(fēng)生縱情聲色,我大怒,衝過去要帶她走,她卻一把甩開我,再次對我用了毒,頭也不回的繼續(xù)和那幾個男子飲酒作樂……那年她還不到十三歲。我被她毒暈了,等徹底清除了毒素已是三天後。我到處找她,找了半個月,終於又在一個酒樓裡找到了她,她依舊和一堆男子在一起,衣著暴露舉止輕佻,嫵媚風(fēng)流……我站在門口看著她,幾乎不認識她。我不明白,當(dāng)初那個嬉戲玩鬧調(diào)皮多怪卻善良可愛的小女孩兒,怎會變成這樣?或許真的是我當(dāng)日傷得她太深。我瘋狂的跑回去,在深淵裡找了一天一夜,找到了當(dāng)日她送給我的那把匕首。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依偎在一個風(fēng)流公子哥懷裡,我用那把匕首將那男子殺死,血濺在她臉上,她當(dāng)即怔在原地,看著匕首發(fā)呆。"
林青死死的握著那匕首,手指在那顆碧玉寶石上摩挲著,似在讀取曾經(jīng)的記憶。
"我讓她跟我回去,她回過神來,看著我,忽然笑了。我不懂她爲何發(fā)笑,卻覺得在那樣的笑容裡一顆心也涼了下去。她只說了一句話,'髒了的東西,還怎麼洗得乾淨(jìng)?'"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