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飯，除了住在“跩三江”老人家的高良和張志高而外，其他人都相繼離開了。“跩三江”明欣老人見下午不開工，就喊來隔壁的皮猴子，要他帶著兩個技術員四處熟悉一下。一會兒功夫，就見一個十三四歲年齡，滿身灰土、頭發蓬亂的黑少年沖進來。人剛進大門，嘴里就大叫道：?

“大爹，叫我做么事啊！”?

“你看看你，一天到晚野的沒人形！”老人故作生氣地笑罵道。?

“嘿嘿。大爹，今天是他們叫我出去玩的。”皮猴子邊說邊縮著頭，從臟兮兮的棉襖上扯下一塊泥巴。老人瞇著眼瞄著皮猴子，很明顯對這孩子是既愛又煩，便皺了皺眉說：“你下午陪兩個技術員同志到村四周玩玩。從大黃石嘴、小黃石嘴，到鯰魚嘴、老虎背，再到李表叔家借個梯子從鬼子戰壕那里爬上盤龍頂。曉得了嗎？不要光顧著自己玩。要是兩個同志出了事，我叫你老子打斷你的腿。”?

“大爹，我喝口茶行不？”皮猴子邊說邊沖進了廚房。就在高良和張志高還在那兒愣神的時候，皮猴子又已出來了。他二話不說，從桌子上飛快地抓了兩把花生，撒腳就跑。出了門才回頭對著高良、張志高大喊：?

“嗨、嗨。你們跟我走啊！”?

“小壞種，一點都不懂禮貌啊！”老人家也仍不住笑著說。?

雖然正月初五就要立春了，但現在畢竟還是嚴冬。人說“江邊的風，肉邊的菜”，個個喜歡。但那風是指的熱天。而冬天的江風卻格外的有鉆勁，能深入到人的骨頭里；即使風力不大，也足夠讓你打寒戰的。?

高良和張志高跟在一蹦三跳的皮猴子后面，沿著村后的一條小路一直向東走。據皮猴子說，大黃石嘴在村子的最東邊。玩了大黃石嘴再向西走，就是小黃石嘴、鯰魚嘴、老虎背和盤龍頂。說話間，皮猴子囑咐道：?

“還和你們講一聲，山上的樹千萬不要動啊！”?

“為什么？”?

“你們總不會想游街吧？”皮猴子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

“動了山上的樹就要游街？”?

皮猴子并不搭理他們，邊蹦跳著邊從口袋里掏出花生，連殼拋到嘴里，動了幾下嘴巴，然后“呸”的一聲將花生殼吐向空中。?

“嘿！你們有老婆了嗎？”皮猴子突然問。?

“還沒有。你小孩子家的問這干嘛？”高良不解的反問道。皮猴子也還是自顧自的野，就像沒有他們兩人一樣。忽然，這小猴子又唱起來：?

“妹妹洗衣到江邊?

不看江水看著天?

忽然撲通江水響?

夢里的哥哥扁擔偏?

海依嚯，嚯依嗨?

扁擔偏那是望著妹妹的臉吶?

妹妹呀我的妹妹?

我打水打濕了你胸半邊喏”。?

哈哈哈，好個小壞蛋啊。小小年紀盡然唱出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皮猴子不著調的山歌，把兩個大小伙子給惹得大笑不止。你還別說，這山歌野是野了點，可還真有那么點山水風情啊。兩個人都在城里長大，從沒接觸過這些東西，真讓他們耳目一新了。?

他們不知不覺就到了一個閘口旁邊。皮猴子說，這是干旱的時候從長江里放水的閘口，平時不能動，要動也一定要等公社的人來。否則是要坐牢的。閘口的外面就是長江，kao東面有個小沙洲，沙洲上面都是柳樹，樹林里飛來飛去的都是些野鴨水鳥等飛禽。?

“我們抽空捉鳥撿蛋去！”張志高興奮的說。?

“你懂不懂啊，撿鳥蛋要到春天！”皮猴子不屑的說。?

“皮猴子啊，大黃石嘴還有多少路呀？”高良問?

“你們把頭抬起來，看看東北面那是什么？”?

剛才他們兩人都沒注意，在東北面真的有座小山。雖然海拔不是很高，但由于山嘴三面是一片汪洋湖水，所以就顯得很突兀、雄偉了。站在這里遠遠的看去，整座小山如同一頭蹲在地上窺視著獵物的猛虎或者雄獅，頭就是那座山峰，后腳就在閘口這兒。太妙了，越看越像。那種氣勢，就像馬上要騰空而起似地。?

山頂大約一千平米左右，遍地除了齊腰深的蒿草，就是零散分布的老槐樹等。山頂的風很大，大得有點刺骨。這里的視野非常好。一眼向南望去，長江如練，藍藍的冬水猶如十七八的大姑娘，害羞似的從面前淌過。人們的常識是江水向東流，而在這里因長江在前面拐了個急彎，江水卻是向西北流。一排洶涌的長江激流，被廣惠圩硬生生地阻隔住，大堤內就形成了十八岔湖。十八叉湖從東、南、北三面包裹著大黃石嘴，從湖面到懸崖頂部約七、八十米。湖面東西長約有十五六里，南北寬約四五里，呈橢圓形。煙波浩渺的湖面上，一片片枯荷、蒿瓜草、蘆葦等點綴其間，成群結隊的各種水鳥，“呼啦”飛去，又“呼啦”飛回，在飛翔中嬉戲，于落下時覓食。再看看腳下的三面懸崖，放眼萬頃碧波，一股雄風獨峙的豪邁之情，便悠然而起。似乎跺跺腳，腳下的雄獅、伏虎就會背負著你縱情騰躍了。?

湖的沿岸到處都是小水洼和水洼四周枯死的荷葉、蒿瓜草、菱角菜。皮猴子說：“那些小水洼都是挖藕以后留下的藕宕。里面的魚可多了。用盆桶將藕宕里的水斛干，嘿！大魚、小魚就隨你撿吧。”?

正說著，一只老鷹從頭頂飛過，又突然一沖藍天，再向西北滑翔而去。順著老鷹的飛行軌跡，皮猴子手指西面略偏北的一個山頭說：?

“那是小黃石嘴。”?

那個山頭距離這兒不足300米，山形和大黃石嘴差不多，也是東西走向，最高處也在東頭，只是比大黃石嘴略低。遠遠看去，山上樹木蔥蘢，林濤之聲似乎耳聞。大、小黃石嘴之間是一片河汊，與小黃石嘴的尾巴幾乎相連的又是一座山頭，呈南高北低之勢，距離這兒約600米左右。皮猴子又指著那里說：?

“那是鯰魚背，走，我們到那里看看。”?

鯰魚背的絕對高度約有五、六十米，滿山都是半人以上高的黃荊條、芭茅、野月季和一些不知名的雜樹、藤條。皮猴子帶著高良和張志高沿著一條幾乎看不見的小路，弓著腰，或鉆或跳；各人衣服上都掛滿了小野果，高良和張志高的臉上還被刺劃了幾道口子，繞了很多彎才到達山頂。山頂有棵不知名的大古樹，四周都是小樹、雜草。向南面看去，遠處是長江，近處則可看到部分排列有序的青磚碧瓦。皮猴子見兩人沒有多大興趣，就又邊指邊說：?

“西北面那座山是‘伏燕渡河’，西南面那座山是‘老虎背’。”?

“‘伏燕渡河’，是哪幾個字？什么來歷呀？”高良不解的問?

“就是蹲在地上的燕子要過河。‘老虎背’就是老虎的背脊。什么來歷我就不曉得了。像這些事你們最好別問我，有精神就去問那些老爹爹去”皮猴子顯得很不耐煩的回答。高良想，蹲在地上的燕子，那應該是“伏燕”了。?

“那你‘鯰魚背’總該知道吧？”?

“鯰魚背不就是鲇魚的背嘛。真是的！”?

高良和張志高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又同時大笑起來。從鯰魚背西北面下來，幾個人不一會就登上伏燕渡河。伏燕渡河真的不好講是座山。因為太低了，從下面的水田到山頂的絕對高度怕也不過30米！按理說，既然叫“伏燕渡河”，那山形就應該是燕子的形狀。可奇怪的是，伏燕渡河卻像是被什么人放到水田里的，一個南北向山脊！本來高良想問來著，但一想起皮猴子剛才說的話，就又忍回去了；心想，反正在黃石磯要待一段時間，以后有空再慢慢問吧。?

看無可看。老實說，和縣城周圍的山比起來，簡直就不能稱為“山”。登上老虎背才知道，它也根本就不像個“老虎背”。也許是經過常年不斷的江水沖刷，使南邊kao江的部分倒塌了的緣故吧，看上去倒像是長江邊的一個美女**！從江面到山頂的絕對高度大約100多米。從老虎背東面到南面的山腳起，一直向東都是房屋，就好像意味著這兒的居民都是kao這個**滋養的一樣。抬首南望，東邊是復生洲，西邊是江心洲；浩浩長江從兩洲之間，對著老虎背和盤龍頂自南而北直泄而來，被這兩座山狠狠的一擋后便猛然折而向西而去。山頂最高處矗立一根碗口粗、近二十米高的鋼管立柱；立柱由混凝土澆注基座，頂部是一個邊長兩米的正方形木箱框。鳥們將木箱框當成天然避風港、安全灣，銜柴、銜草在里面搭了兩個奇大的鳥巢。木箱框上滿是飛起落下的各種各樣的鳥兒，白的是水鴿子、鷺鷥，黑的是八哥兒、老鴉，灰的是野鴿子、蒲勾、麻雀，帶彩的是野雉、畫眉、相思鳥，等等。唧唧喳喳，全然是一個鳥類大聚會、天然游樂場。?

“這是鬼架子”。皮猴子指著鋼管柱子說：“我們經常爬上去看上下水的輪船”。高良和張志高點頭應答著扒開基座上的浮土，上面隱約有“航道”二字。遂明白這是長江航標，也懶得和皮猴子解釋。估計這還是日本鬼子搞起來的，所以就被稱為“鬼架子”了。?

“鬼架子，不會是鬼立起來的架子吧？”高良笑著問皮猴子。?

“別瞎說。這下面埋著祖婆婆的懸棺呢！”?

“祖婆婆是什么婆婆呀？”?

“就是第一代的老祖宗。”?

“什么是懸棺呀？”張志高好奇的問。?

“就是用鐵鏈子吊起來埋的棺材。”?

“不會吧！為什么要吊起來埋呢？”?

“我哪里知道啊。你去問那些老爹爹好了。”?

這倒是很少聽說過：懸棺。回頭還真得好好打聽打聽。高良和張志高一面看山景，一面沿著皮猴子所指點的小路，跌跌撞撞的走到盤龍頂山腳，又手腳并用的爬到了一條深溝旁。深溝底寬約兩米、深約兩米五，從南邊山崖一直延伸到北邊山崖，全長約六十多米。據皮猴子介紹，這是日本鬼子的戰壕。透過三、四尺深的荒草，隱約可以看出，有兩條交通溝將戰壕和山頂連接起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高良和張志高才隨著皮猴子爬上盤龍頂。高良和張志高都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皮猴子卻拍拍身上的灰，身體的重量斜放在一只腳上，嘴里還哼著小調，另一只腳則很“青皮”的抖。休息了一支煙的功夫，高良慢慢站起來。山頂上沒有一棵樹，只見遍地荒草，以及在荒草中的磚頭瓦礫。在山頂的邊沿是一圈溝，不深，看樣子是經過雨水沖刷以后被磚頭瓦礫、泥土荒草掩塞了。東西兩頭各有一個兩米多高的磚瓦堆，透過碎磚瓦，還可辨認出下面都有一個門洞。在兩個磚瓦堆只見，很明顯是倒塌的一長溜房基。?

“這就是鬼子的炮樓。”皮猴子見兩人已經站起來，就指著那兩堆瓦礫說：“中間的房基是鬼子兵營。四周是也是戰壕。要是仔細點，在炮樓附近還能找到子彈殼。前幾年有人還在炮樓里找到了兩只破槍。”?

高良仔細端詳了一會：從江岸到山頂高約一百六七十米，山頂呈橢圓形，東西向最長約八十余米，南北最寬處約五十余米，總面積約近四千平方。邊沿是戰壕，東西離戰壕十幾米各有一座炮樓，中間是一長一短兩排房基。東面正對著老虎背，北面稍西是楊山。西邊下去幾十米是一個平臺，平臺上有座廟，廟后是參天華蓋的兩棵大樹。平臺南瀕長江，其下就是前伸到江中心的黃紅色大石磯；大石磯的東西兩邊按大小順序還分列著四條小石磯。看來這就是黃石磯的由來了。“好地方，真是龍盤虎踞之地！如此險要，當然是兵家必爭了。在炮樓上架起大炮、機關槍，盡可封鎖長江上下。炮樓鎖長江，險！”高良禁不住高聲感嘆起來。站在這里才真正看清楚，整個黃石磯就是由七座山峰組成的，一條西寬東窄的江中山脊，盤龍頂、老虎背、鯰魚背、大黃石嘴、小黃石嘴和楊山、伏燕渡河就是這條山脊上的峰。山脊南面是150多米寬的平臺，平臺上便排列著民居。所有的房子都大致按四排三街道排列，最南的一排kao江岸，最北的一排kao山腳。由于戶戶植樹，那些青磚碧瓦就掩映在稀疏的綠色之中；坐南朝北、背山面水，開懷迎容長江。七峰聳峙，猶如守護在主人身后的七位猛將；復生洲與江心洲猶如兩陣衛士雄峙左右，阻擋了滾滾而來的洶涌激流。?

“皮猴子，西面就是蛟龍口圩吧？”高良問。?

“嗯，是的。”皮猴子歪著脖子回答。?

“那‘蛟龍口’在哪里呀？”?

“就在蛟龍口圩與楊山山腳接頭的地方。你看，那里還有一顆老樹。”?

沿著皮猴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楊山腳和蛟龍口圩連接的地方，影影綽綽的果然有一棵老樹。那里正是長江在這里由西轉北大拐彎的前端，江水受前一個大彎和一片石磯的阻滯后，一出這里便一瀉千里、汪洋恣肆，其水勢之險可想而知。?

“你們知道這廟后面得大樹有多粗、多高嗎？”皮猴子忽然收回目光問道。?

張志高目測一下，自言自語的說：“要幾個人合抱呢，估計有十來層樓高。”?

“什么廟呀？”高良問。?

“五顯大帝廟”?

“沒聽說過還有這個廟的。”?

“你知道什么呀？五顯大帝可是管著長江的大小事！”?

“長江除了破圩還能有什么事呀？”?

“翻船！”?

“？？？”?

“金雞石——就是那個最大的石磯，每年都會翻船；蛟龍口有時也翻船。發水天你們不知道，金雞石那里都是大大小小的漩渦，江面上還老是刮燕子風。不翻船才是怪事呢！你們知道什么是燕子風么？就是本來吹南風的時候，突然刮一陣向回吹的北風。船老大最怕這樣的風了，一不小心，船就翻定了！”?

“五顯大帝能保佑不翻船？”?

“不做惡事的都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