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的時候,杭大的操場跑道上還鋪設著細小的煤碴,腳踩上去的時候就會產(chǎn)生吱吱啞啞的聲響,在這靜謐的冬夜,猶如曼尼安爾樂隊演奏的節(jié)奏輕快的輕音樂,然而今晚的音樂并不快樂。
我和包麗娜就走在這沉靜的操場邊,這場景也讓我想起一年前和趙小宣在操場上的分別,想起夏天的薔薇的氣息和在柳樹下的告白。愛情總是與溫度緊密相連。
而此刻,與包麗娜走在一起,我不知道這場景是否與愛有關。
包麗娜嬌小的身體躲藏在厚厚的羊絨大衣下面,她緊緊地將領子豎起來裹住自己纖細的脖子,只是在不停地走著。
操場上空無一人,只有我們兩個,仿佛整個世界都只剩下我們兩個。
我們都無法開口說話,可能是因為太冷,也可能是因為頭腦中如這操場一般空空蕩蕩。
時隔良久,包麗娜突然回身抱住我,她瘦弱的身體似乎再也無力抗拒這寒冷的空氣,她在我懷中顫抖著,我只聽到她輕聲地說:“我好冷。”
我抱住了包麗娜,嘆息著,說:“包子呀小包子,我們該怎么辦呢。”
包麗娜偎依著我,把頭埋在我的外套里面。她再也不能象往常那樣又冷靜又矜持,她再也不可能象去年深秋那樣豪邁奔放,不拘世俗。現(xiàn)在的包麗娜就象迷途的羔羊一般,脆弱,敏感,害怕。
“我明天陪你去解決——去結束這件事吧。”
我遲疑著說,用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結束?”包麗娜從我懷中抬起頭來,“結束了。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是的,對不起,麗娜。”我低聲在她耳邊說。
“別這樣說,我會記得,你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小孩。”包麗娜一邊說一邊苦笑著,“在老天爺面前,我們可都是犯了罪的。”
我再也無法抑制心中的刺痛,這一切都如此荒唐,遠勝過我回到十八歲的那個清晨,荒唐得讓我難以置信,我的手在發(fā)著抖,哆哆嗦嗦地籠住了包麗娜的頭發(fā)。
我記得我說:“麗娜,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的頭發(fā)很長,很漂亮。”
麗娜擦掉眼淚微笑著對我說:“我愛你周序,天知道我有多愛你。一直都很愛你。”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來到后門口的饅頭店,在那兒要了兩塊錢的饅頭和粥,然后靜靜地等著,邊啃饅頭邊等。
到七點半的時候,包麗娜出現(xiàn)在店里,我遞給她兩個熱乎乎的肉饅頭,讓她一定要吃下去。然后又讓她喝了一碗粥,這樣她的身體就不再感到寒冷了。
之后我們就坐公交車前往醫(yī)院。
說到醫(yī)院,實際上是一個不算大的街道衛(wèi)生院而已。事先包麗娜打聽過,只有在那個衛(wèi)生院里,墮胎才不需要單位證明。
在衛(wèi)生院的婦科門診室前,已經(jīng)坐了十多個女人,當然也有個把男人,都是面無表情狀。我無法預計出這其中有幾個女人是來打胎的,我只知道包麗娜象芭比娃娃似的臉上寫滿了悲傷和無奈,低著頭縮著身子躲在長椅的一端。我則站在她身旁,還拿著我們剛剛編寫好的病歷卡。那上面有我們精心胡謅出來的虛假的姓名和地址。
包麗娜并沒有一絲的羞愧,這對她來說并不是一件羞恥的事,而是一樁悲傷的事,所以她的哀傷的表情更表明了她的堅強,至少在這場莫名其妙的愛情之中,她比我更堅強。
叫到包麗娜的假名字時,包麗娜很快地站了起來,從我手里接過病歷卡,喃喃自語道:“這份病歷卡只能用一次,今后這個名字再也不會有了。”
我們象許多真正的情侶在婦科病房前所做的一樣,我抱了抱她說:“我在外面等你。”
然后包麗娜就獨自一人走進了那個診室。當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診室外掛著的布簾中時,我感到眼睛很難受,就使勁地揉了一下眼睛。
我什么也幫不了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那排長椅上,閉上眼睛,讓自己安靜下來,如果有可能,我還會數(shù)羊數(shù)到上千只。
可是我無法真正地安靜下來,四周還有嘈雜的聲音在提醒我,這個破舊而擁擠的衛(wèi)生院并不是寧心養(yǎng)神的療養(yǎng)院。所以我又睜開了眼睛,看到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四五歲小女孩在盯著我看,好象從她出生以來還看到過象我這樣的生物似的。
我強打精神對她笑了一下,問:“小朋友,你看我干嘛?”
小姑娘說了一個字:“球。”
我一楞:“什么球?”
“球,我的球滾進去了。”小姑娘手一指我的座位底下。
我這才回過神來,彎下腰往長椅底下張望了一下,沒看到什么球。我說沒有呀,什么都沒有。
小姑娘非常堅持地用她美麗的大眼睛殷切地看著我,胖乎乎的小手堅定地指著我的座位底下,再次說:“球,我看到球球滾進去的,叔叔你幫我拿出來。”
我只好離開剛剛暖起來的坐處,半跪半趴在地上,凝聚我的視力,仔細地在長椅底下找起那個神秘的“球球”來。終于經(jīng)過了黑暗的適應,我的眼睛能看到椅子某個腳邊,的確有個很小的五彩斑斕的玻璃球。
我努力地伸長了胳臂,整個身體彎成了弓形,這姿態(tài)太滑稽了,以至于讓我忘記了我是來陪包麗娜完成一項神圣的使命的。好不容易我的指尖夠著了玻璃球,一扭臉,發(fā)現(xiàn)小姑娘就蹲在我身邊,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我,一臉的認真。我不禁笑了,一使勁就將那顆玻璃球給撈了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聽到一個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在說:“小景,你在那兒干什么呢,爸爸不是告訴過你別在醫(yī)院里亂跑嗎?馬上就要輪到你了。”聽上去聲音就在我身后,也許這是小姑娘的父親在叫她吧,不過這位小姑娘并沒理會她父親,而是把肉肉的小手在我面前伸展開來,歡喜地說,叔叔給我給我球球。
我把彩色玻璃球放進小姑娘的手心里,然后說,小朋友,別在醫(yī)院里面打彈子球呀。小姑娘認真地回答說,我再也不打彈子球了,謝謝你叔叔。說完就跳起來向她父親走去。這位小朋友也許是看兒科的吧,因為婦科對面就是兒科的診室。
我伸著腰努力地站起來,剛才那一下子可把我給折騰壞了,虧得是我擁有了20歲的身體,否則還真會扭了腰不可。
但是我一站起來,就看到了小女孩和她的父親,她的父親!
也許是我眼睛花了,又或者今天荒謬的事已經(jīng)夠多了,所以不在乎再多一件。我看到,拉著小女孩手的她的父親,正是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