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之後,去醫院拆了石膏,重見天日的胳膊已經髒得變了顏色,斑斑駁駁的。回到家打開水龍頭,大木盆放在下面,邊脫衣服邊等著水接滿,水滴濺落在洗手間的地上,一陣敲門聲突然在門口響起。關了水,胡亂套上校服,一打開門,就看見揣著兜的秦森,“方便進去嗎?”
“方便。”點著頭,把他請進門。他似乎對家裡的冷清有些接受不了,“受傷了也沒有人照顧你嗎?家裡就你一個人?”
“嗯,我媽媽她……”猶豫了一下,我還是說了,良心不允許我騙他,“六歲那年,她去集中改造了。”
“是因爲什麼?”
他的刨根問底讓人反感,可我還是告訴了他,“吸毒,以販養吸,二十五年。”
不想被他憐憫,繞到秦森前面,努力擠出一個笑臉,“拿大哥說了,人多不足以依賴,要生存只有靠自己。”
秦森的輕笑裡帶著長輩般的慈愛,“你拿大哥說的都對,但他更值得你學習的是他的殘暴。”踱著步走進廚房,他的臉色沉了下來,“你挑食?不吃雞蛋?”
“我……”一時語塞,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看看空蕩蕩的煙臺,秦森蹙了一下眉,“你是不會做嗎?”拎起檯面上吃剩的半包方便麪他又晃了晃,有幾分無奈,“平時不開火嗎?”
他看我反覆搖頭的眼神,像極了在看一個拙略的笑話。可鄙夷之後,他還是耐著性子拿起家裡唯一的一個小鐵盆,裝了半盆水,又放進去一個雞蛋,“我現在教你煮雞蛋,你學嗎?”
又是搖頭,這不是想不想學的問題,他們這些有錢人有天生的心理優勢,總是喜歡把別人的窘迫當成矯情。秦森不明就裡,打開煤氣閥門,掏出打火機,接連點了幾次,爐竈都沒有火燃起來。
站在他的身後,我垂著頭解釋,“對不起,秦森,家裡的煤氣幾年前就被停了。我……我沒繳費。”臉很燙,實在不想把自己潦倒生活袒露在人前。每個月一兩百塊的生活費,能做到衣蔽體食果腹,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實在無暇再顧及水電煤氣的費用。自從媽媽走後,我確實也一次都沒有再繳過。被停了煤氣,我一點都不怪社區的阿姨們,他們沒有因爲欠費而停了我生活必須的水和電,已經足夠仁慈了。
秦森輕點著頭,聲音也慢慢柔和下來,“那你平時吃什麼?”
“吃饅頭,吃鹹菜,還有上次陳剛給我的方便麪,那方便麪可好吃了。”儘量讓語氣顯得輕鬆,我怕我笑容裡的僵硬暴露出來。
秦森的脣緊抿著,目光直直的射在我的臉上,“燒水呢?你用什麼燒水?”
“水和電都是有的,社區的阿姨之前還給過我一個熱得快,只是後來壞了。不過沒關係,水熱不熱的都是可以喝的。”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很丟臉,整個人都開始不自然起來。
秦森走到洗手間,摸了摸木盆裡快要放滿的水,臉一下子變得比水還要冰冷,“洗澡也用冷水嗎?”
“嗯,是。”不想再回答他的任何問題了,我感覺他的明知故問分明就是在找機會侮辱我。
可秦森的憂心卻真實的表現了出來,他不住地嘆氣,在房間裡環視一圈,就自顧自地走到陽臺,撥出了一通電話,“剛子,找人把品悅小區那套房子收拾一下,再去勞務市場找個年輕點的阿姨。”走回客廳,秦森沒再看我,直接拎起我放在門口的書包,就走了出去,“收拾一下,你跟我走。”
前後一聯繫,他的意思也就呼之欲出了,他要把他的房子借給我住?還要請個阿姨來照顧我?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關照,是應該受寵若驚嗎?可爲什麼心卻慌得不行?他的行爲,我不能理解更無法接受,“秦森,你已經幫了我很多,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你以爲現在還是寒門出貴子的時代嗎?以你現在的生活環境,想活下去都困難,怎麼保證以後能有錢還給我?在把錢還清之前,你最好聽我的安排。而且儘量少說話,不要聒噪,別讓我煩你。”秦森轉回頭,站在門口,似有似無地打量我,可我卻覺得心都已經被他看透了。此刻想要擺脫現狀,渴望活下去的心,赤裸裸的裝在盤子裡,跪著舉過頭頂,託到他的眼前,任他魚肉。
翻涌著的那一點點可憐的自尊被強壓下去,努力平復下情緒,手忙腳亂的把所有還能用的東西都收了起來,可連一個塑料袋都沒有裝滿。畏畏縮縮的爬上秦森的車,他提過袋子看了一眼,脣角瞬間勾起無奈,擡手指了指,“看見前面的垃圾桶了嗎?下車,把東西扔了再回來。”
心裡是真的不捨,可還是照做了。一下車就聽見秦森的聲音,回頭看看,他又在打電話,“剛子,阿姨找到了嗎?嗯,那好,你帶著她去趟商場,給那丫頭把能預備的東西都預備齊了,你不用著急,慢慢買。我先帶她去吃個飯,你晚飯之後能辦完就行。”見我發愣,秦森不耐煩的拍著車笛催促,“快點,別浪費我的時間。”
“哦,馬上。”一路小跑著扔完東西再回到車上,秦森的聲音又恢復了平淡,“你想吃點什麼?”
“可以吃麪嗎?”問得小心翼翼,祈禱著他千萬不要拒絕。一直在偷眼看他,他像石雕一樣,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拐了兩個彎,車停在了一家日式拉麪館門口,“下車。”
點著頭,戰戰兢兢的跟著他走了進去,直到找了位子坐下,秦森點了餐,我一直都不敢擡頭。這種一頓飯能吃掉我半個月生活費的地方,以前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一股誘人的香氣舒緩了所有的緊張情緒,那爽滑勁道的麪條含進嘴裡,每一個味覺細胞都伴隨著一次次的咀嚼開始舞蹈,金黃的湯汁裡融化的不是油脂而是滿足。
面還剩一半,碗就被秦森抽走,“按你的身材,這些夠了。”
想想自己一米六左右的個子,和不到七十斤的體重,我不好意思拒絕,可還是抗拒不了面香的誘惑,又試探著問了一句,“再吃一點,可以嗎?”
秦森輕輕的搖了一下頭,我便再也不敢碰筷子。他的壓迫感是巨大的,巨大到讓人不敢有絲毫的微詞。
看著他起身離開餐廳,眼睛突然很酸,對那半碗麪,我是那麼的不捨。平時過年都吃不到的好東西,本應該好命的進了肚子,可誰又能想到最後垃圾桶卻成了它的歸宿,我分不清到底是覺得對不起它,還是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肚子。
糾結了十幾秒,終於還是拉開凳子,幾步追上秦森,跟著他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