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月,太樂署令董思明被擢升為太常寺丞,在府邸擺宴招待多位同僚,禮部員外郎杜宏玉也在受邀者之列。
這一日,董思明特地請了教坊司的姑娘過來唱曲陪宴,那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子一勁兒地往杜宏玉嘴里灌酒。杜宏玉心中正為戶部侍郎一職而憂心,看著別人高升,心中愈發(fā)不是滋味,故此多喝了幾杯。
宴罷,杜宏玉準備告辭離開,卻被董思明的侍童叫住:“杜大人請留步,我家老爺請大人移步西書房,說是有事相商。”
杜宏玉不知其意,遂跟著侍童來到了書房。
他剛踏進了書房,迎面一股濃郁的幽香撲鼻而來,他只覺得香氣異常芬芳誘人,不知不覺深深吸了一口,仿佛有一絲甘泉沁入肺腑,讓人心曠神怡,聞之欲罷不能。
他打量了一眼書房的布置,巨大的鎏金屏風上繪著高山松柏仙鶴朝云,屏風前擺著雞翅木的大書桌,桌上筆架硯臺精雕細琢,黃玉瑞獸鎮(zhèn)紙氣派非凡,雅致中卻不失貴氣。
杜宏玉見了這架勢,心中微微泛酸:董思明出身窮酸,他升官之前的俸祿也不比自己高得了多少,不過人家可好命了,娶了一個家財萬貫的妻子,光是陪嫁的那些田產(chǎn)和商號就足夠他吃上一輩子的了。
不過,任誰也絕對想不到,這些所謂的嫁妝卻是蘇云暗地里給的。董思明承恩于蘇家,實為蘇云的耳目,她用銀子為董思明在朝中鋪路,董思明也對她忠心耿耿。
董思明見到杜宏玉之后,迎上前來。杜宏玉抬眼一看,只見董思明一身緋紅官袍,腰間佩戴著銀魚袋,顯得神采奕奕,春風得意,看得杜宏玉眼紅不已。他已經(jīng)在禮部員外郎的位置上停滯了九年了,他的官職就這么一點兒,俸祿又原封不動,他心心念念想要升職已經(jīng)想了很多年了。如今好不容易看到戶部有個肥缺空出來,他自然動足了腦筋想要撈到手。
此時他早已酒勁上頭,不過他強打精神向董思明道:“董大人,你請我過來,不知有何事指教?”
董思明笑吟吟地請他坐下,杜宏玉只覺得落座的位子香氣愈濃,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只金碧輝煌的三鼎金爐就在自己身后不遠處,正在吞云吐霧,香煙繚繞。
杜宏玉湊近嗅了一嗅,贊道:“此香聞起來與眾不同,不知是何處采辦的?”
此香不是他物,正是南洋密制的使人松懈、誘君入局必備的“解語蘭”啊!
董思明動了動眉,依舊笑面春風:“是我一個朋友從南洋采辦回來的,也不是什么特別的東西。”
杜宏玉眼中卻流露著艷羨:“董大人眼光超凡脫俗,就連用的熏香也非尋常人家所有啊!”
“杜大人謬贊了。” 董思明低眉笑了笑,又道,“在下請杜大人過來,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只是最近得了一副古畫,素聞杜大人正是這方面的行家老手,所以想要勞煩大人賞鑒一番。”說著,他從柜中取出一副卷軸,鋪展開來呈給杜宏玉。
杜宏玉一聽,來了興致,他摸著長長的胡須對著畫卷端詳了許久,臉上表情先是驚詫,又是懷疑,最后轉(zhuǎn)為羨慕。他頻頻點頭,激動道:“哎呦,董大人可是得了一個寶貝呢!此畫乃一百年前大畫家莊明錦的真跡,如今價值連城啊!快跟我說說,董大人究竟是怎么找到這寶貝的?”
董思明故作吃驚:“是么?那我可真是撞到大運了呢!那我可要好好慶祝一番!”于是他又命人擺酒。然后,他就將自己如何去老家祭祖,無意中結(jié)實了什么奇人,如何在他家發(fā)現(xiàn)了這副畫等等,編了一個又長又曲折的故事。
兩人邊說邊聊,待到故事說完,杜宏玉已經(jīng)聽得入癡,董思明見他酒酣耳熱,說話也愈發(fā)無所顧忌了,便知解語蘭已經(jīng)起效。
董思明便旁敲側(cè)擊道:“杜兄怎么皺眉不展的,似乎有心事?”
杜宏玉仰頭喝了一口,“砰”地一下放下酒盞,深深嘆了一口氣:“哎,董兄,我心里苦啊,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啊!”
董思明挑眉問道:“哦?杜兄說笑了,我有什么好羨慕的?”
酒過三巡,兩人已經(jīng)稱兄道弟了。
杜宏玉喝得眼睛都發(fā)紅了,醉醺醺地望著董思明,大吐苦水:“董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像你這般年輕有為,又家財萬貫,怎么不讓人羨煞啊?想我為官二十多載,到如今還是不上不下一個從五品的小官,眼下兒子娶親急用銀子,不久之后女兒嫁妝也要銀子打點,可多年來俸祿只有那么一點兒。眼瞧著身邊的人都一個個高升了,就我一個還在原地踏步,連家中賤內(nèi)言語之間都有數(shù)落之意了。哎,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以他與董思明的交情還不至于好到說出這番內(nèi)心話來,不過,在解語蘭與酒精的作用下,他的心理防線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他渾身輕飄飄的,別人問他什么他都會毫無保留地說出來。
董思明也故作憂心憤慨:“哎,杜兄明明學富五車,見識廣博,政績卓越,只可惜滄海遺珠,竟被埋沒了呢,小弟也替杜兄覺得不平啊!”
杜宏玉苦澀道:“罷了罷了,也許我是真的老了,才不如人,只好認命了吧。”
董思明挑了挑眉,壓低聲音道:“杜兄切莫自暴自棄,會不會杜兄并非‘才’不如人,而是‘財’不如人呢?”
杜宏玉不解地望著他:“董兄說什么?”
董思明在紙上些下一個大大的“財”字,頗有深意地看著他。
杜宏玉低頭一看,恍然大悟,不過他的眼神變得愈發(fā)黯淡:“哎,董兄果然是神機妙算,我確實是財不如人吶!若我有董兄那樣的妻子,就好了!”他想起魏王索要的一千五百兩,可他還差了整整五百兩,讓他七日之內(nèi)上哪里去湊齊這么多銀子?他也只好眼睜睜看著戶部侍郎的肥缺落入別人之手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朝中風氣如此,用財帛為自己打點鋪路的比比皆是。你出不了錢,自然有別人爭著搶著掏出錢來買官。
董思明又給他斟上了一杯酒,不動聲色道:“聽杜兄這么說,似乎已經(jīng)試過此路?”
杜宏玉又是一口悶下酒,他醉得已經(jīng)口齒不清了:“想我節(jié)衣……縮食多年,還四處……東拼西湊,好不容易湊足了……一千兩,可人家看都不看,還說差了五……五百兩!”他伸出五個指頭,重重強調(diào)了那五百兩的分量。
董思明故作驚訝:“一千兩?杜兄果真是花了血本啊!”他沉吟片刻,循循善誘道,“一千兩還嫌不夠?會不會是杜兄找的人不對?”
杜宏玉雖然醉了,但是腦子尚有三分清醒,他定定地望著董思明:“董兄的意思是……”
董思明故作深沉:“小弟這里倒是有個小道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杜兄是否聽說過京師有一家天亨錢莊?”
杜宏玉想了一想,說道:“是有……有那么點兒印象。”
董思明神秘兮兮地說道:“那天亨錢莊當家的姓鄧,名叫鄧祿,他可是內(nèi)侍總管鄧公公的親弟弟。”他特地強調(diào)了“鄧公公”三個字。
杜宏玉聽到這個名字,昏暗的眼中突然閃過了一絲亮光。
“天亨錢莊這兩年是越開越大,往來客人絡(luò)繹不絕,生意興隆地很吶。小弟還聽說,朝中有不少官員都是天亨錢莊的客人,有意思的是,他們在錢莊存下大筆的銀子之后,官運也變得亨通起來。人們還說若是有何難纏的官司惹上了身,只要到天亨錢莊找鄧大當家的,不管天大的問題,都能有或大或小的官兒出面擺平,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鄧祿是鄧總管的親弟……莫非這天亨錢莊是鄧總管私底下納賄的幌子?
杜宏玉瞪大了眼睛,像是看著救星一般看著董思明,似乎酒也醒了不少,露出了一絲諂媚的笑:“我怎么沒有想到呢?多謝董兄給我指了一條明路啊!”
董思明擺擺手,堵住了他的嘴:“誒,我可什么都沒說哦,那些全是坊間傳聞,杜兄就當飯后余資,聽聽罷也。”
不過,杜宏玉哪能聽聽就罷了呢?
翌日,蘇云接到探子來報,說杜宏玉親自去了天亨錢莊,與鄧祿密談了一個時辰。不久之后,杜宏玉還真頂上了戶部侍郎的缺。
而讓鄧福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收了杜宏玉一千兩銀子,卻變相搶了魏王的生意。
此事成了一場連環(huán)鬧劇的導火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