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云定了定神,蹙眉冷聲道:“別說了,不管怎么樣,他都是蘇家的恩人。”其實她也不是不能體會爹爹的良苦用心。
那日令狐越向蘇敬宇說自己仰慕蘇云的琴藝,想請蘇云教他彈琴。蘇敬宇是個聰明人,馬上聽出了話外音,從令狐越望著自己女兒那情意綿綿的眼神中也不難看出他對蘇云的心思。他見到令狐越一表人才,為人謙恭--至少是在蘇敬宇的面前,重要的是他尚未娶親,便也不反對蘇云與他來往。
話說這也算是蘇敬宇的一樁心事了。
蘇云這丫頭還有兩年就要及笄,別人家的女兒在她這個年齡的時候早訂了親。蘇敬宇就她這么一個閨女,自然牽掛她的終身大事,不過他物色了京師多少富貴子弟、名門大家之后都入不了她的眼。每回與她提及此事她總是推三阻四的,要么說人家這個不好那個不中意,要么干脆說自己不想嫁人了,一輩子陪著父親。
蘇敬宇平日寵慣了女兒,她說一個不字,他絕不會勉強她的。不過自己這兩年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他活著這一把年紀,如今兒子也歸家了,他什么都不缺,還要求什么呢?唯一希望蘇云早日找個好婆家,那他這個做父親的也終于可以安心了。
如今他也想通了,他這個寶貝女兒若是喜歡對方,他蘇敬宇也不是那么不開明的人,不會介意對方的家室門第,畢竟他們蘇家的嫁妝夠養活蘇云和她未來夫家十輩子了。只要對方真心對蘇云好,他這個父親就別無他求了。
所以當他得知令狐越說要每日來拜訪蘇云,而蘇云也不排斥,反而低頭不語,他便以為女兒已經芳心暗許,他這個做爹爹的高興還來不及呢,就盼著他們盡早把婚事給訂了!
只是如今蘇云尚未出閣,成天與個年輕男子在一起,傳出去對她姑娘家的名聲也不太好,因此他對外宣稱令狐越是他的遠房親戚,前來長安投奔自己的,這樣一來,不就名正言順了。假以時日,等到蘇云與他感情融洽了,他再做主把婚事訂了,反正嫁給遠方的親戚也是親上加親,兩全其美!
見令狐越走了過來,正在和蘇巡、陸非打雪仗的那幾個小廝忽然停了下來,拍拍身上的雪,對著令狐越低頭哈腰地行禮。他們這些做下人的最會察言觀色了,都知道眼前這位少爺雖說是老爺表姑的兒子,不過老爺待他卻非常熱絡,最關鍵的在于,他還深得小姐的青睞,與小姐在書齋一聊就是好半天呢。他們自然要討好他些,沒準兒哪天他還成了蘇府的姑爺呢!
令狐越朝著蘇巡與陸非躬身一揖。
蘇巡與陸非見了令狐越之后,原本嘻嘻哈哈的臉一下子拉得老長。
照理說蘇巡是被令狐越拉出賊窩的,他應該感激令狐越才對。可是他卻對令狐越當初連蒙帶騙將他誘到長安的手段頗為不滿,更為令狐越以他為交易換取親近蘇云的機會而耿耿于懷。所以見了令狐越,蘇巡只是吹吹口哨,扭頭假裝沒有看見。
而陸非顯然也不太待見令狐越,無奈出于禮節,他只得朝著令狐越回禮。
然后,令狐越昂首闊步朝著書香閣走去。
陸非知道如今蘇云對于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遠親,竟比自己還要熟稔,他心中著實意難平:這家伙才來多久,明明是個八竿子打不到邊的遠親,憑什么和對云妹妹那么親近?
他越想越氣,竟鬼使神差地將手中的雪球往令狐越的頭上砸去。
陸非是下了十成的力量的,那個雪球在空中飛出一個拋物線,眼看著就要砸中令狐越了。
令狐越雖然背對著他們,卻如同后背長眼一般,迅速回轉出掌如風,雪球還沒有碰到他便被一道無形的掌力擊碎。陸非只覺得撲面一股勁風吹來,肩上竟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一個不穩,向后趔趄幾步摔倒在地。
這一招隔山劈掌著實厲害,在場的人都驚呆了。那幾個小廝愣了足足半響,方才想起要去攙扶陸非。
陸非疼得大叫:“哎呦,我的胳臂!”
“陸公子,您怎么了?不要緊吧?”那些小廝唯恐陸非受傷,那樣他們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陸非被他們拉了起來,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他摸摸被震麻了的肩膀,推開小廝們的手,又羞又氣道:“你!”
令狐越冷眼看著,輕描淡寫地抱拳一揖:“誤會誤會,在下還以為是有人背后突襲,一不小心出手過重了。陸公子您沒事兒吧?”
陸非只覺得肩頭處傳來陣陣鉆心的疼,但是他礙于面子咬牙強忍道:“沒事。”
“那就好。”令狐越頭也不回地走了。
書香閣的窗臺前,蘇云和花梨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花梨搖頭苦笑著:“這陸公子也真是的,誰不好招惹,沒事兒招惹他干什么?人家一個手指頭就能把他捏死。”
蘇云卻是微微蹙眉,心道:陸非不過是朝他砸個雪球,他下手未免重了。她轉身對花梨說道:“你傳話下去,請個郎中給陸公子看看,這萬一要是傷到了哪里,我們也不好向陸尚書交代。”
花梨領命而出,正巧看見小廝領著令狐越走了進來。她烏溜溜的眼睛朝著他匆匆一瞥,行禮之后便離開了,嘴里卻是嘟噥著:“嘿嘿,小姐莫非是想要與令狐公子單獨相處,這才把我支開?小姐也真是的,我花梨豈是如此不通人情之人?我呀晚些回去,讓他們多說會兒話。”
書香閣中,令狐越乍一見到蘇云,他原本清冷的臉上就露出了溫潤迷人的微笑,雙眸中反射著剔透張揚的藍光。
“阿云!”令狐越親昵地叫著。
蘇云不再去想剛才的那一幕,她欠身朝他請安,和顏悅色道:“令狐公子,今日想學哪首曲子?”
“怎么,不學曲子就不能來了嗎?”令狐越挑眉輕笑。
蘇云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不過她馬上莞爾一笑:“怎么會?令狐公子可是蘇府的貴客呢。”
“阿云,難道你只是把我當成客人了嗎?”令狐越走近一步,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有些炙熱。
蘇云一時語塞,她懵懂地抬眉,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
令狐越又朝她跨近了一步,近到蘇云幾乎可以感受到他呼出的氣息。他目光灼灼地望定她,像是要把她吃了一樣。
蘇云察覺到他有些異樣,不自覺的往后一退,正要盤算對策。
熟料,他忽然一把抓住了蘇云的左手。花梨在旁看了馬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卻忍不住留了一跳指縫往外偷看。
蘇云完全沒有料到他會如此,急得要掙脫,卻感到令狐越往她手上塞了冷冰冰的一物,然后就松開了她的手。
她低頭一看,驚訝地發現手中多出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那是一枚刻成牡丹花枝狀的金薄片,花枝上方還有一只造型立體、精雕細琢的蝴蝶,蝴蝶頭上的觸須與身上的翅翼翹起,在風中微顫,閃動著金色的光芒。
她濃密的睫毛輕眨,不解地問:“這是?”
令狐越俏皮地眨了眨一只眼:“這是書簽,送給你,你瞧瞧喜歡嗎?”
蘇云將書簽還給他,搖頭道:“這東西太貴重了,我可不能收。”
令狐越哪里肯依:“什么貴重不貴重的?只有這樣的東西才配得上給阿云用!這是我特地命人打造的,一來感謝阿云教我學琴,二來也算我在蘇府的伙食費。你若是不收,我可要不高興了。”他還果真露出了嚴肅的表情。
“多謝令狐公子,不過下次可千萬別再破費了。”蘇云知他倔強,便收下了書簽,將它置于桌上那本攤開的詞集上,想著以后找個機會還了他這份人情。
令狐看到那本書,好奇地問:“阿云在看什么呢?”他拿起書看了看:“原來是李秀茵的詞集,阿云也喜歡她的作品嗎?”
蘇云“嗯”了一聲。
“阿云最喜歡她哪一首?”他直直望著她,顯得興致盎然。
蘇云手抵著下巴想了想:“每首都很不錯,若說最喜歡,莫過于《蝶戀花-寒日蕭蕭別姐妹》,還有《如夢令-風干霜花淚已盡》。”前一首表達了姐妹惜別之情,后一首乃顛沛流離之時所做。蘇云每每讀來,都會憶起前世與親人離別之時的情景,因而感觸至深。
令狐越微露詫異:“這兩首都是她晚年孤苦顛沛之時所作,雖說言語清麗,獨辟蹊徑,意境卻都是深沉哀婉,凄苦悲涼。我原以為,阿云喜歡的會是像《點絳唇-春風笑面花滿園》之類活潑生動、自由浪漫的詞句呢。難道說,阿云有什么心事嗎?”
蘇云笑著搖頭:“我能有什么心事啊?不過是覺得詞中感情真摯,韻味悠長而已。李秀茵出生高貴,本人又容貌出眾才高識博,可惜所托非人,以致家道中落、晚景凄涼,這才有了這兩首悲涼的詞作。”
“這都是她那不成器的丈夫害的!他不僅不疼惜愛護她,反而對她惡語相向,甚至還拖累了她為官的父親。這種人根本不配做男人!”
令狐越話鋒一轉,繼而說道:“阿云,我絕不會像他那樣混賬。我發誓,今后一定會好好疼愛守護我的妻子,不讓她受半點兒委屈,拿世上最好的東西給她寵她。”他的目光堅定,像是在說一件天大的誓言一般。
蘇云低頭淺淺一笑,卻沒有接話。
令狐越以為她不答話,繼續說道:“阿云,難道你不信我嗎?”
蘇云抬眸,見他眸中精光乍現,如寶石般璀璨清澈。他的眼中分明有一種不一樣的期待,這讓蘇云有些擔心。她定了定神,莞爾一笑:“蘇云信不信又有何要緊,這些話還是說給未來的令狐夫人聽吧。”不等令狐說話,她岔開道:“對了,令狐公子還沒說喜歡李秀茵的哪首詞呢?”
令狐越略微有些失望,不過他轉念一想,蘇云到底與眾不同,她豈是那么容易上鉤的女孩呢?他有的是時間和耐力,慢慢感化她的心。他很快振作起來,說道:“我喜歡那首《浣溪沙-窗前剪影》,語新意雋,寫出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信心。”
“嗯,確實不錯。”蘇云與他從詩詞歌賦一直到音律琴典聊了很久,頗為投機。
聊著聊著,令狐越突然說道:“阿云,云霄閣近日接到一筆委托,我明日會南下江寧,恐怕得等到來年開春之后再回來了。”
蘇云很少聽他提及云霄閣的事情,不過以她所了解的情況來看,需要令狐越親自出馬的事情,必定不是小事。她問道:“江寧可遠了,不知是受了什么委托?”
“是老主顧介紹的生意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聽說是有地方鬧鬼,讓我帶人過去驅邪避魔。”令狐越說話的時候卻沒有看著蘇云的眼睛,這讓蘇云覺得他多少對自己有些隱瞞。
既然他不愿多說,那蘇云也就不再多問。畢竟云霄閣的事絕非她能染指的。她眨眨眼睛: “驅邪?這招之前令狐叔叔可沒有教我呢,改日也請令狐公子讓我開開眼界吧。”
令狐越笑聲朗朗:“一言為定。等我從江寧回來,就來教阿云!”
“太好了!”蘇云笑靨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