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已傾城
歷斯然出生時,歷懷志已年近五十歲,雖然他子嗣不少,但晚年得子,自是寵得沒邊,歷斯然自小聰明過人,膽識過人,但相當叛逆,行事不問對錯,不分正邪。歷懷志早年從政,后來從商,歷家也是同城名門望族,一家人中規中矩,進退有度,突然出此異類,成天惹事生非,歷懷志一度看見這個魔王就頭痛。歷懷志的夫人林月如,出身書香門弟,父母皆是大學教授,□間被迫害,攜家出逃,后來在法國置下產業,長期定居。彼時林月如已嫁歷懷志,自然沒跟父母兄弟一起走,等到國內局勢穩定,實行改革開放政策,林家回同城尋親。林月如是林家唯一的女兒,父母的掌上明珠,自然不愿意女兒離他們太遠,多次提出林月如在法國定居,林月如沒有答應,后來帶歷斯然去法國探親,林父一眼相中歷斯然,提出既然女兒不愿意留下陪他,就將外孫留下,林月如和歷懷志商量了一下,與其這魔頭成天在國內闖禍,不如換個環境,再者他姥姥姥爺都是教育家,在他們身邊成長也是一種修身養性。這樣,歷斯然一直在法國長大,期間有回過國內,但極少回歷家,他行蹤飄忽不定,神龍不見首尾,沒有人能掌控。正當歷家尋找歷斯然未果之際,歷懷志堂兄的孩子打來電話,說《生活》雜志社有個美編叫歷斯然。歷懷志暗中查訪,驚訝地發現,這孩子已在同城一年有余,居然沒被發現,連入境的記錄都沒有。他沒有打草驚蛇,他知道這孩子滑得厲害,不然也不可能找不到他的蹤跡。一家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由老太太出馬,找到歷斯然的好友,以他作誘餌,讓歷斯然乖乖出現,再乖乖回家。
姜果然是老的辣,連哄帶騙的,歷斯然摟著老太太的肩膀回來了。家自然是沒轉方向的,但看見一屋子的人,似乎全到齊了,他還是一怔,這是集體歡迎他嗎?
“終于回來了?”歷懷志瞟了他一眼,哼聲問道。
“哎呀,誰說我家老爺子身體不好的,這不挺好嘛,看這中氣十足,看這紅光滿面,再活個五十年沒點問題。”歷斯然一點也沒被歷懷志的黑臉嚇到,在他面前轉了兩個圈。
“胡鬧!”歷懷志就想不明白,這兒子,看見就頭痛,不看見偏偏又想得厲害。
“看,看,還能吹胡子瞪眼睛,多精神。”歷斯然大叫,“媽,你怎么能騙我?”
“不騙你,你能乖乖跟我回來?”老太太一臉風輕云淡。
大廳里的人全笑起來。只有這小的,才敢在老的面前大大咧咧沒個正經,平時,歷懷志只要聲音高一點,四個兒子立馬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出。
“越來越行了嘛,深喑隱身之道。懂得大隱隱于市的道理。”歷懷志還是板著臉,不過仔細看,能發現嘴角有淡淡笑容。
“爸,我知道你看著我心煩。我不敢回來煩你。”歷斯然當然知道老爺子既然能找到他,自然也知道他目前情況。
“不敢,你還有什么不敢的?!”歷懷志手杖在地上重重一落。
“你看,你看,我來了,你煩我,我不來,你非找我來。”歷斯然很無力,他也不好做好不好?
“小五,回家吧。你想畫畫,想辦雜志,都可以,爹媽天天念叨你,他們年紀也大了。”老大歷欣然說。
歷斯然很奇怪,“我有在畫畫,有在辦雜志啊。”
“那畢竟是別人家的,我歷家的人怎么能在那小雜志社當個小美編?而且受人管制,你不是喜歡自由的嗎?”歷欣然不能理解,小五怎么突然轉性了,當個小美編,一當還一年多。
“哥,我覺得挺好。真的。歷家的事業有四位哥哥接管就好了,我也不是這種經商的料。”歷斯然懇切地說。歷家的人怎么就不能當個小美編?平姐那么出色的人還當個小美編呢。
“生為歷家的人,就有擔當歷家的責任。”歷懷志嚴歷地說。“以前你年紀小,責任都落在你哥哥身上,現在你也長大了,該承擔的一定要承擔。”
“爸爸,如果你只有我一個兒子,我一定義不容辭,可是現在,多我不多,少我不少,就讓我過我想過的生活吧。”歷斯然不解,有這么強買強賣的嘛?
“除非你不姓歷!”老爺子怒了。
“不姓就不姓唄,沒名沒姓應該也不錯。”歷斯然淡淡說道。
“你,你個逆子!”歷老爺子大吼一聲,舉起手杖就往歷斯然身上打去。歷斯然不避不閃,還是一付淡然的樣子。
事情急轉直下,大廳里眾人都嚇慌了,歷超然一個手快握住了父親的手杖,沒讓那棍子落下來。老太太和兒媳上來,急忙扶住老爺子。
“你滾,給我滾!”老爺子喘息著,指向歷斯然的手顫抖得厲害。
歷斯然點點頭,轉身向門外大步走去。
“小五!”老太太哭了,撲過去,抱住了歷斯然,“小五,你不能走!”好不容易才找回的兒子,這回走了,以后再上哪兒找去?
“讓他滾!讓他滾!我只當沒有這個兒子!滾!滾!”老爺子咆哮起來,幾個兒子差點沒按住他,突然他身子一軟,向地下倒去。
“爸!爸!”兒子兒媳們嚇壞了,圍上來,歷欣然吼道:“快叫醫生!”
歷斯然看見父親倒下了,眼睛里閃過心痛的神色,他轉回來,將老父親抱起來放到他床上。真輕,一把骨頭,他想起母親的話,“沒幾天活頭了”,他心酸,握住老爺子的手:“爸,對不起。”
老太太還在一旁小聲地哭,歷斯然接過她手里的帕子,給她擦眼淚:“媽,我沒說要走。同城是好地方,我以后會在這里的。”
“真的?”老太太一臉不信。
“真的。”歷斯然想,我當然不能走,我還要吃平姐姐的飯菜,要跟清兒拼游戲,還有好多事要和她們一起做,他臉上不知不覺浮上一抹溫柔的笑。房間里幾兄弟面面相覷,這弟弟,怎么就捉摸不透呢?
這晚,歷斯然沒走,第二天也沒走,他擔心老爺子的病情。歷老爺子其實沒什么大礙,一時氣狠了,急火攻心,大概聽聞小兒不走了,內心舒坦了,病也好了,但他留了個心眼,讓醫生說給那小子說嚴重些,心臟病高血壓腦血栓什么的,只要能讓他相信,說癌癥也行。一邊醫生聽得汗滴滴,行醫幾十年,沒見過如此作賤自個的病人。另一邊,守在床邊的幾個兒子,聽得哭笑不得,真是不擇手段,只有老太太聽得心酸,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流下來,這老頭又兇又犟,嘴上不念著兒子,心里念得厲害,經常摸索兒子小時候的獎狀,一看就是半天。那黯然,那低落,是真念啊!
禮拜天,岳青平和清兒一塊呆在家里,清兒在畫室里畫只有他認得出的小馬,她在家里洗洗刷刷,看著地板一塵不染,室里窗明幾凈,床上新換的床單被套泛著薰衣草柔順劑的清香。她喜歡這種家居生活,從容的勞動里,每一寸光陰都是屬于自己的,每一份舒適也是屬于自己的。
電話響了,岳清平看見臟臟的兩手,喊清兒:“清兒,幫媽媽把電話遞過來。”
清兒小鳥似地飛出來,接通了電話:“喂,我是清兒,你找誰呀?”
“我是金伯伯,我找你呀。”金正山一聽那糯糯的聲音,樂了。
岳涵清精神大振,找他的電話可真是太少了,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拉開一付準備長聊的架式:“伯伯可找對人了,有事慢慢說,我聽著呢。”
“是這樣,”金正山像和大人聊天一樣,很認真的說道,“我想帶你和你媽媽去馬場騎馬,你要不要去呢?”
小岳涵清很有禮貌地說:“伯伯,你可以再說一次嗎?我是不是聽錯了?”
金正山終于大聲笑起來,這孩子,真好玩兒,“你沒聽錯,我說帶你們去騎馬。”
岳涵清霍地站起來,看了看媽媽,對著電話不放心地說:“伯伯,你一定要堅持哦,一定要堅持住哦,我把電話給媽媽。”他對媽媽說,“媽媽你坐下,我把電話放你耳朵。”
岳青平不知道他玩什么,聽話地坐下,清兒的小手伸到她耳朵邊上。
“師兄什么事?”岳青平聽到金正山在那邊笑。
“今天忙不忙?最好是不忙,要不然不好跟清兒交代了。”金正山想著剛才清兒鄭重其事的叮囑。
岳青平看看房間,差不多全忙完了,她道:“還好,差不多忙完了。”
“如果你忙,我帶清兒去騎馬,如果你不忙,我和你們一起去騎馬。”
“我不會騎馬,清兒也不會。”岳青平從小就不是運動型的料,在學校的體育很少及格過,初三時考三千米,全班就她一人沒通過,每回體育課,其他同學玩得不亦樂,體育老師還捏著個馬表替她數圈圈。跑完一看,得,時間比上一回的還長,下回體育課又得跑,結果時間比上一節課又長。體育老師很郁悶,如果不是要守著她,他早回辦公室網上斗地主去了,等到又下一節體育課,體育老師終于看不下去了,提前兩圈半就捏了馬表,等她跑完,一看時間,很驚喜地說,不錯啊,進步了,正好及格。于是大筆在表格上一勾,慌忙跑了。當個老師也不容易,親自放水,還得責任讓學生相信,謝天謝地,這尊大神終于畢業了,自從上課有她,他都老了一圈。
“男孩子要多戶外活動。沒事就出來吧,讓他見識一下也是好的。”
金正山說得很有道理,岳青平沉吟會兒,再看看清兒一付你不答應我就哭的表情,答應了,孩子拍著手蹦起來,“金伯伯果然很堅持。媽媽,你好棒。”兒子這點遺傳了她,每當達成愿望時,會喜形于色,不像任之豐,一張臉總臭臭的,縱然高興,也絕不表露出來,很能裝,拽拽的,酷酷的,也傻傻的。
金正山的奧迪A8拉著她們母子開出時,正碰到了歷斯然那輛老爺車開進來。清兒眼尖,發現了,扯著嗓子喊:“歷叔叔,歷叔叔。”出去騎馬,是件大喜事,他很想跟人炫耀一下。
金正山問岳青平:“要停嗎?”
岳青平搖頭:“不用了。”歷斯然有幾天沒來上班了,他說他家老爺子的病情有點重,等穩定了再來,如今他心里肯定不舒服,清兒又嘰嘰歪歪的,別煩他了。
金正山“嗯”了一聲,腳下油門一踩,向馬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