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軻帶蓋聶來到青禾軒的時候正值午飯,店裡坐了兩三桌客人。
全是小孩兒,是段禾苗和呂僅拉來的同學。
他們人手一個青禾團,嘻嘻哈哈邊鬧邊吃,而且不打算付錢的樣子。
還好桌上都是豆羹、蒸蛋這些便宜菜,還有幾盤肉糰子。
荊軻無奈地笑笑,帶蓋聶找個了個位子,叫阿讓去端些好菜來。
蓋聶略感好奇地打量著青禾軒,看看菜牌,又看看“好吃”木牌,並沒有像別人那樣關注“韓非寫的”,只是感慨了一句:“荊小弟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家業了?”
荊軻笑著搖搖頭:“是祖上的,我是養子,現在幫忙打理。”
“那是少東家?”
“沒有少東家,東家是舍妹,她今天沒來。”
“哦。”
之後菜來了,蓋聶也不再多問別的,他顯然對青禾團感興趣,津津有味吃掉兩盤。
荊軻就跟一邊跟他介紹了下菜式,拿來幾道新菜給他嚐嚐。
這個蓋聶很懂吃,對白馬閣也很熟,總把同一道菜跟那邊的做比較。
“你這個芥醬鯉魚膾,那邊叫黃芥魚膾,他們有時用青魚,有時用黑魚,黑魚骨刺少,肉嫩豐滿,生長又極快,最適合做魚膾,只可惜性情兇猛,會吃掉同塘的其他魚,所以必須單獨飼養,他們在城外有個魚塘,專門養黑魚……
“……酒漬鹿肉不錯,醬料很獨特,我周遊列國這麼多年都沒吃過這種口味的,鹿肉有果香,比牛肉好,白馬閣用的就是牛肉,還不是那種老死病死的牛,好的牛肉只在官祭後纔有……
“豬其實吃得少,若不是八珍裡有,我平時都不吃的,一般人家也不會做,但你說的烤乳豬我很想嚐嚐啊,等哪天你們做了,記得喊上我……”
他就這麼說著,荊軻邊吃邊聽,忽然問道:“蓋兄能否教我劍術?”
“嗯?”
蓋聶停下油光光的嘴,嚼了一下看著他,“你想學劍?”
荊軻點點頭:“是。”
蓋聶往他腰間掃了一眼,問道:“你有劍麼?”
“現在還沒有,我會去買。”
蓋聶搖了搖頭:“我師承徐夫人,沒有他的允許,我不能隨意教別人劍術。”
荊軻嘆了口氣,點點頭表示理解:“既然如此,那就不再爲難蓋兄,等忙完這陣,我或許會去陽城拜訪徐夫人,請他親自授劍。”
“爲什麼想學劍?”蓋聶問。
荊軻笑了笑:“因爲我是荊軻,註定是個劍客。”
“註定?”蓋聶放下筷子擦擦嘴,“呵,你怎知自己的命?可知命由天定?”
荊軻沉默片刻:“我命在我,不在天。”
蓋聶眨了下眼睛,目光不再如剛纔那般懶散浮躁,而是變得沉靜,變得專注。
他緊緊盯住荊軻,慢聲說道:“在這亂世,沒有一個人的命在他自己手裡,哪怕是周天子。”
“你說的對,”荊軻緩緩幫他斟酒,“但我不同。”
蓋聶瞇了下眼睛,伸手比比他:“一頭四肢,五官齊全,哪裡不同?”
荊軻笑了笑,指指腦袋:“這裡。”
雖是笑說,但蓋聶見他認真的樣子不像是隨意出口。
也不知道年紀輕輕的到底哪裡來的自信,頓時好想打擊他一下。
“若你執意學劍,”蓋聶指指下巴上的疤,“這便是代價。”
荊軻看向那道疤,看起來應該傷得很深,老實說還挺帥的,不過……
是你自己劍術不敵,被人劃了吧大叔。
他便問道:“敢問這是被何人所傷?什麼人能傷的了蓋兄?”
蓋兄不會說,蓋兄只會以過來人的口氣告訴他:“遍體鱗傷,到頭來不過是胡鬧一場。”
荊軻聳聳肩:“蓋兄未免太悲觀了些,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劍客遊俠那樣有條件周遊列國、行走江湖的,絕大多數人都是在耕戰中草草一生,連這人間都還沒來得及看清就被推上戰場,化爲戰火的餘燼,在這身不由己的亂世,能按自己的想法隨性而活該是多幸運的事。”
蓋聶默默點頭,他同意這種說法,但理想和現實終究還是有不小的差距。
他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還是太單純了些,缺乏閱歷,空有一腔情懷,就跟當年的自己一樣。
蓋聶生出一股說教之心:“要知道,劍客遊俠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瀟灑,我也是這幾年才悟到的,我們這種人,不入行伍,也不耕種,會使劍卻沒有功業,也許會被世人追崇,但他們不會用你,還會寫文章來罵你。”
他指向牆上的木牌,繼續說道:“那個韓非,《五蠹》看了麼?俠以武犯禁,我這種就是典型的蠹蟲啊,呵呵,你只見我使劍威風,卻不見我內心不得志的苦楚,你也看到了,我除了會些劍術,其他的,跟那些遊手好閒之人並無二致,唉,空羨情懷,不務實地,年輕人啊。”
“我看你就是懶的。”荊軻直說。
“嗯?”蓋聶撓撓胡茬,覺得自己大概是聽錯了。
荊軻嚴肅道:“我不懷疑蓋兄是有志之人,但若真是有志,那爲什麼不去想辦法實現?有志之人太多,都會誇誇其談抱負理想,可邁出第一步的人能有一半就不錯了,而能沿著自己選的路子堅定走下去的,就更是所剩無幾。
“所以不管哪行哪業,投軍或是遊俠,入世還是出世,只要選定了,就該堅定地走下去,一生專一,而不在這裡一邊怨懟亂世,一邊又懨懨地做著蠹蟲,說到底,都是懶。”
蓋聶本想教育他的,這會兒倒像是反過來被教育了,口氣還這樣毫不留情。
他覺得有點尷尬,但也在想荊軻的話,問道:“可自己的路要怎麼選?我怎麼看著哪條都不像我要走的那條呢?”
“一旦上了路,”荊軻垂下目光,“不走到最後就不會知道它的對錯。”
蓋聶嘆了口氣:“若是走了幾十年、一輩子,到頭來發現那條路是死路,是錯的,該當如何?”
荊軻舉杯到口邊,停了下來。
店裡不知什麼時候變得安靜,孩子們全都圍在邊上聽這兩人說話。
連蘇嘉也從後廚出來,靠在柱邊,等著聽荊軻怎麼回答。
荊軻想了片刻,放下酒杯,篤定道:
“那就是命。”
蓋聶一時愕然,又有點恍然,低頭思索起來。
那個叫“命”的東西,就像窗布後面一個模糊的影子。
明知它在那兒,可那究竟是什麼,他還是不清楚,而在這番對話之前,他連這個模糊的影子都看不到,對“命”的理解也是一團漆黑。
荊軻見他不說話,自己就吃了一口菜,隨意說道:“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就像《五蠹》,什麼蠹不蠹的,不要太在意,韓子他也只是站在法家的立場,怎麼有效怎麼來嘛。
“從當世治國效率來看,那五種不好管的人肯定是越少越好,然而對於個人來說,當然是要在合理合法的範圍內,最大限度地去追求自己的意志、實現自己的理想,不然這一世啊,枉爲人了。”
蓋聶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悶頭吃飯,邊吃邊想:
這個年輕人……是我小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