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場格殺,焚尸消名。’
那艘隱藏在灰色霧氣、飛馳于乾坤畫境外的飛梭中。
吳妄的嗓音還在流轉,飛梭正中那面特殊云鏡,此刻尚未完全散去。
炎帝神農面前這面云鏡,將人域中軍大營中所發生之事,盡數展露在了飛梭內的眾人眼前。
此刻,透過云鏡依然能見到:
吳妄坐在主位,將長劍斜放在腿邊,表情淡定、目光略顯兇狠,話語之中威脅拉滿。
但此時此景,又讓人感覺缺了點什么。
像是力道不足,總有種、有種……
雖然兇,卻沒有兇到位之感。
神農側旁那名老道沉吟一二,笑道:“陛下果然慧眼如炬,無妄子小友當真沒忍住站了出來。”
“他就是這般,有時需要逼一逼,”神農露出少許微笑。
這位老人注視著云鏡中吳妄的身影,目光略帶欣慰。
在飛梭內保持端正坐姿的滅宗眾人,此刻也都露出了少許笑意。
然而,神農另一側的老嫗卻面露不悅。
這位穿著戰甲的老嫗幾次猶豫,還是將嘴邊的話講了出來:
“陛下,依屬下之見,無妄子終究是不夠狠決,他自身壓不住這般局面,才需出言威脅。”
“欸,不可如此言說。”
神農笑道:“此前東南分閣之事,讓無妄站在了不少人對立面,他平日里也極少在這般場合露面。
可以看做是他積累不足,倒也非其它。”
“陛下,我不是單說此事,而是無妄子的處事風格,著實有些不夠狠辣。”
老嫗憂慮道:
“只是動嘴皮子,真不如挽起袖子。
不服我者當斬之!
這般才可力壓爭議、力挽狂瀾,就剛才之情形,無妄子提劍殺一二人又能如何?
這里面有幾個臭蟲,早已比他此前殺的米鐘更腐敗,他心里應該有數才對。
像他這般,如何能震懾異己?
若是做不到比天帝更狠,如何去跟天帝對壘?
不經黑暗動亂打磨,當真是少了那份血氣……這些事,陛下您當思慮清楚才是。”
神農笑而不語,抬手揮散水鏡,看到了對面的滅宗大、妙、茅三位長老那復雜的表情。
宗主大人被人皇身邊的老臣埋怨,他們這些在人域不過是普通修士,在此地也沒有半點分量,開口有些失禮……
神農道:“紅薔,此時不比往日。”
“陛下。”
那身著鎧甲、名號為紅薔老人的老嫗看了幾眼滅宗之人,以及林素輕肩頭的青鳥,嘆道:
“若只是這般程度,無妄子確實難當大責。
咱們觀察這位無妄子也已有些時日,他始終是少了一樣最關鍵的東西——野心。
一個沒有野心之人若是身處高位,對人域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神農閉目不語,略微皺眉。
“前輩所言,略有些不對……”
大長老起身做了個道揖,低聲道:
“陛下,兩位前輩,老、我說這些似有些不妥,但事關我家宗主,我不得不開口多說幾句。”
神農露出幾分和藹的微笑,緩聲道:“血手魔尊坐下便可,有話直說,不必有什么顧慮。”
“多謝陛下。”
大長老沉吟幾聲,繼續道:
“宗主他當初繼任我們小小滅宗之宗主,都是我們強加給他的。
宗主不喜名,也不喜利,他其實只對如何長壽、如何長生感興趣,當然,他對女子也有一種天生的向往,這倒讓人有些不太理解。
按理說,宗主出身北野氏族少主之位,那邊風氣比咱們人域開放許多……”
“那個,”林素輕低聲提醒,“大長老,您別說這個。”
神農卻已是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大長老頓時意識到了什么,目中泛起幾分憂慮。
宗主他莫非真的……
他忙將話題拉開,繼續道:
“陛下,我家宗主確實沒有野心,但這不應是他的弱點,或者說缺點。
宗主只是在照顧身旁之人。
若宗主當真如林怒豪那般野心勃勃,人域怕是早就有不少動亂。”
“你這小魔修,目光太過短淺。”
紅薔老人卻道:
“我們怕人域內部引起的動亂嗎?我們這些老骨頭們都還沒死光。
你鏡中看到的這些人,除卻劉百仞、風冶子他們,其余都是后來提拔上來,讓他們主持人域平日內的事務。
結果如今爛的爛、浮的浮,能腳踏實地做事的少之又少,子孫親友一多就自稱一地之豪門。
陛下心軟不想整治他們,人域就是被他們搞的烏煙瘴氣。
就他們,還翻不起浪!”
大長老這個血手魔尊面露微笑,表情有點尷尬。
小魔修……
也對,他無論修道境界,還是年歲,比起眼前這位老嫗,還真就必須自稱‘小子’。
紅薔憂心道:
“無妄這樣的性子,如何在大荒立足?
他如何帶領人域去抵擋天宮?真當天宮帝夋的手段,只是那些兇獸潮嗎?兇獸潮不過是為了耗損咱們人域、南野的礦產。
人域內部的少許動亂,比起到時候人域籠罩的黑暗,根本不值一提。
生靈如草芥,神魂如浮塵。
一個更早成熟的人皇,能讓族人避免多少死傷,這才是最為關鍵之事。”
大長老頓時語塞。
“可,前輩,”林素輕起身行禮,俏臉有些發白,嗓音也在輕顫,“我家少主有自己的打算。”
紅薔老人眉頭微皺,看向林素輕。
后者立刻低頭、并腿,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且將沐大仙擋在身后。
神農笑道:“素輕莫怕,紅薔只是性情急躁、說話直白了些,她對晚輩也是十分關愛。”
“是,多謝陛下。”
林素輕輕聲應著,她肩頭那青鳥低頭發出一聲輕嘆。
“父親,你們又在期待旁人變成你們所想的樣子了嗎?”
神農的微笑不禁有些僵硬。
青鳥低聲說著,那少女的嗓音清脆空靈,但話語卻帶著掩蓋不住的失落:
“所以說,你們還是跟以前一樣,覺得只有符合你們期待的,才是一個完好的人,對嗎?”
神農沉聲道:“吾兒……”
“父親,”青鳥抬頭看向神農,一縷翠綠色的流光閃過,青鳥已化作了那綠衣少女的模樣,攥著小拳頭,站在神農三人面前。
神農左右側的兩位老人起身行禮,口稱殿下。
一旁的大長老、楊無敵、茅敖武雙眼瞪圓,卻是大氣都不敢喘。
精衛輕輕咬著嘴唇,俏臉有些蒼白,拳頭攥緊后又慢慢松開。
“父親,你告訴我,我在東海過了太過久遠的年歲,人域早已與我剛出生時不同了。
真的是這樣嗎?”
“女娃殿下,”紅薔老人的表情就如冰雪消融,突然變得無比溫和,溫聲道,“陛下支撐整個人域,已十分疲倦。”
精衛小聲問:
“那樣就可以將自己做不到的事,施加在旁人身上,以施加為名,讓旁人替你們去做嗎?
父親您當年說想構建的新人域,是一個人人都可以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的人域……這個心愿已經放棄了嗎?”
飛梭內落針可聞。
林素輕有些擔心地看著精衛的背影。
“吾并未期盼無妄能去做什么。”
神農輕聲說著,眼瞼低垂。
“人域并沒有人皇繼承者,那些炎帝令只是被吾撒出去的種子,是打開火之大道的鑰匙罷了。
如果真的會有第三次黑暗動亂降臨,那這些種子就會慢慢地生根、發芽,總會有一顆種子能長成參天巨木,撐起人域的未來。
這些都是吾無法控制,也未去控制之事。
但黑暗動亂是否復現還是未知之數。
如果吾能將天宮之害,止于當代,那人域所需要的,就非一個過于強勢的人皇,人域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也是未知之數。
吾等始終不能忘卻,人域之所以是人域,是生靈聚合起來,反抗神靈之壓迫。
剛剛吾兒所說的話,其實無妄也對吾講過,那是在西野時,在那座他親手打造的木屋前。
他說的更直接,也更難聽些;
不過說的倒是很不錯,也幫吾下定了決心。
若是將問題留給下一代,那我們拼死拼活這么多年,又為了什么?又有什么意義?”
言罷,神農安然的笑著。
他慢慢睜開眼,那雙老眼滿是溫柔。
神農道:“吾對他的所有期盼,自始至終,只是想讓你今后有人能照顧,出于私情罷了。”
精衛微微怔了下,俏臉爬上了少許紅暈。
神農繼續道:
“我們老一輩,尚有許多事未能完成。
吾兒不必擔心這些,為父也好,紅薔這般忍耐過了漫長歲月的老人也罷,都在等待著一件事。
但我們并沒有太多把握,所以想著,如果能有一個年輕人現在就站出來,鎮住了人域、統合了人心,那我們去做這般嘗試,也就沒了后顧之憂。
無妄身上蘊含著的,是一份希望,說大一些,也可能是另一條我們如今無法實現的路徑。
他有他的道要走,人皇之位他如果想爭取,吾自會為他設置層層磨難,讓他早日變成人域需要的模樣。
他無心于此,吾如何會強求他做這般事?
或許,人域今后還需他出手照料、幫扶,他如果能看在吾的面子上多給些好處,那就再好不過了。”
精衛嘀咕道:“這些,你莫要糊弄我才好。”
“傻孩子。”
紅薔老人溫聲道:
“你是陛下的心頭肉,掌中珍寶,陛下如何會糊弄你?
是,是我剛才說錯了話。
我確實也是覺得無妄子性情少了些霸道,擔心今后我們這些老人都逝去了,人域面對天宮會出問題。
陛下說的不錯,無妄子今后并非就是人皇;
而人域的未來,也并不一定就是第三次黑暗動亂。
拋開這些,他確實是個不錯的年輕人,有主見、有主意,就是太過于懶散,我們也不會要求他為人域做些什么。
你放心就是。”
神農另一側的老者笑道:“這些事都言之過早,誰能知曉事情到底如何?”
“嗯,”精衛微微低頭行禮,“剛才失禮之處,還請兩位長輩勿怪。”
言罷,她轉身化作那青鳥,伴著幾道忍不住注視她的視線,撲閃著翅膀落回林素輕肩頭。
青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口出人言:
“剛才……大家什么都沒看到,他還不知我已過來了。”
眾人各自露出善意的微笑,對青鳥輕輕頷首。
尤其是大長老,那笑容之中的溫暖,讓一旁妙翠嬌都有些暗自不爽。
林素輕略微思索,已是大概弄懂剛才發生了什么。
其實就是神農身邊的老臣,因吳妄處置中軍大營爭端之事,做的太過溫柔,有些不爽利,忍不住說了幾句。
然后精衛站了出來,駁斥了回去。
林素輕當真想抬手揉揉青鳥柔滑的羽毛,但當著神農陛下的面,也是當真不敢。
此時,神農親自出手,再次打開了云鏡,那云鏡所顯。
吳妄說了幾句勉勵各方的話語,就將話鋒轉去了大戰的準備之事。
第一件事,就是選出一個‘軍師團’,由七名擅兵法謀劃之道的修士組成;
軍師團的構成,吳妄考慮了方方面面,很快就拍板,由霄劍道人牽頭,配合三位老將、三位中年將領。
都是久經戰陣,且參與過‘人域西北逼退大司命’、‘東南域云城之戰’等大戰之人。
隨之,吳妄就在心底呼喚了神農一陣。
“陛下、陛下?”
飛梭之內,神農露出幾分笑意,吳妄的嗓音卻從神農掌心中傳了出來。
一時間,眾人頗感新奇。
林素輕本想開口提醒,免得自家少主今后‘無顏面對滅宗父老’。
但林素輕看了看那個披著蓑衣的老大爺,又低頭看了眼肩頭上站著的青鳥,果斷……抱緊了懷里的沐大仙。
就聽神農掌心傳來了吳妄的嗓音:
“真要打?跟帝夋來硬的?三鮮前輩如何了?”
神農看了眼飛梭正下方‘緩慢前行’的三鮮道人,對著掌心道:
“他還在找尋,應該是不斷聽到指引之聲,本自沒有明確的落腳之地。”
吳妄道:“嗯,老前輩你當心些,別中了帝夋的圈套。這邊的情形前輩剛才看到沒?做完這次的事,以后我可離你這些大臣們遠點吧,當真沒勁。”
飛梭內眾人表情豐富多彩。
神農笑道:“怎么,這就怕了?”
“不是怕或者不怕,單純覺得有點不想摻和這些事。”
吳妄嘀咕道:
“我跟他們爭什么,這些東西都是虛浮的,把握不住。
我需要他們的尊重,還是想要他們的贊譽?
如果不是因為三鮮前輩這邊突然有些問題,這次我自不可能露面,人域又不是缺了我就不行。
對了前輩,有件事我剛才想了很久,還是想問問。”
“何事?”
“帝夋現如今活躍的,只是寄托在秩序大道中的意志,就如同他的化身、或者說自身的一部分。”
吳妄問:“那他本體為何要沉睡?遠古神戰,跟燭龍最終大戰的,其實是星神,傷勢最重的也是星神,帝夋可沒多少損傷。”
神農沉吟幾聲。
“此事細細品味,倒也真有些古怪。”
吳妄又道:“還有,前輩你此前說過,帝夋給三鮮前輩托夢,有可能是托給我們看的,那帝夋是不是知曉睡神的底細?還是故意給睡神露出破綻。
如果睡神老哥來人域,都是帝夋悉心算計的,那咱們也別跟帝夋斗了,絕對不是對手。”
“睡神的秘密,帝夋若知曉,絕不會放他來人域。”
神農道:“帝夋行事就是這般,若是得不到之物就去毀了。”
“嗯,這邊主動開戰嗎?”
“可有破敵良策?”
“只能做好充分的準備,”吳妄道,“我能幫的肯定不會藏私,但前輩也不必在這方面,對我有什么期待感。
群策群力,這個是最為關鍵的。”
“也好,那……”
神農話語突然頓住。
這位人皇鮮少會被打斷言語,也很少會有太過明顯的表情變化。
但此刻,神農身周爆發出驚人的威勢,突然站起身來,隔著飛梭船艙,看向了下方山林。
這艘隱在乾坤之外的飛梭已慢慢停下。
神農抬起左手,手指在輕顫著,卻畫下了一個古老、繁復的令符,眾人腳下出現了一團云霧,云霧散開,顯露出了山林中的情形。
不只是此地滅宗眾人,吳妄心底也浮現出了同樣的情形。
只見,那三鮮老道飛馳半天,在此地停了下來,落在一棵需三人合抱的大樹旁,在樹下兜兜轉轉,低頭搜尋著什么。
很快,三鮮出聲道:“貧道已經來了。”
那樹下安安靜靜。
神農暗自皺眉,正要從此地暫且退去,看天帝是否會現身。
忽然,那大樹的樹根處泥土翻涌,一顆土黃色的寶珠慢慢升起。
三鮮老道雙目有些迷蒙,嘴角突然露出了稍顯詭異的微笑,喃喃道:
“吃了它,吃了它你就可覺醒神魂,知曉接下來該去何處。”
緊接著,三鮮老道雙目恢復清澈,皺眉看著那只寶珠,又顫聲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若要想貧道死,貧道自盡于此便是!你何必發動這般大的戰事!”
言罷,三鮮老道將那寶珠一把撈起,仰頭吞下。
下一瞬,三鮮老道捂著脖頸慢慢躺倒,渾身抽搐間直翻白眼,那面容在扭曲、掙扎,在不斷低吼。
這般詭異的一幕,讓林素輕和沐大仙抱在一起不斷發抖,青鳥更是躲去了他們懷里。
三鮮老道身形突然頓住,像是昏死了過去。
林間各處安安靜靜;
飛梭之中寂靜無聲。
突然,三鮮老道睜開眼來,目中滿是怒意。
他慢慢爬了起來,背后浮現出了一道模糊的虛影,那虛影身形不高、不奇,卻仿佛撐開了天與地。
隨之浮現的那般道韻,初覺只是稀松平常,仿佛是在詮釋著最簡單的道理,在告訴旁人:
‘看,天地就是天和地。’
但細細體會,那道韻卻是無比晦澀、無比的深邃。
虛影負手而立,閉目輕嘆,歸于三鮮道人背影,與三鮮道人重合。
“帝夋,你我之戰,你到底還想拖到什么時候?”
言罷,三鮮道人身周迸發出道道仙光,身形沖天而起,化作一束流光,直射西北方向!
藏在乾坤之外的飛梭,已緊緊跟了上去。
而此刻,那飛梭之內,神農表情無比凝重。
“陛下……”
神農輕聲呼喚,緊接著,他左手攥拳,已點名吳妄,嗓音直接出現在人域中軍大營處。
“莫問損傷,速戰速決,將天宮神衛趕出東南域!”
人域眾高手齊齊震動。
他們都是第一次,感受到神農陛下如此強烈的威壓,以及威壓之下藏著的怒意。
吳妄立刻站起身來,手中長劍出鞘,劍鳴聲引來眾人側目。
與帝夋對局之事,交給人皇陛下。
與土神爭鋒之事,那就由他——督促人域眾將合力完成。
“遵陛下命,三軍備戰,今日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