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預料的差不多,鳳歌果然是叛軍首腦,但不是反的女王。’
樹下冰甲中,吳妄保持著坐姿,心底各種嘀咕。
這個季默,竟然能想出在酒里下迷藥、提前用解藥的計謀,此前真是嚴重……
高估了他。
吳妄內視自身,看著那一肚子用法力包裹沒化開的神農牌解毒丹、化春丹、護魂丹、靜心丹、打蟲丹,笑容略有點苦澀。
這不浪費資源了嗎?
雖然神農氏前輩給的丹藥多,但這些丹藥都是不可再生資源,用一點就少一點。
罷了,罷了。
季兄能有什么歹毒的心思呢?不過是想讓他這個凝丹境的小修士,不去參與接下來的故事罷了。
若是因為自己搭救了季兄幾次,季兄就對自己掏心掏肺,將所有的計劃都說一遍……
那季兄這個號也就算是正式煉廢了,季家早點換個人培養算了。
對于季默的小算計,吳妄完全沒生氣。
倒是,鳳歌剛才給女王掖被角時的眼神,讓吳妄心底略有些警惕。
這個鳳歌……絕對有問題。
“快!將陛下寢宮護住!”
“布置防護陣法!”
幾聲女子的嬌喝傳來,隨后便聽到各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隊禁衛將寢宮團團包圍了起來。
吳妄也不急,坐在那靜靜思索,想脫身自不是問題。
他之所以能早早判斷出,女子國是鳳歌要起事,其實有很多依據。
別的不說,自己在國師府遇襲時,鳳歌后續并未現身,而大將軍府與國師府離著不遠,對于鳳歌而言只是一蹦之距。
按照鳳歌此前表現出的性格來說,不太可能不湊這個熱鬧。
再有,就是神農氏前輩為何會送他出現在鳳歌面前,這本身就已是某種暗示。
吳妄此前就已了解到,鳳歌這個大將軍在女子國地位頗高,總攬兵權,她若是想叛亂自己當女王,根本用不到人域支援。
叛軍的目標不是女王,鳳歌對人域求援……
答案已經很明顯。
【鳳歌要反的、人域要支持的,是此地的神話秩序。】
但,吳妄心底還有幾個疑點未能解開。
冰甲中,吳妄看向女王私藏所在的密室,猶記得那里有幾張殘破的羊皮卷,其上刻畫著一些已快褪去痕跡的符號。
在收集足夠的情報前,還是不要輕易做出輕浮的判斷。
那樣太過不正經。
閉上雙眼,靈識宛若流水般緩緩擴散;
仿佛一滴水落在寧靜的水面,些許漣漪蕩過,寢宮周圍那百多名禁衛的身影,已投射在吳妄心底。
吳妄顯露出了北野獵人們平均水準的耐心。
他靜靜等待著,捕捉著四面屋頂巡邏的禁衛,同時在他身上挪開視線的那個瞬間。
來了!
吳妄突然睜眼,屁股下的地板無聲無息化作碎屑,身形直接‘漏’了下去。
——此地原本是天井,女王改造成寢宮時,自地面架起了一層木板,存在較大空隙。
反手對著中空的冰甲軟綿綿地拍出一掌,吳妄在其內做了個虛假的冰人,又在下面立了一根冰柱,以防此地塌陷。
隨后,吳妄身形自木板層下悄悄竄過,遁入上方眾禁衛的視線死角。
折騰了片刻,總算是溜進了女王的小金庫。
吳妄保持著靈識擴散,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在眾寶物中,迅速找尋著信息的載體。
羊皮卷、石板,還有那面被蒙了布藏在一處木架后的墻壁。
吳妄遠遠地鼓動少許氣息,將那落滿了灰塵的布匹掀開,其上果然有幾幅畫作。
但此刻,吳妄的表情,卻越發凝重……
“這是?”
哭泣的女神,跪伏祈禱的小人兒,在不斷消退的神光;
可怖的兇獸,哭哭啼啼但被推向前的身影,化作灰塵消失的少女;
但仔細去看,兇獸和女神的腳下都有一個相同的圓盤,圓盤上勾勒著星象排列,似乎是兇獸取代了女神的位置。
再聯想到,與國師討論此地神話時,國師在嘆息中說的那句:
‘北野的神靈蘊在星光中,還有日祭能夠侍奉神靈左右。’
創造了這里的神,離開了這個國度?
只留下了一頭兇獸做護國神獸,而兇獸守護這個國度,需要獻祭?
吳妄抱著胳膊,站在壁畫前靜靜思索。
外面的喧囂他并不覺得有什么熱鬧,反而還覺得她們吵擾。
……
嗖嗖嗖。
道道身影自宮殿群間快速穿梭,她們身著金甲銀甲,表情出奇的一致,滿是堅定。
王宮內,閃耀金光的大陣之下,數百上千人影朝王宮西北角落聚集。
不斷有人影自外沖入大陣,一個個血氣充盈、持刀背槍,實力在女子國都是一流。
因王宮大陣突然開啟,國都出現了少許騷亂;但大部分民眾都只是好奇和納悶,朝著王宮方向眺望。
一批批精銳軍隊開赴街頭,四面城墻亮起了排排火把。
王都本是星光璀璨之夜,卻突然陰云密布。
不安,在女子們心底彌漫,卻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
王宮西北角,兩道刀光閃過,一座巨大的石碑轟然炸碎,露出其后那口三丈直徑的圓洞,以及斜斜向下、似乎沒有盡頭的甬道。
季默身著青色道袍,腳下踏著蓮臺、手中握持寶劍,身周漂浮著閃耀著紅光的戰鼓、包裹著細小電弧的小錘等,數件波動強橫的仙寶。
泠小嵐負劍站在半空,一襲白裙出塵不染,目光凝視著面前的圓洞。
鳳歌提刀落在洞前,背后立刻匯聚了大批女子國高手。
她看著洞口,面色有些泛白。
這位大將軍向前邁出半步,忽地雙目瞪圓、牙關緊咬,身上的戰甲閃爍出少許血光。
十二歲,離開這里的那年,她只有十二歲。
十二歲之前的記憶,永遠是陰暗的地下宮殿,自己和數不清多少沒有名字的同伴……
‘哎,咱們每天祈禱,神靈真的能聽見嗎?’
‘應該能聽到吧,據說等我們長到祭祀們那么高,就可以去外面了。’
‘外面,外面是什么樣呀。’
這是她們平日里重復最多的交談。
“諸位!”
鳳歌高舉長刀,定聲高呼,轉過身背對著那圓洞,看著眼前的這些人影。
她們同樣在注視著鳳歌。
鳳歌嗓音十分低沉:
“即將展露在你們面前的,就是這個國度最黑暗最不堪的一面。
這一步邁出去,就沒了后退的可能。”
鳳歌背后,一名名手持兵刃的武將被點燃了目中的火焰,隨著鳳歌向前邁步,立刻涌了上去。
“里面的人都殺嗎?”
泠小嵐的嗓音突然響起。
鳳歌扭過頭來,低聲道:“錯不在國人,錯在兇獸與依賴兇獸力量的我們,請仙子出手,將里面的祭祀和護衛們制住就可。”
“善。”
泠小嵐輕輕閉目,手捏蓮花印,再次睜開雙眼時,身形已化作一抹白虹飛入洞中。
遠遠的,里面傳來幾聲呼喊,但嗓音很快安靜了下去。
季默淡然道:“我人域自不會放任此事不管,今日定當助鳳將軍斬殺兇獸,將女子國自兇獸陰影中解救而出。”
“多謝。”
鳳歌低聲道了句,隨后身形如風,提著長刀沖入面前圓洞。
背后眾將如影隨形,道道身影魚貫而入,沒有絲毫猶豫,哪怕她們知道今日一戰,必會有死傷。
面對神靈留下來的兇獸,怎能少了一場苦戰?
但此時不能畏懼;
此事絕不能畏懼!
長長的甬道中,腳步聲若嘩嘩的流水聲;前方竟越發開闊,地上開始出現被仙光纏繞、昏迷不醒的長袍祭祀。
顯然,是人域來助陣的高手輕松制住了他們。
鳳歌做了個手勢,前行的人群分出幾人,負責將這些祭祀再次困縛。
進入圓洞越深,被仙光束縛的身影越多。
泠小嵐憑躍神境修為全力出手,此地的護衛和祭祀沒有半點反抗余地,也由此避免了原本會出現的血戰。
那些身著兵甲的護衛身旁散落著弓箭;
面露惶恐的宮女,身周卻灑滿了水果肉菜。
甬道各處懸掛著長明燈,還布置了諸多發光的礦石,地面平整且一塵不染。
地下通道開始出現一條條岔路,但每條岔路都有明顯的標識,或是通往廚房,或是通往一些畫了床榻之地。
前沖不知多遠,他們抵達了一處燈火通明的地下圓殿,圓殿自下而上分了十數層,每一層都有十二個洞口,洞前有著長長的回廊,若梯田狀。
鳳歌停下身形,高舉左拳,身后一眾人影迅速止步,抬頭看向四面八方。
泠小嵐懸浮在圓殿正中,她此刻閉目皺眉,拿出一支玉笛,輕輕吹奏。
鳳歌默不作聲,低頭走到了圓殿角落的一面銅鑼前,拿起一旁的木錘,用力敲向鑼面。
噹!
噹!
鑼聲在大殿各處響起,朝四面八方散去。
一個個洞口傳出了輕柔又密集的腳步聲,眾武將抬頭看向各處。
先是一名身穿寬松白衣的小姑娘自高處探了個頭,迅速跑向洞前回廊的角落;
隨后便是一名名身穿寬松白衣的小姑娘自各處洞口涌出,有條不紊地走到屬于自己的位置,沒有多少神采的雙眼打量著下方的這些人影,但她們很快就跪坐了下來,雙手合十,唱起了祈禱的歌謠。
鳳歌站在那面銅鑼前,久久沒能動彈。
笛聲漸漸停息,泠小嵐面若寒霜,凝視著這些身影,卻發現她們大多是孩童,每個年齡段都有固定的祈禱位置,年紀最大的一批不過十四五歲。
總數在六七百。
“她們沒有姓名。”
鳳歌的身形陷入陰影,平靜地道:
“想知道她們存在的意義嗎?跟我來。”
言說中,鳳歌起身躍到一處沒人的洞口前,走入了黑暗。
記憶雖已十分遙遠,但鳳歌記得,那天自己在一條通道中走了很遠,循著那古怪地呼嚕聲,走到了通道的盡頭……
那難聽的呼嚕聲再次出現。
這仿佛走不到盡頭的通道,讓人下意識屏住呼吸。
終于,他們到了一處巨大的石門前,一縷縷黑煙自石門縫隙彌漫而出。
泠小嵐手中長劍虛斬,石門亮起了橫豎十數道裂痕,其內透出璀璨亮光,轟然倒塌。
黑煙滾滾而來,季默握住身旁懸浮的小錘,一抹沖擊波向前蕩去,無數黑煙頃刻消散。
這是一座極其宏偉的大殿。
一頭數十丈高的恐怖兇獸坐在大殿正中,扭曲的人面、臃腫的牛身,生有四足卻有一條粗壯的臂膀。
它張手拿過一名昏迷的白衣少女,放在鼻尖輕輕一吸,那人影迅速化作了煙塵,自兇獸大手滑落。
兇獸有些不滿地張手搜索,卻沒有摸到其他獻祭者;遠處高臺上那幾名祭祀渾身發抖,卻不斷跪拜祈禱。
白衣少女……白衣……
‘你在這里干什么!找死嗎!’
背后突然傳來了喝罵聲,透過石縫看著相同情形的鳳歌猶自記得,十二歲那年的自己,被嚇到了忘記呼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提了起來……
“鳳歌大將軍?!”
高臺上的那幾名祭祀發現了闖入者,一名蒼老的女祭顫聲喊道:“你、你們想要做什么?你這是對神靈不敬!會招來災厄!”
“滾,”鳳歌嗓音很平淡,但雙眼已滿是血絲。
那幾名祭祀頭也不回地逃下高臺,跑去一旁的角落,半個字不敢多說。
嗚嗚幾聲,鳳歌的長刀指向那頭兇獸。
“這就是守護我們的護國神獸!
守護我們的代價,是需要我們用人命去交換,而歷代的王選擇隱瞞這個秘密!”
鳳歌深深吸了口氣,目中燃燒著兩團火焰,聲音也變得高亢、變得咬牙切齒。
“我就是從這里走出去的獻祭者!
祭祀們憑借孕靈池秘密孕育一批批嬰兒,沒有賦予她們名號,沒有賦予她們成為女子國國民的資格,等待她們十五歲魂魄成熟,就將她們的魂魄獻祭給兇獸!
我們看到的那些孩子,她們降生在這個世上,就該死嗎?
沒有給予她們名號,就不算我們的國人嗎?
今日起兵,就是為救出這里面的孩子,斬殺這頭兇獸!”
鳳歌豁然抬頭,長刀扔向一旁,抬手虛握、一把長槍自她掌心凝聚,道道雷霆自槍身環繞,嗓音在殿內來回鼓蕩:
“女子國的今后,由我們女子國人自己把握!
今夜即違背女神的意志,今夜憑你我手中刀劍,將這個國度,自那兇獸的陰影中解脫出來!
御前第一將鳳歌,今日叛神!”
那兇獸抬手撓了撓額頭,那雙布滿血絲的雙眼,注視著前方這些渺小的身影。
一朵蓮花綻出,劍光橫斬百丈。
泠小嵐身形已出現在兇獸頭頂,季默雙手掐印,身周幾件仙寶已是光芒大作……
……
王宮正中,女子國的根基,孕靈池處。
吳妄靜靜坐在池邊,注視著池底畫著的巨幅壁畫,眼底劃過幾分猶豫,最后還是輕輕嘆了口氣。
“你是什么人!”
孕靈殿殿門處傳來幾聲呼喝,十多名侍衛立刻沖了進來。
吳妄左手對準這些人影,輕輕握拳,這十多名侍衛立刻被困在堅冰之中,但堅冰并未緊貼她們胸口,且在鼻孔留下了縫隙。
吳妄站起身,背后張開雙翼,淡定地道了句:
“我是……或許能幫你們的人。”
時間緊,任務重,還有諸多布置要做。
這女子國面對的困境,比毫無征兆的星神賜福還棘手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