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
清晨，趙王趙遷身穿黑色帶暗紅底紋的王袍，腰背筆挺的坐在王座上。
他臉上努力保持著平靜和威嚴(yán)，似乎想以此來維持一位君王，最後的尊嚴(yán)和掩飾心中的惶恐。
但泛青的眼圈，蒼白的臉，無不暴露出他真實的狀態(tài)。
秦人兵逼邯鄲，多日來趙遷無一日能深眠，精神極差，日益萎靡：
“魏人還沒有消息回覆嗎？其他幾國呢，其他幾國可有消息？”
朝會的正殿內(nèi)，羣臣面面相視。
事到如今，趙想要退秦，最好的辦法就是藉助外力，希望魏，齊、楚等國能援趙。
此前多日，趙人求各國出兵的信函，如雪片般從邯鄲發(fā)出去，送往各國。
有一老臣出列：“魏齊皆無消息送回，楚人新王登基，春申君黃歇亦喪，國內(nèi)動盪，怕是無力攻秦，援我大趙。
至於燕…燕人趁勢起兵，三日前，急攻我趙境南線。”
趙遷驚怒交加：“燕也在趁機侵我大趙，真是賊心不死。”
他又怒道：“各國皆是短視之人，豈不知脣齒相依的道理，秦若亡我大趙，魏齊等國焉能倖免？”
他起身踉蹌而去，徑直離開了上朝的大殿。
郭開從羣臣中出列，快步追上。
後殿的寢宮裡，趙遷仰躺在榻上。
這數(shù)日他時常感覺身體不適，得了發(fā)熱的急癥，有時清醒，有時便感覺昏昏欲睡。
郭開站在榻旁，默然伺候。
不久後有一內(nèi)侍，快步進(jìn)來：“大王，秦主又有信送來。”
趙遷冷笑道：“他不過是又想來辱我……寡人不看他的信。”
開戰(zhàn)之初，趙淮中曾分別給趙王，李牧二人送過信卷。
趙王覺得趙淮中是在羞辱他。
後來李牧戰(zhàn)勝樊於期，趙王遂公開昭告天下，說李牧殺了秦軍數(shù)萬，以此來回?fù)糈w淮中的第一封信。
此時趙淮中送來的是第二封信，目的是勸降。
這也是攻伐一個國家的套路，要展現(xiàn)君主的仁慈給天下人看。
若君主殘暴不仁，迎來的肯定是對方的拼死反抗。
而君主若足夠仁慈，人家不用拼命，很多事的阻力就小了許多。
更重要的是趙人宗室若降，對於秦佔據(jù)趙地，而後治理趙境的阻力會大幅度降低。
“大王。”
郭開看了一眼內(nèi)侍拿過來，被趙遷責(zé)令毀掉的信卷：“大王讓臣安排在李牧身邊的探子，送回消息說，秦王也給李牧送過信，且不止一封。”
趙遷躺在榻上，神智昏沉。
但聽到這句卻是陡然翻身坐了起來，厲聲道：
“秦王給李牧也送了信？難道他還想勸降李牧…李牧是如何迴應(yīng)的？”
郭開垂首：“臣不知。”
趙遷念頭起伏。
其父趙偃死前，當(dāng)時也是李牧率軍在邊境駐守，和秦人交鋒，事後亦有趙王安插在李牧軍中的密探，曾送回消息，說李牧坐觀人皇舟入境，而沒有出手阻止。
李牧的不作爲(wèi)，間接導(dǎo)致了趙偃的身死。
這次開戰(zhàn)，李牧又?jǐn)?shù)次不聽調(diào)遣，回防邯鄲也是趙遷連下十餘道詔書，纔將其調(diào)回。
“李牧難道有不臣之心，敢背叛寡人…”
趙遷昏昏沉沉的想，懷疑的念頭一旦生出來，便像野草般瘋長，再難抑制…
“郭卿覺得，李牧?xí)粫撑压讶耍俊?
郭開：“大王不如行一策，以試探李牧是否對大王忠誠。”
趙遷問：“郭卿有何計策？”
————
七月中。
秦軍再次兵分兩路，楊瑞和所部在趙人境內(nèi)，繞路迂迴，如利劍穿插，避開李牧，繼續(xù)給邯鄲施加壓力，襲擾趙都。
王翦自率主力，和李牧所部爭勝。
李牧仍打算貫徹此前制定的策略，依城池地利，使秦軍難以突破。
但就在這時，趙王趙遷，遣宗室趙蔥和齊人投奔過來的將領(lǐng)顏聚，來到李牧的軍營。
要求取李牧和其副將司馬尚而代之。
趙蔥帶來了趙遷的詔令，要求李牧和司馬尚交出兵權(quán)，由趙蔥和顏聚分別任主副將，繼續(xù)帶兵與秦交鋒。
李牧呆愣不語，手腳冰涼。
此前趙淮中給他的信裡，居然預(yù)見到了他現(xiàn)在的遭遇。
信中言：趙遷昏聵多疑，若戰(zhàn)局不利，必會懷疑李牧所行軍策有問題，甚至?xí)苯咏獬能姍?quán)。
李牧當(dāng)初接到趙淮中的信後，已經(jīng)有了警覺，遂盡力規(guī)避趙王的猜忌。
所以他在接到趙遷的詔令後，最終選擇了放棄堅守邊城，聽命回來援助邯鄲。
想不到這一幕還是發(fā)生了。
李牧念頭急轉(zhuǎn)，又想到另一件事。
趙淮中給他的信裡，曾提到上一任趙王趙偃死時，人皇舟是從李牧駐守的城池進(jìn)入趙境，最後導(dǎo)致趙偃被殺。
此舉就是趙遷不再信任李牧的禍根。
事情和趙淮中所言，逐一對應(yīng)，分毫不差。這讓李牧忽然想清楚了：秦王早在先王被殺時，便在佈局…其後發(fā)生之事，大多在其預(yù)料之中。
想到趙淮中的佈局之早，洞見之準(zhǔn)，李牧有些不寒而慄。
他扭頭看向眼前準(zhǔn)備接管自己軍權(quán)的趙蔥，以及顏聚二人，略作沉吟，毅然將趙蔥二人趕出了軍營，自己繼續(xù)掌兵，與秦軍交鋒。
這和歷史上李牧接受趙王命令，最終被冤死明顯不同。
不過到了此時，李牧已經(jīng)無法貫徹堅守的策略。
他親自率軍出城，和王翦所部展開了廝殺。
中午。
邯鄲以北。
平原。
兩軍對壘。
秦趙兩國兵勇，人頭攢動，旗幟在荒原上鋪開，招展如浪潮。
低沉的鼓聲中，秦軍的軍陣連續(xù)變化，咄咄逼人。
滾輪陣，守山陣，長戈陣……全面壓向趙軍。
天空中，圖騰玄鳥和趙軍締結(jié)的鳳鳥互噴火焰，強大的法力波動，讓百里內(nèi)，鳥獸蟄伏。
隨著時間的推移，趙軍的傷亡持續(xù)增長，漸露頹勢。
趙王派趙蔥去取代李牧，而李牧戰(zhàn)場抗命，公然拒接趙遷的命令。
這讓趙遷對其疑慮之心激增。
秦趙兩國，一方上下齊心，一方君臣生疑，問題層出，趙軍敗勢日益明顯。
李牧苦苦支撐，連出奇兵，以擾襲秦軍。
但到了七月末，秦軍的再次增兵，成了壓垮戰(zhàn)局的最後一根稻草。
內(nèi)史騰從原韓地，現(xiàn)在的潁川郡，以及秦境各地抽調(diào)秦軍，合共近十萬衆(zhòng)，驀然投入戰(zhàn)場。
秦在最初決定攻趙策略的時候，便制定了總?cè)藬?shù)超過三十萬的龐大秦軍規(guī)模。
王翦所部二十萬正面進(jìn)攻，楊瑞和部三萬餘精銳和主力相互策應(yīng)。
內(nèi)史騰所部初時兵鋒不顯，一直在蓄勢以待。
直到此刻，突然投入戰(zhàn)場，和王翦所部匯合，形成兵鋒洪流，一舉衝潰了李牧最後的抵抗。
八月初。
近三十萬秦軍人馬鋪開，在邯鄲八百里開外，呈鉗形，兵分三路，兵車千乘，攻城弩萬餘架，騎兵近十萬，步兵二十萬。
大軍所在處，散發(fā)的殺氣，將天上的雲(yún)層衝散，萬里晴空。
刷！
數(shù)十萬人齊射，箭矢如落雨般覆蓋了趙境城池。
每十萬秦軍爲(wèi)一隊，形成的兵陣合擊之術(shù)，構(gòu)建出一條圖騰黑龍和一隻玄鳥，遮天蔽日。
城池的防禦體系，在玄鳥的火焰攻擊下?lián)u搖欲墜。
隨後一聲巨響，大地龜裂，城池崩塌。
卻是圖騰黑龍撞在了城牆上，攜萬鈞重力，徹底摧毀了城池的防禦。
城內(nèi)各處祭刻的陣紋全部崩斷，連地面亦出現(xiàn)一道道扭曲的溝壑。
城牆上，李牧臉色蒼白，司馬尚失魂落魄的跪倒。
大趙完了。
李牧輸?shù)牟皇潜w略，而是兩國的國力，兵力，軍備的強弱，趙都遠(yuǎn)遠(yuǎn)落後於秦，換成任何一個將領(lǐng)，都得輸。
秦軍後陣，王翦遙遙眺望城頭。
“大將軍，卑職有一事不明。”內(nèi)史騰問。
王翦道：“可是初時爲(wèi)何不直接讓你麾下所部，與我匯合，以三十萬兵員一起伐趙？”
內(nèi)史騰道：“正是，若初時便以三十萬兵員攻趙，或許能更早一步破開李牧的阻擋。”
王翦道：“此爲(wèi)大王的決定，大王考慮的是更長遠(yuǎn)的目標(biāo)，許多事，要藉助攻趙來推動完成。
包括伐趙以後，如何安撫趙人，甚至攻伐其他幾國都需要早作安排。
且初時趙人鬥志遠(yuǎn)不如現(xiàn)在低落，當(dāng)時大軍壓上，消耗必數(shù)倍於現(xiàn)在。
正是因爲(wèi)你部蟄伏不出，我大秦始終留有餘力，才壓得蠢蠢欲動的魏人不敢出兵參戰(zhàn)，否則豈能安心伐趙？
所以你這支兵馬，或早或晚都不合適，此正是最佳時機。”
內(nèi)史騰若有所悟。
八月初，秦軍破邯鄲八百里外轂（gu）城。
趙將李牧，在兵敗後放棄反抗，被秦軍所俘。
次日，秦大軍推進(jìn)。
趙王再次派出趙蔥，顏聚兩員將領(lǐng)，率趙人殘餘部衆(zhòng)，試圖抵禦秦軍。
被王翦一路平推，用時數(shù)日，便連破趙蔥，顏聚兩部兵馬。
至此時，趙人大勢已去。
八月末，另一路楊瑞和所部，也連破趙人，在邯鄲兩百里外，和王翦合兵，以無可阻擋之勢，逼近邯鄲。
趙境已是全線崩潰的局面。
這時的邯鄲城內(nèi)，一片混亂，趙人衆(zhòng)臣惶恐不安，棄城而逃者比比皆是。
而在城外，秦軍在黃昏後紮營。
距離邯鄲已不足百里，明日便能到達(dá)邯鄲城下。
軍營的一座帳幕內(nèi)，李牧面色平靜的看著掀簾而入的王翦：“王將軍竟有瑕來見我這敗軍之將。”
王翦謙和道：“當(dāng)世武將中，唯李牧將軍一生所戰(zhàn)，多是在對戰(zhàn)匈奴外族，王翦自愧不如，對李將軍只有敬佩之心。
秦趙之戰(zhàn)，李將軍輸?shù)氖莾蓢膰Σ罹啵侨肆λ軓浹a。”
李牧嘆道：“敗軍之將何以言勇，吾任憑爾等所俘，是想在最後去咸陽見一見秦王，有些事想當(dāng)面請教。”
王翦轉(zhuǎn)身去掀開帳幕的幕簾，趙淮中從門外昂然走入。
李牧身軀一震，沒想到趙淮中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裡。
他緩緩起身：“秦王。”
“此爲(wèi)我的一具法身，不是本尊，但此法身與寡人本身意識相通。將軍請坐，有話但說無妨。”
趙淮中在賬內(nèi)從容落座，王翦則站到了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