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錢媽媽不停的聒噪:“…太太可是氣的不輕,原本親自要來質問姑奶奶,好歹叫我勸下了。老爺叫我來請您,說免得驚擾了老太太…”明蘭一聲不響,只徑直往前走,錢媽媽見她面色隱隱有冰霜之氣,訕訕的住了口。
到了王氏所住的正院,明蘭叫錢媽媽留在屋外,自己走了進去,王氏一見了她,急不可耐的罵道:“你這死丫頭!發什么瘋,居然叫人將家里團團圍住,不許進出!稍有不肯的,居然還打人……”
盛紘穿著官服,煩躁的在屋里走來走去:“你究竟在想什么?這要是傳了出去,以后我們家如何在外頭立足……”被自己女兒圍了府,真是曠古奇聞。
明蘭竟覺一絲好笑,無論什么時候,自家老爹最擔心的總是這個,她微笑道,“爹爹放心,我叫侍衛從里頭將門堵住的,大門緊閉,外頭人怎會知道里面怎樣了?”
盛紘急中發昏,一時被繞開了思緒。
明蘭道:“何況爹爹昨日不是說,告一日假也無妨么?”
盛紘被自己的話堵住,竟忘了問其他,
王氏站起怒道:“老爺還要上朝呢!”
明蘭走進幾步,“爹爹不必擔憂,適才我已叫人去給爹爹告假了。說家中長輩急病,爹爹憂思如焚,在家侍候祖母。爹爹素來勤勉,從無一日告假,這若傳了出去,人家只會說爹爹侍母至孝,至純至善,于爹爹官聲大大有益。”
盛紘擦擦腦門上剛逼出來的急汗,竟覺得女兒這話頗有理,老太太生病是真,最近又無甚要事,何不妨告它一次假,實打實的做它一回孝子呢?
王氏見明蘭始終沒有搭理自己,更加大怒,“你把我們一家老小都關了起來,到底想做什么!”盛紘緩緩摘下官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你說說看?”
“也無甚事,不過防著有人去通風報信罷了。”明蘭依舊笑的文雅。
盛紘皺眉道:“什么通風報信?”
“下毒。”明蘭斂去笑容,目光直直的看向王氏。
王氏心頭咯噔一聲,扶著桌沿慢慢坐下。
盛紘一頭霧水,低聲喝道:“你渾說什么!”剛說完,忽的反應過來,大是驚駭,“你是指老太太……”明蘭點點頭。盛紘心頭大震,踉蹌坐倒,定了定神,大聲道:“你莫要胡言亂語!這府里都是自家人,怎會……”
明蘭朝上首的長桌指了指,綠枝立刻把手中一個小包袱放上去,輕輕解開,里頭是一個青花白瓷蓮座碟,盛著數塊金黃清香的點心。
王氏一見這個,頓時臉色煞白,盛紘發顫的指著碟子到:“這是老太太的…莫非…砒霜?”這是如今市面上最流通的毒藥。
“倒不是砒霜。”明蘭道。
王氏撫著胸口,一手抹額頭上的冷汗,松下肩膀隨意出口:“我就知道,明明只是……”她肅然驚覺,連忙住口。
明蘭冷冷道:“只是什么?太太莫非知道內情。”
盛紘也驚瞠著妻子,王氏支吾道:“明明…明明只是病了。”
明蘭冷冷一笑:“這點心里的東西,雖不是砒霜,卻能致命。”她朝盛紘道,“爹,你可知白果生芽,即為有毒。”
盛紘點點頭:“自然。這誰人不知,只那無知孩童貪食,才易中毒。”
明蘭道:“有人將白果芽汁煉得極濃,注入這點心的餡料中。我問過房媽媽,老太太的習慣,總是先趁熱吃兩塊點心,林太醫說若真吃下兩塊,老太太如今已在閻羅殿了。天可憐見,這陣子天熱,老太太不耐甜膩,只吃了一塊,這才留下了半條命。”
盛紘冷汗沁透了背心,襟口處已是濕了。
“最有趣的是,昨日中午太太身邊的人去壽安堂討要剩下的點心,說是我那大侄女吵著想吃。虧得房媽媽見老太太吃的不多,萬一回頭又想吃,便留了些下來。不然,還真是天衣無縫。”明蘭盯著王氏,細查她神色變化,“下毒之人,實是心思慎密。”
王氏心頭發慌,見面前兩父女都盯著自己,嚷嚷道:“你們瞧我作甚?!”
明蘭道:“這點心不是太太送去的么?孝媳給婆母買點心,當初多少人夸過太太。”
盛紘心頭火起,也不顧女兒在面前,怒道:“快說!你到底做了什么!”
王氏咬牙,索性光棍一條:“只憑區區幾塊點心,就想定我的罪,可沒這么容易。焉知不是老太太身邊的奴才起了歹心,算計老太太!”
盛紘大罵:“蠢材,蠢材!壽安堂的人,跟老太太幾十年了,為何要下毒手!”
王氏昂著脖子頂嘴道:“誰知道老太太是否面甜心苦,暗地里苛待下人呢!又或者,是那什么林太醫胡亂診斷,自己瞧不好病,就胡亂說一氣,也未可知?!”
盛紘見她一臉胡賴,氣的說不出話來,明蘭毫不在意,微笑道:“這不妨事。可以多叫幾位太醫來瞧瞧,老太太到底是中毒,還是生病。”
“這個不成!”盛紘急道,“此乃家丑。昨夜你發問林太醫,已是太過魯莽,倘若傳出風聲去,咱家還有何臉面可言。這會兒,豈可再叫其他人知道!”
明蘭絲毫不奇怪父親的反應:“爹爹不必擔心,林太醫是我家侯爺信重之人,他知道的多了去了,人家口風緊著呢。至于請旁的太醫……這不是太太信不過林太醫嘛。”
說完還攤攤手。
盛紘氣了個仰倒,對著王氏連連跺腳:“你…你還不認錯…!”
王氏心頭邪火亂竄,胡攪蠻纏道:“老太太年紀大了,愈發貪嘴,吃了生芽的白果,身子不好,倒拿幾塊糕餅來冤枉我!我告訴你們,要我認了,除非我死!”想了想,又驕傲的補充一句,“你們當我娘家無人了不成!”
盛紘想到王家如今就在近側,頓時啞了嗓子。
明蘭以袖掩口,笑得滿眼淚水:“太太怕是不知吧。這銀杏芽汁,若只少許是無大礙的,要吃生芽的白果直至昏迷不醒,至少得吃下一兩麻袋呢!不過……”
她摁干蓄在眼眶中的淚水,“太太倒不必尋死覓活的。若太太覺著我和老爺不公,咱們不妨上公堂,請府衙大老爺審上一審,不就成了?”
此言一出,盛紘和王氏皆是大驚,王氏罵道:“你個死丫頭!你不要臉,盛家還要臉呢!”盛紘暴跳大吼:“你敢!”
明蘭站在當中,漠然道:“老爺倘若不愿將事鬧大,就請好好勸說太太罷;否則,我就一紙狀書遞到有司衙門去。再不然,老爺大可叫齊府內家丁,和我那些侍衛們狠狠打上一場,把證據和老太太都藏起來,叫我告無可告。”
盛紘急得直頓足,倘若真在自己家里打起來,叫四鄰知道,那自己是不用見人了。
“好孩子。你要為老太太出氣,我也體諒你的用心。”他只能好聲好氣的勸說,“可都是一家骨肉,何必非要把事鬧絕呢,咱們關起門來慢慢查。”
“一家骨肉?”明蘭眨眨眼,“爹爹不說,我倒忘了。這滿府里,各個都是骨肉,是至親。”滴答一聲,一滴淚不知何時落到袖子上,“我和爹爹是父女骨肉,和兄姐是手足骨肉,太太和幾位嫂嫂生了盛家的骨肉,我們一家子都是骨肉——只除了老太太。”
不知不覺間,滾燙的淚水奔涌出眼眶,明蘭重復道:“只除了老太太。她沒有親骨肉,爹爹,大哥哥,大姐姐,還有我們幾個,她一分半點血脈都沒留下。想那下毒之人,也是料定了這點。太太有娘家人出頭,老太太早跟娘家斷了干系!是呀,如今咱家勢頭正好,何必為了這點小事,就鬧翻了天呢?!”
盛紘瞧著女兒嘴角邊明顯的譏諷之意,太陽穴猛的抽搐幾下,伸手一耳光便甩過去,明蘭生生受下這一掌,臉頰上火辣辣的一片,疼的她只抽冷氣,卻依舊不依不饒,她撫臉冷笑道:“老爺,我昨夜調派人手把府里堵了個嚴實,你當是為何?!”
盛紘收起手掌,森然道:“你一意孤行,可要想好后果!”
“我早就想明白了。”明蘭滿腔悲憤,“按著父親素來息事寧人的性子,為了幾家人的臉面,這事必然又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旁的事,我依了老爺也未嘗不可,可此事斷斷不可!”
盛紘冷笑連連:“看不出,我倒生了個能耐的女兒,如此忤逆生父。我也沒你這個女兒!”
明蘭抑制不住眼淚往外流,“我知道。過了這回,父親興許再不愿認我,大哥哥與我生了嫌隙,大姐姐再不理我,更別說大嫂嫂和五姐姐。便是侯爺,怕也會怪我不懂事。我是將所有人都得罪干凈了。將來再無娘家可依靠,我今日說句明白話罷——”
她狠起心腸,嘶著嗓子道,“為了給祖母討回公道。我父親,兄弟,姊妹,乃至如今富貴尊榮的安逸日子,都可以不要!”
說出這句話,就什么都豁出去了,明蘭傲然道:“此事只兩條路。要么,太太把事情都交代了;要么,我去順天府尹擊鼓鳴冤!老爺看著辦罷。”
盛紘氣得渾身發抖,手腳冰涼,瞪著女兒的目光憤憤不已,可事已至此,只能退而求其次,他轉頭去瞪王氏,“到了這個田地,我也顧不得臉面了。你若還犟嘴,我只得休書一封,大不了得罪王家,從此不再往來就是。”此事若能捂住還好,可一旦鬧將出來,立時就是大事;小則受貶,大則丟官,甚至吃上官司。
王氏也被嚇住了。
這十幾年的印象中,明蘭從來都是小聰明,小乖巧,知情識趣,懂得見好就收,從不與人為難;可今日她卻如瘋了般,咬死了不肯放手,還敢跟生父作對,說這么狂悖的話。她抖著手指道,“你敢…竟敢忤逆尊長…”
“待這回事了了,太太盡管去告我忤逆。”明蘭淡淡道,“倘若那會兒太太還無恙的話。”
王氏噎住了,轉頭去看盛紘,目露祈求道,“老爺……”
盛紘懶得理她,指著明蘭身后的綠枝道:“去取筆墨來,我立刻就寫休書。”
王氏傻了眼,捂臉大哭:“我怎么命這么苦,在盛家門里熬了這么久……”
盛紘轉頭冷笑道:“你這蠢婦!也不看看現下情形如何。有太醫給老太太的診斷,有這下了毒的糕餅,這糕餅又是你買來的——有這三樣,這丫頭早攥住了你的性命。”
人證物證俱全,外加她們婆媳不和外人知道的也不少,恰構成一條完整的證據鏈,若真鬧到公堂上,王氏是鐵板釘釘的死路一條,自己趕緊跟她做了切割才是正理。
他再補上一句,“你害婆母性命,說破了天,我也休得了你!”
王氏呆,暫時停住了哭,這時旁邊一聲輕叫傳來——“太太!”
眾人轉頭,只見劉昆家的掀起側屋的竹簾,低頭走進來,輕輕跪在王氏跟前,“太太,事到如今。您就別倔了,再不說實話,柏哥兒和兩個姐兒,都得叫連累了!”
她抬起頭,盯著王氏:“您若有個好歹,兩個姐兒將來如何在夫家立足,還有大少爺,如今他可仕途正好呀!”
王氏悚然打了個寒顫,倘若自己被休了,兩個女兒可怎么做人,還有兒子……
明蘭看著劉昆家的,輕輕冷笑:“我倒忘了你劉媽媽,如此要事,怎么少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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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昆家的跪著轉向明蘭:“當年老太太吩咐不許康家姨太太再上門,我做奴婢的雖不敢置喙,可也覺著極對。我原是王家來的,可今日也要說一句,如今姨太太是愈來愈不成樣子了。偏我們太太耳根子軟,受不得攛掇,容易做錯事。我也時常勸說太太,別再與姨太太來往了,可太太念著姐妹情分,總不肯聽,每每和姨太太說話,總打發我出去。”
“這么說,劉媽媽是全不知情了?”明蘭站的腿發軟,緩緩走到椅邊坐下。
劉昆家的道:“雖不知情。可適才聽了姑奶奶的話,我也能猜個七八。”她抬頭看明蘭,“姑奶奶不也是心存疑惑,才一個勁的叫太太說實話么?否則,憑著太醫的說法和這碟子點心,姑奶奶昨夜就該發作起來,如今已和老爺商議如何處罰太太了。”
明蘭生出幾分敬佩:“王家老夫人把你送過來,真是用心良苦。”
劉昆家的又磕了個頭,恭恭敬敬道:“適才姑奶奶說的什么銀杏芽汁,什么提煉濃了,我是一概不知。我自小服侍太太,太太的性子我再清楚不過,她雖性急了些,可卻是個老實人,哪里想得到這種陰毒算計人的法子。”
盛紘見女兒態度緩和許多,也不急著寫休書了,氣呼呼的坐著。聞聽此言,不由得點頭,自家婆娘連字都不識,就算知道銀杏芽有毒,又怎么知道芽汁是可以提煉成濃汁的。這得是認字會看書的人才會能想到高端技術——他心頭一動,聯系劉昆家的話,已想到一人。
劉昆家的又轉回去,握著王氏的手,柔聲勸慰:“太太,您就說了罷。不為著旁人,也得為著幾個哥兒姐兒呀。”
王氏終忍不住,哭道:“是…是我那姐姐…她,她說,我叫老太太治得死死的,動輒斥責處罰,如今連兒媳婦也能踩到我臉上了,實是活得窩囊。偏…偏老太太身子硬朗,我不知得熬到猴年馬月,所以,所以…”
“所以你們姐妹就合伙要毒死老太太?!”盛紘也怒了。
“不是不是!”王氏連忙擺手,哭的更大聲了,“…她說,只要叫老太太身子虛弱些,三不五時的纏綿病榻,沒力氣管這管那,那家里還不是我做主了么…”
“糊涂糊涂!”盛紘懊惱的罵道,適才和女兒對罵,氣急攻心,也沒時間想這么多,總以為事有旁的蹊蹺,沒想到真是王氏起了歹念。
王氏哭的愈發厲害:“姐姐說那點心沒什么大事的。昨夜那太醫不也說老太太情形穩住了么?我怎么知道……”
劉昆家的道:“太太你好糊涂!你也不想想,全哥兒養在老太太處,倘若老太太一時起意,掰了一塊點心叫小孩子嘗嘗,那豈非糟糕?!”
王氏驟然醒悟,掛著滿臉涕淚:“…天哪…她怎么敢?”
“那是太太的孫子,又不是姨太太的?她哪里會放在心上。就算全哥兒出了事,難道太太還能去與她對質不成?只有姨太太拿捏您的份。”劉昆家的連連搖頭。
盛紘還想到更深一層——待老太太亡故后,王氏全面執掌盛府內事,而康姨媽拿捏著這把柄,時不時要挾一番,不論是人,是錢,怕王氏什么都得答應了。
他切齒怒道:“這賤婦!我待康家不薄,她居然敢這般算計我家!”
王氏抱著劉昆家的胳膊大哭,盛紘拍腿大怒,綠枝已端來了筆墨另一壺新茶,明蘭站起身來,在屋里緩緩踱步,思量著:康家庶女入了王府為妾,王家又回來了,正直強勢的長孫長柏還沒回來,自己又和顧廷燁吵翻了(康姨媽這么認為)——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
白果芽汁本非砒霜類毒,銀針驗不出來。只消老太太咽了氣,尸身僵硬,如手腳抽搐,腹瀉,嘔吐等癥狀俱無從可查。到時候,她和王氏把持諸事,把剩下搜干凈然后毀了,哪怕自己再懷疑,也是死無對證。就算出了什么岔子,所有疑點都落在王氏頭上,康姨媽只要一口咬死,自可撇的干凈。明蘭心頭冷笑:好歹毒涼薄的婦人!
過了片刻,外頭一陣吵擾聲傳來,眾人轉頭去看,只見一個面貌猙獰的漢子把個披頭散發的婆子一把推了進來,自己立在門廊上,后頭跟進的是小桃,她進門就叫道:“夫人,錢媽媽適才偷偷給小廝塞錢,叫他鉆狗洞溜出去呢!”
明蘭朝那大漢微微點頭:“屠二爺,辛苦了。”
王氏一見屠虎那可怖的相貌,已是抖的厲害;盛紘還好,他知道自家那位女婿有不少江湖中人替他看家護院,這屠家兄弟便是其中兩個領頭。
他沖地上跪著的錢媽媽道:“你要出去作甚?”
錢媽媽滿臉泥痕,哭天搶地:“老爺,我冤枉呀!我家中有急事,這才叫人回去呀!”
盛紘道:“你家中何事?”
“…我那八十老娘病了…”錢媽媽嚎啕大哭。
小桃立刻指出錯誤:“你老娘不是早沒了么!那年我還送過份子錢呢。”
“是…是我干娘,她身子不好…”錢媽媽繼續狡辯。
綠枝連忙道:“適才我去拿筆墨,見她不住往屋里張望偷聽呢。”事實上,王氏屋里的媳婦婆子都有這個習慣,她本也沒在意,但別人沒要出去報信。
盛紘大怒:“你這狗奴才!還不說實話!”
錢媽媽趴在地上,只又哭又嚎的說自己冤枉。
盛紘一時也問不出來,又擔心此事外泄,不敢叫家丁來施板子。
明蘭皺眉:“我可沒這許多功夫。”她朝門外微一頷首,“有勞屠二爺了。”
屠虎豪氣的笑道:“這有何難。”
他大步邁進屋里,從腰間扯下一塊汗巾,一捏錢媽媽的下顎,塞進她嘴里,然后左膝頂住她的背脊,左手扣住她的肩,右手捏她一掌,不知他手上如何使力,只聽一聲沉沉的骨頭碎裂聲,錢媽媽發出殺豬般的叫聲,只是被堵住了嘴,叫不大聲。
眾人去看,只見她右手小指彎曲成奇怪的樣子,指根往后壓,幾乎貼著手背,指尖卻往外彎成九十多度。王氏死死盯著那指頭,嚇的簌簌發抖,魂不守舍如癡呆,劉昆家的也臉色不好看,盛紘沉著面龐,一語不發。
錢媽媽疼的臉色紫紅,眼白翻起,半昏厥過去,小桃趕緊把綠枝剛端來的茶倒出一碗,噗得潑在錢媽媽臉上——雖然電視里大多用冷水或冰水潑醒犯人,但事實證明,熱茶水效果也很好。錢媽媽悠悠醒轉,眼前就是屠虎那張鬼哭狼嚎的臉。
只聽這男人陰森森道:“再有半句胡說,咱們就再來一回。反正你有十根手指。”錢媽媽嚇的幾欲死過去,連忙點頭。
屠虎松開手臂,抽走那塊汗巾,然后退出去,再度立到門外廊下——到底看在這是顧侯夫人娘家的份上,他沒下狠手,也沒見血,不然大約還得嚇昏幾個。
明蘭冷漠的盯著錢媽媽:“說罷。”
這回錢媽媽是竹筒倒豆子了,她捂著手指,哆哆嗦嗦全說了:“…康姨太太給了我銀子,叫我把府里的事跟她說。昨日她又給了好些,叫我盯緊了,待老太太病倒后,但半點風吹草動,立刻去報她…”
明蘭笑了笑,轉頭道:“爹爹,現下你知道我為何要封府了罷。”
盛紘氣的不行。倘若昨夜明蘭沒有假作一番,先哄走了眾人再細細查探,而是當場發作起來,那么自家的內賊已通了外鬼了。
明蘭叫屠虎將錢媽媽拖了下去,看著漸漸發藍發亮的天色,自言自語道,“就叫康姨媽以為家里風平浪靜罷。”——這個時候正好。
她轉頭對劉昆家的道:“劉媽媽,快快起來,這回怕是要辛苦你了。”
劉昆家的站起身,硬著頭皮道:“請六姑奶奶吩咐。”
明蘭分外和顏悅色:“這么多年,你時常勸著太太別犯糊涂,我就知你是個好的。如今出了這么大的事,太太也叫連累的不輕,只能煩勞你去趟康家,去把姨太太請來,到時候咱們坐下來好好說道,興許事情就清楚了呢。”
劉昆家的糊涂:“去請姨太太?”這會兒六姑奶奶活剝了康姨媽的心都有,還請什么呀。
明蘭點點頭:“你要作出神色慌張的樣子,只說老太太掙扎了一夜,如今終于不好了。太太膽子小,也害怕了一夜,這不,天一亮就來請姨太太過來。請她好歹幫親妹妹壯個膽,出個主意,幫把手什么的。”
劉昆家的明白了,心頭發冷道:“這…姨太太肯來么…?”
明蘭深意的笑了笑:“她為甚不肯來?倘她問起太太是否通知了幾位姑奶奶,你就說,最先就報給她聽了。幾位姑奶奶有夫家,待天色大亮再去請。”
劉昆家的細細一咀嚼就明白了,姨媽的確會來的。
錢媽媽沒去報信,說明一切正常,自己再裝模作樣一番,康姨媽自會以為王氏見出了人命,如今怕的半死,正需要她;她也需要來探聽消息,順帶收拾掉一些證據。
劉昆家的心中暗嘆這六小姐好生厲害;只能低聲應了。
“劉媽媽,”明蘭緩緩道“你是知道我和老太太情分的。倘若這回我不能朝正主討回這個公道,那我只好找旁人撒氣泄憤了。聽說九兒如今嫁的很好,劉媽媽的幾個兒子也是大有前程。所以……”她微笑著攏了攏鬢發,“做的像些,別露了馬腳。”
劉昆家的徹骨寒冷,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奴婢定把姨太太請了來!”
待劉昆家的也出去了,綠枝攙起嚇的半死不活的王氏回了里屋,盛紘才皺眉道:“何必誆人?直接去與康家理論就是了。”
“倘若事情屬實,一切證據落實。康家…哦不,王家肯把康姨媽交出來,任我們發落?到時候,難道我們領著家丁打上門去,還是真的告到衙門去,求個明正典刑?”
明蘭親手倒了碗茶,奉到父親面前,“把人捏在我們手心里,要殺要刮,還是毒酒白綾,自可我們說了算,諒王家也不敢去告。”她放低聲音,“爹爹,若是可以,我也不愿毀了大哥哥的前程,毀了盛家的臉面。”
盛紘大駭:“你要康王氏的命?!”
明蘭道:“爹爹放心,我不會給爹爹惹麻煩的,我會把人提到外頭去殺。”
盛紘捧著茶碗,半天反應不過來。
十幾年來乖巧可愛的小女兒,怎么忽然變成了個母夜叉,不但忤逆生父,威逼嫡母,用刑,誆人,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會兒還口口聲聲要殺人!
他喃喃道:“你生母早逝,墨蘭要劃破你的臉,親事一波三折,許許多多不容易,你是多么顧全大局,從不計較什么。為何如今……”
明蘭低低苦笑:“是呀。這是為何?”
說完這話,她就轉身出去了,“……爹爹歇息會兒罷,女兒去再去看看老太太。”
盛紘看著小女兒單薄的背影,忽然發覺,他從來沒認識過這孩子。
……
小桃扶著明蘭,鼻腔濃濃帶著哭:“夫人,我們真的能為老太太報仇么?”
明蘭疲憊道:“你記住一句話。這世上人與人之間,往往是看誰比誰豁得出去。爹爹,太太,還有王家,康家,他們誰都不敢真豁出去,可是我敢!”
頓了頓,她輕輕道:“不為至親至愛之人報仇,有時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怕這怕那,不過是顧忌太多,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了。”
小桃抬頭道:“夫人,那你都舍下了嗎?”
明蘭神色很奇特,回了一句:“若是沒有祖母,我又有什么可以舍的。”這個肉身原本不是她的,就不用感謝盛紘和衛姨娘的生育之恩了吧。
進到里屋,明蘭道:“我和祖母說會子話。”
房媽媽看了看明蘭側臉上的紅腫,含淚領著眾人退了出去。
不過短短半日,盛老太太瘦了足足一圈,皮膚干澀皺褶,焦黃枯瘦,依舊昏睡不醒,但已止住了嘔吐和腹瀉。明蘭坐在床邊,把頭慢慢貼到老太太胳膊上,就像小時候那樣
她心里默念——謝謝你。在我最彷徨無依的時候,養育我,保護我,教我長大,讓我有勇氣面對這個討厭的地方。
她一直是個很會裝。
裝作無所謂,裝作絲毫無懼,其實她心底怕的要命,這個純然陌生的世界中,倘若沒有這個老人的關懷和溫暖,那她會是什么樣?盛老太太像一塊堅固的磐石,穩穩立在她身后,讓她依靠,無論何時何地,發生什么事,她永遠都記得,自己回頭時,有一座安全的避風港。
“我絕不放過她們。”她輕輕道,“您不該這樣死。”老太太應該活到一百多歲,兒孫都孝敬她,愛她,然后,在睡夢中安然離世。
“您孤苦半生,沒有骨肉,沒有家,所以她們欺負你。放心,你還有我。”她忽哀哀的哭起來:“便是眾叛親離也罷,就當我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