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兄已經將信紙攤開。
衆(zhòng)多師兄弟都擠在他身後,一手端碗一手拿筷,探頭看去,像是尋常村中愛看熱鬧稀奇的村漢村姑。
當先便是一句——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是三師兄的筆跡。
衆(zhòng)多師兄弟中,字寫得最好的是四師兄,因爲九位師兄弟大多都是尋常人家出身,有的上山之前念過幾天書,有的則完全沒有念過,是上山之後纔開始學的讀書認字,上山前讀書最多的,反倒是林覺。
不過因爲山上清閒,有大量的時間用來練字,加上道人修道重修心,字如其人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的,因此大多數弟子的字都寫得不錯。
像是四師兄,他便是上山之後,因爲愛好獨居獨處,喜好文房四寶,慢慢練出的書法,自然靈動,自成一派。
而三師兄的字則不拘一格,乍一看有些亂,細細看去,也能品出幾分瀟灑隨意來。
不過正如他的字跡一樣,信中內容也十分隨意,除了開頭一句“見字如晤,展信舒顏”有些講究,後面便全是白話了。
“師兄可還好?
“當觀主、做師父的感覺如何?
“可有收了徒弟?若是收了徒弟,要操心徒弟的事,還有空挖土澆糞嗎?
“小師弟走了,天天還吃豬食嗎?
“我倒是天天換著花樣吃,這幾年下來,大江南北東土西域的吃食都快吃盡了!雖說比小師弟的手藝還差不少,可比以前在山上的伙食,可要滋潤瀟灑不知多少倍!
“……”
衆(zhòng)多師兄弟先看了一眼被他嘲諷的大師兄,又低下頭來,看著碗中的鋪蓋面,接著看向旁邊的小師弟,不禁對視一笑。
看得出來這封信是寄給大師兄的。
三師兄並不知道他們回了黟山。
若是他知道他們此刻就在山上,小師弟也在還吃著小師弟親自做的鋪蓋面,品味當初山上修道之旅記憶最深的美食,不知會作何感想。
有人趁機低頭猛刨一口,有人吸溜一聲將半塊鋪蓋面吸進嘴中,有人嘴中嚼吧著。
同時繼續(xù)往下看——
“師兄不必懊惱,你就算在吃豬食,也定有人比你難過。
“道爺我掐指一算,師兄之中,定有一位每天靠著救荒丹過日子的!
“……”
衆(zhòng)人再度轉頭,看向二師兄。
信中雖未指名點姓,可三師兄本就排行老三,他的師兄總共就只有兩位,排除掉大師兄,還能有誰?
“哼……”
二師兄神情平靜,也不罵他,只淡淡說了句:“這封信果真是他寫的。”
好像沒罵,又好像罵了。
“若是師兄有空,請?zhí)嫖壹男湃ィ瑔柡蛞幌滤膸煹埽谏钌街信c飛禽走獸爲伍,十有八九,此時已經變成野人了。”
衆(zhòng)人便又轉頭,看向四師兄。
四師兄沉默了下,連連點頭:“沒錯,這確實是三師兄寫的。”
“五師弟多半辛苦,也請?zhí)嫖椅縿谒幌拢埶⒁馍眢w。若是有空,便抽一點時間,莫管天下百姓疾苦病痛,只管研製一篇壯陽之法,可轉遞給七師弟,請他幫忙試驗。
“若是錢財不足,可向六師弟取,道爺我又掐指一算,如今六師弟應當很有錢。”
“刷!”
衆(zhòng)人目光分向幾邊,看向五師兄、六師兄和七師兄。
“是他寫的。”
“沒錯沒錯!是他沒錯!”
“附議!”
三個師兄都學著二師兄的說法。
聽到這裡,三師兄沒有一句說他自己如何如何,又好似每句都在說,他過得挺好,衆(zhòng)人可不必擔心。
也是聽到這裡,林覺反倒有些緊張了。
按順序,接下來該是自己了。
不過三師兄並不按常理出牌,並沒有說林覺,反而話音一轉,說起他自己這幾年的經歷來。
“不知這幾年裡,小師弟小師妹有沒有回過黟山,想來就算沒有回去,也定然給你們寫過信去,告知過我的事情。
“那天晚上,那名女(塗抹的黑斑)子看似柔弱善良,可她能瞞得過師弟師妹,豈能瞞得過我?
“其實我一眼就看出,她哪是什麼想欲與你共結夫妻,不過想利用一名修道之人,耍些好用又如故事中一樣有趣的把戲,找個正當理由,脫離西嶽府君的掌控罷了!她又哪是什麼弱不禁風的女鬼,她的本領如她的幻術一樣高!
“道爺我怎會與她虛與委蛇?
“被我直言拆穿之後,她惱羞成怒,隔絕天地欲與我鬥法,又想將我困在那裡,逼我就範。
“小小手段,能奈我何?
“不料這女鬼頗爲難纏,在我設法脫身之後,又對我窮追不捨。
“說來話長,權當遊戲人間了。
“對了——
“師兄莫將此事告知小師弟,當初是他把那女鬼推到我這來的,就讓他多內疚一會兒吧。”
林覺端碗讀到這裡,不由一愣。
衆(zhòng)多一手端碗一手拿筷的道人也都朝他看了過來。
誰能想到,林覺就站在這裡讀信呢?
“嗯……”林覺想了想,“確實是三師兄的親筆信。”
“大師兄,叫你別告訴小師弟。”七師兄說道,“你可千萬別說漏嘴了啊。”
“別貧。”
“這女鬼什麼來頭?竟這麼有本領!”
“聽師弟說,是西嶽府君十分器重的義女,對其寄予厚望,想趁亂世用來聯姻,嫁出去換本錢。不過畢竟有養(yǎng)育之恩,那女子就算不肯,也不好明著不尊父母之命。”七師兄說道,“不過這女鬼好生小心眼,不過將之拆穿,就窮追不捨這麼久。”
“師弟太單純了。這不過是三師兄自己的說法。”四師兄一眼看穿,“他說‘直言拆穿’,你就真以爲只是直言拆穿?”
“嗯,指不定他在拆穿的過程中如何奚落諷刺人家呢。”六師兄點頭說。
“就如這封信一樣。”二師兄說。
“還有幾段。”
衆(zhòng)人繼續(xù)看去——
“對了,保險起見,也別告訴小師妹,她向來和小師弟穿一條褲子,如今她應當去了京城外楓山上的紅葉觀,不過嘛,貧道掐指一算,她定然時常下山去京城,帶著她的貓兒去找小師弟討吃討喝,若你告知她,小師弟也等於知道了。”
林覺看向小師妹。
衆(zhòng)多師兄弟也看向小師妹。
小師妹端著一個空碗,是所有人中碗最先空的,她伸手撓了撓頭,一臉不解是她的保護色。
“師兄快看,看完我要去轉碗了。”
“嗯……”
衆(zhòng)人便都低頭——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回到秦州,在這裡倒是聽說了不少師弟的事情。
“如今可不敢叫師弟了要尊稱林真人!
“哈哈!
“我三月前還抽空回了一趟京城,去了楓山紅葉觀,不過還是沒有在京城找到小師弟,也沒有在楓山見到小師妹,只逮了她兩隻雞來吃,多半他們出去除妖去了,緣分不到。
“如今我潛身於秦州紫雲縣,這裡有千年的妖王,名爲東王母,不僅有長生之法據我猜測,也許還有我們浮丘峰缺少的成真之道。
“我正設法謀求。
“待我尋到,便回黟山。
“對了,觀中的搬山鏡收好,也許我要回來借用。
“師兄收到信時,也快過年了吧?今年冬季格外的冷,不知黟山是否也是,山上清寒,師兄孤苦,哈哈,觀主也不好當。
“問候扶搖與小花,替我給師父上香。
“……”
再看下方,已經沒有了。
衆(zhòng)人互相對視,面露思索。
“三師兄說的我們浮丘峰缺少的成真之道,應該便是年初時師弟找到的那個吧?”四師兄說道。
“師兄錯過咯……”
“我就說不用擔心他吧?”二師兄說。
“咦?爲何三師兄在信中沒有說那女子如今和他在一起,又爲何在一起的?”七師兄驚疑的道。
“三師兄居然在東王母那裡!”林覺則關心這個。
“東王母是誰?”大師兄問。
“妖王,成真得道的妖王,不知她在謀求什麼。”林覺說道,“也無妨了,反正我過年後,也要去那方走一趟。”
“吃完我問問乩仙。”
“我去轉碗了!”
“九師叔我替你舀!”
一個小道童接過小師妹的鬥碗,一陣小跑便進了竈屋中。
小師妹又撓了撓頭——
以前一直是當晚輩小輩,是被別人使喚替別人跑腿的,如今有了更晚更小的替自己跑腿,這感覺居然還不錯。
可惜這是大師兄的。
衆(zhòng)人重新坐了下來,各有思慮。
唯有那名送信的行商捧著碗,低頭睜圓眼睛。
不是他想竊聽,實是都坐在一張桌上,而他們說的隻言片語太過駭人,張口就是“女鬼”、“西嶽府君”、“妖王”、“亂世”等詞,這些詞但凡是聽見了一個,便沒法不聽下去。
這一聽便是心驚不已。
比那頭此時正趴在自己腳邊、與花豹差不多大小的雲豹還更吃驚,也比那如貓兒一樣大小卻一看就不凡的狐貍令人吃驚。
原以爲那位道長是山中的神仙,不過他這樣的神仙也不會多見,卻沒想到,這般神仙,山中竟似還有這麼多位!
黟山自古多仙話……
自己這是走到了哪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