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好花如此月,莫將花月作尋常。】
橡木桶里還蒸騰著熱氣,那熱氣充滿著血腥味兒,儷如整個身子沒在桶里,整個桶里的水都是鮮血的顏色,殷紅的血水映襯著她雪白的肌膚,她濕漉漉的頭發貼在臉頰和脖子上,臉上的水珠不知是汗還是淚,她的手中還緊緊抓著一條裹胸布,那條被鮮血染紅的布帶,此時就緊緊纏繞在她的身上——是的,她親手毀掉了腹中的生命,用一條布帶。
儷如頭靠在橡木桶的邊緣,深沉地呼吸著,伸手將口中咬著的絲帕取下來扔在一旁——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響,然而她的忍耐,不是因為她的堅強,而是因為她的恨,對嚴少卿的恨。
“姐姐,姐姐!我來看你了!”門外響起的聲音,是鈴兒。
當鈴兒好不容易買通了門口的小廝推門進來的時候,屏風后面的場景讓她驚聲尖叫!這一場人間慘劇,徹底震撼了她稚嫩的心。
“姐姐!你這是怎么了?怎么了?”鈴兒給儷如披上一件衣服,可惜儷如根本沒力氣站起來,那衣服的帶子反而浸到了木桶里,馬上就被染成紅色。
當嚴少卿聞訊趕來,眼前的場景令他徹底瘋狂,儷如被拎出來仍在地毯上,嚴少卿用皮鞭狠狠抽打她不著一絲一縷的身體,鈴兒嚇得躲在角落,用手捂著自己的嘴,生怕自己會喊出來。
儷如一聲都不吭,背對著嚴少卿伏著,雙手緊緊抓住地毯,指甲將地毯勒出了一條條痕跡,可是她仍然緊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叫啊!求我啊!賤人!賤人!”失去理智的嚴少卿瘋狂地怒吼著,“讓我斷子絕孫!我要你一家子償命!”
嚴少卿急沖沖地闖出門去,儷如已氣若游絲。鈴兒想走過去扶起她,她卻擺擺手,“鈴兒……快走……讓他看見了,你也要受連累的……”
“姐姐,你別說話,我扶你起來。”
將儷如扶到床上,儷如已沒有力氣坐住了,鈴兒只好在她身后堆了一床被子,讓她靠在床柱上,又給儷如披上了一件披風,“姐姐,你等著,我去找大夫。”
“別……快走罷,別回來了……他這是要我的命……你……你幫我去員外郎吳大有府上找吳小姐,你和她說,是林,林儷如找她,她自然明白……從后門走……”
“姐姐,你等著,我就回來!”
鈴兒剛走,嚴少卿就回來了,鈴兒在角落里看見趙易被他綁著一同進到屋子里,于是沒有走,躲在后墻根下看守的小廝看不見的地方,從窗戶縫里窺視屋中的動靜。
“阿離!你!你這是怎么了?!”趙易想過去看女兒,可惜被嚴少卿緊緊抓著,動彈不得。
“阿爹……女兒對不起你……”儷如看趙易蓬頭垢面,身上滿是傷痕,和幾天前見面時已大不一樣,想必是受了嚴少卿不少折磨,心中覺得十分愧悔。
“阿離……阿離……”趙易見自己女兒雖蓋著一件披風,卻已奄奄一息,而腳下不停有鮮血流出,已老淚縱橫。
嚴少卿憤怒地道:“賤人!我今天要你父女二人抵命!”
儷如道:“你恨的是我,何必為難我阿爹?你要我的性命只管拿去,我求你放過他,求求你……”
嚴少卿道:“哼?求我?你如今還能儀仗甚么來求我?我告訴你,你們父女,誰也逃不掉。我今天就讓再讓你嘗嘗失去至親的滋味!”
“阿爹!阿爹!”
儷如的話音沒落,嚴少卿已用匕首刺死了趙易,那鮮血順著他的手流在地上,一片嫣紅。
“啊!”窗外的鈴兒從心里尖叫出來,而她的雙手已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看見了!她親眼見到嚴少卿殺死了趙易!不能哭!不能出聲!不能!一旦發出一丁點兒聲響,她也會立刻沒了姓名,她忍者害怕,從后墻根輕輕爬出了后門,一路向吳府跑去。
嚴少卿放開趙易的尸身,朝儷如走過啦,他手中還握著方才那把匕首,刀尖向下,那些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因為他腿腳不便,那些血滴深淺不一,滴成鮮紅的點點星河。
嚴少卿抬起手,用刀背拍打著儷如的臉,“至于你這個賤人,死了豈不是便宜了你,我要留著你,讓你生不如死!”
“我求求你,求求你殺了我……殺了我……”儷如想不到嚴少卿會這樣心狠,當著自己的面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她的聲音已嘶啞,她的吶喊只有氣息,沒有聲響,那么無助,那么絕望。此時此刻的她,連自盡的力氣都沒有。
如果一個人的一生會發生一萬件事,那么其中可能只有幾件事是令人痛苦和絕望的,令人痛不欲生的就更少了,然而置之死地而后生、柳暗花明又一村,并不只是美好的傳說,也能帶給人希望和生存的勇氣,只有經歷過苦痛,黑暗過后的黎明才顯得彌足珍貴。
而另一個令人振奮的希望,則是那句亙古不變的諺語:“善惡到頭終有報”。
當吳悅榕引著官差來此的時候,儷如觸碰到了從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希望。
下毒、殺人、私自囚禁,吳悅榕手里有物證,鈴兒就是人證,這一條條罪名,無需追溯光王府的往事,也能清楚明白,嚴少卿終于伏法,儷如也終于完成了她的復仇。
龐玉櫻死時曾說:“我希望他能從此舍了心中的恨意。”
如果嚴少卿真如她所說,能從那時候就“舍了心中的恨意”,那又怎會有今日種種,他的不甘、他的憤怒、他邪惡的欲望和手段,深深傷害了別人,也害苦了自己,他所做的每一件事,無一不是在束縛自己,或許在他死時,他也不曾想明白這道理,然而儷如希望,他也能幡然醒悟,寄望來生。
嚴昭明臨終時曾說:“護著孩子。不要恨他、不要復仇。好好活著。”
前面三條,儷如都沒有做到,今后,她會“好好活著”。她不知道,嚴昭明和孩子,阿爹和妹妹,還有龐玉櫻,他們的靈魂是否在天上看著這一切,為儷如祈禱和祝福,她希望他們能看到,看到自己“好好活著。”
被嚴少卿害死的人不會再回來,而光王府的后人,也竟只剩下儷如一人,光王府的秘事,只要她不說,永遠都不會再有人知道。儷如的人生短短十八載,失去了丈夫、孩子、父親、妹妹、還有許多長輩良朋,這一場血淋淋的仇恨,從唐宣宗會昌元年,到唐懿宗咸通元年,終于結束了。前塵往事如過眼云煙,嚴府再沒有林儷如,仙宮苑還再沒有星隱,林儷如的故事到此結束,而星隱的故事還會由鈴兒去繼續。至于孑然一身,無所依倚的阿離,也可以去尋自己的歸處。
“榕兒,謝謝你為我贖身。”
“多謝你告訴我婚書之事,我才裝瘋離開嚴家。”
“不要謝我,這是命運的慈悲。”
“你要到哪兒去?”
“我要到一個沒有花開的地方去。”
“還會回長安么?”
“不了。這是我發過的誓言,若能離開長安,永生永世不再回來,如違此誓,短折而死。”
“珍重。”
“你也是。我會在月亮上祝福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