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雅妍看著手中的賬本,精緻的柳眉越蹙越深……
她當(dāng)時就覺得奇怪,爲(wèi)什麼孃親最後只留下五千兩的體己,那三千畝的良田交到母親手裡雖然才一年多,可就是這一年,至少也有三萬兩的進(jìn)項,不說孃親本來手頭上也還有好幾千兩,她原以爲(wèi)母親將這些銀子都用在了“某些地方”,所以也沒個記載,現(xiàn)在看來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明天卯時之前,可以謄抄完嗎?”顧雅妍回頭問正在埋頭苦幹的秋雨和小蝶。
顧雅妍一回府,甚至在行李都沒有歸置好的情況下,就讓各處的管事先將賬冊都交了上來。本來是想盡快將府裡目前的各項收入和支出都摸清楚,然後早作準(zhǔn)備,揚(yáng)江渡口的那一幕給她的震撼實在太大了。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如果戰(zhàn)爭真的來了,如果流民真的來了,她現(xiàn)在可是什麼防備都沒有,到時候會是怎樣的混亂?現(xiàn)在看來,這樣做是更有必要的了。
“能的?!鼻镉晡撵o地笑了笑,小蝶也跟著點點頭,兩人便又低頭謄寫起來。
第二日卯時很快便到了。
當(dāng)顧雅妍帶著墨香和秋雨到達(dá)花廳的時候,只見那裡坐滿了人,哄哄鬧鬧的,互相議論著什麼。顧雅妍也不多說,徑直在最中央的太師椅上坐下,拿著墨香遞過來的茶輕輕呷了一口,眼睛掃過一圈,便知府中的下人只到了十之七八,未來的,應(yīng)該都是有些什麼門道靠山的吧,真是才兩年不到的時間,這些人怎麼就好了傷疤忘了疼
先前這宅子的主人家姓趙,是遠(yuǎn)近有名的鄉(xiāng)紳善士,本來在這裡是要貽享天年的,只因爲(wèi)兒子犯了事,爲(wèi)了籌錢贖人,纔不得已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而又因爲(wèi)銀子要得急,所以價錢出得不高,非常劃算,兩邊很快就達(dá)成了意向。而那趙老爺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他們原來家裡的下人想要留下來的,希望顧仲安都給他們安排個差事,讓他們至少有口飯吃。
顧仲安雖然心裡不是十分的願意,前主人家已經(jīng)這樣重情義,連後路都給他們安排好,那些人怎麼會再全心全意的服侍這新的主家。而那很快就投靠過來,表忠心的,只怕更加不能大用。但前面已經(jīng)有這樣的“好人”,顧仲安肯定也不能當(dāng)那“惡人”,那時他已經(jīng)打定出仕的主意,在鄉(xiāng)間自然要博得個好名聲,只得都接收下來。
由於這個淵源,府裡的下人基本上就分作了兩派,原來趙家的家僕和後來跟著顧家這邊新來的。在新的陌生環(huán)境,人都趨向於和自己境遇差不多的人結(jié)成一派,有了派系自然就有爭鬥,爲(wèi)了安撫原來趙家的家僕,顧仲安從他們之中提拔了現(xiàn)任府上的大管事趙管家。
“人都到齊了嗎?是不是還要本小姐親自去請?”顧雅妍嘴角一勾,不怒自威。
趙管家忙上前和氣的說道,“有的一早還要上差,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在趕來的路上吧”一副老好人的樣子。
“浪費別人的時間,是一件很不負(fù)責(zé)的事情,說得嚴(yán)重點,就是謀財害命不等了,我們開始吧”顧雅妍面色嚴(yán)肅,“對了,麻煩趙管家去告知那些沒到的人,卯時未到者,扣一個月月錢,卯時一刻還沒到的話,可就不是扣月錢這麼簡單的了。”
兩年前,他就已經(jīng)看出新主人家的二小姐可不是個普通的人物,趙管家此刻只能在心中暗歎一聲,轉(zhuǎn)身恭敬地退了下去。
不一會兒功夫,先前沒到的便急急忙忙的趕了過來。
“不知二小姐這麼早召集我們來,所爲(wèi)何事?”一個眉須皆白的老頭等了半天,見顧雅妍只顧一口一口地品著茶,一點也沒將他們放在眼裡,遂站起來朝顧雅妍隨意拱了拱手,神色不恭不敬。
“這位是?”顧雅妍淡淡地看了一眼這神色倨傲的老頭。
“回小姐,這位是宋莊頭。”趙管家在一邊躬身道。
“宋莊頭?可是祖母孃家遠(yuǎn)房的兄弟?按輩分我還得叫您一聲舅公呢?”顧雅妍說得有幾分親熱,這人和宋伯母也有些沾親帶故的。
白髮老頭有些得意地看了顧雅妍一眼,又坐回原來的位置上,也拿起一杯茶,鼻孔朝天一哼,“老頭子農(nóng)事繁忙,如果丫頭有什麼要吩咐的,快請說吧”
秋收已過,他一個老莊頭能忙到哪裡去?欺負(fù)她不懂農(nóng)事嗎?
“宋莊頭,這本便是莊子上的賬簿?你確定這是一年,而不是一個月的賬目嗎?”顧雅妍冷冷地?fù)P了揚(yáng)手中的賬本,見宋老頭面帶不屑地看了自己一眼,眸中寒光一現(xiàn),“啪”地一聲,便將賬簿朝宋老頭身上砸了過去。
“二小姐這是什麼意思?”宋老頭一開始被顧雅妍的氣勢給怔住,但是一瞬間之後他便醒悟了過來,抓住賬簿朝顧雅妍憤怒的說道,“如果二小姐對老頭子有何不滿就請痛痛快快地說出來。老頭子雖然不才,卻也好歹是您的長輩,就連你爹見了我,也是客客氣氣的喊一聲大舅,小姐身份尊貴,行事卻如此無禮,難道不怕人笑話,沒家教嗎?”
眼見全府的人都瞪大眼睛,略帶憐憫地看著自己,宋老頭越想越生氣,越氣眼睛就瞪得越大。想他平日在莊子上可是橫著走,誰不尊稱一聲舅老爺,現(xiàn)如今被個黃毛丫頭奚落到這番地步,叫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四周一片寂靜,只餘宋老頭氣極的粗重呼吸聲。
“主僕主僕,我是主子,你是僕從,主人有沒有教養(yǎng),還輪不到你這個下人來評論”顧雅妍不鹹不淡的說道,“聽說你也是在黃土地上討了幾十年生活的人,還在好幾家百來頃的莊子上管過事,我看也不怎麼樣嘛?”
宋老頭臉漲得通紅,硬著脖子粗聲道,“黃口小兒,有什麼你拿出證據(jù)來我老頭子的名聲也不是你可以這樣隨意糟蹋的信口開河也要有個度”
說罷,還不屑地哼了一聲,吹了吹稀疏的白羊須,揚(yáng)著頭,一臉的倨傲,那些賬目他早就處理好,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還不到一天的時間,就能摸清楚
有些人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宋莊頭既然這麼說,我也就不客氣了。你可是看好,第二十一頁第三行,去年乾旱,畝產(chǎn)降低。每畝只產(chǎn)了三石的稻子,三十頃的水田產(chǎn)出多少,宋莊頭且算算?!鳖櫻佩鸵娝种傅皖^估算起來,暗暗一笑,“沒錯,一頃地一百畝,三十頃也就是九千石,賬簿上沒錯。”顧雅妍頓了頓,見宋老頭一副自認(rèn)被耍的橫眉豎眼樣,心中冷笑,臉上一沉,目光有些咄咄逼人地直視他,“但是,因爲(wèi)去年乾旱,糧價比往年高些,宋莊主這賬冊上填的卻還是前年的價錢,這是爲(wèi)何?”
“這……這是因爲(wèi)……”宋老頭一時傻了眼,從椅子上站起來,想要上前說些什麼,卻只能啞口無言。一般人只會注意數(shù)目對不對,哪裡還管價錢如何
“是因爲(wèi)什麼?”顧雅妍看著那裝模作樣端起茶杯掩飾自己心虛的宋老頭,明亮的眸瞳嚴(yán)厲的掃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似含譏誚,“看來宋莊頭年事的確有些高了,這麼重要的事情都記不清楚還有莊子上那五十畝的琉璃暖房,一年四季都可以產(chǎn)出新鮮的瓜果和花卉,這冬天的價錢和夏天的價錢也是一樣的嗎?”
顧雅妍速度很快,宋老頭越聽越緊張,滿是皺紋的臉上虛汗淋漓,目瞪口呆地望著顧雅妍,然後頹敗地癱倒在椅子上。
如果是以前,她只用在幕後和孃親提些建議,命令自然由孃親下達(dá),還有父親施壓,自然是不必這樣雷厲風(fēng)行,也不必這樣把自己置身於風(fēng)口浪尖,但是現(xiàn)在整個家裡都?xì)w她一個人打理。如果以後不嫁人,一直在蜀中老家的話,到時候這些人豈不更不把她放在眼裡。爲(wèi)了以後的事情好辦,現(xiàn)在只能這樣一勞永逸的先把威信立起來。
顧雅妍見狀,這才慢慢自桌案上又拿起另外一本賬冊,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眼前的一衆(zhòng)人,讓人不覺膽戰(zhàn)心驚。宋老頭這事之後,在座的所有人此刻對顧雅妍是又畏又懼。之前一直以爲(wèi)二小姐溫婉柔順,寡言少語,很好說話的樣子,但是現(xiàn)在眼睜睜地看著她耍著手段,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平日裡張揚(yáng)跋扈的宋老頭給收拾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如此膽識和氣魄,怎能不叫人心驚?
“章管事?”顧雅妍淡淡瞟了眼手中的賬冊。
“小的……小的在”一旁坐著的人羣中站起來一位年約四十來歲,一襲青衣,滿臉的精爍,看起來很精明,此時他不自主的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
“你是我父親恩師的嫡親侄兒,先前這採買的事情也辦得不錯,我們一家北上之後,本是抱著對你十二分的信任,將府裡的採辦之事全權(quán)交由你負(fù)責(zé),現(xiàn)在看來……”顧雅妍嘆了口氣,很是遺憾的說道,“府裡大多數(shù)的人都跟著家父一同進(jìn)京了,所剩不過原來的四分之一,可這日常嚼用的開銷,米啊鹽的,怎麼只少了一半不到呢?我竟不知留下來的都是些大胃王啊那些掃帚麻布,框子廚具什麼的,是豆腐做的嗎?這麼不經(jīng)用,隔三差五的就需要去採辦?還有花園的青石甬道,要不是這次修繕了一番,我都不知道居然有四、五十丈之遠(yuǎn)呢聽說章管事新購了個四進(jìn)的小院子,我倒還忘了恭賀你的喬遷之喜呢?不知道你這院子買得可還劃算,是不是也像是這府裡採買的物件一樣,都好像比市價稍微高了那麼一點點”
說著,顧雅妍手中的茶杯卻是一不小心“哐當(dāng)”一聲摔了下來,隨著衆(zhòng)人情不自禁地一聲“啊”,茶水全都灑在桌案上一疊厚厚的賬簿上。“真是可惜啊,這些賬簿可是章管事辛辛苦苦記錄而成的,灑了茶水,濃墨的字跡就變得模糊,看不清楚了……”顧雅妍很是可惜地嘆道。
章管家此刻早已被顧雅妍折服,本來仗著點小聰明,積少成多,卻是被主家小姐一眼就發(fā)現(xiàn),還不知道怎麼收場,現(xiàn)在正好順著顧雅妍給的梯子下臺,“二小姐不要擔(dān)心,這些賬簿我那邊都還有備份,由他們回去再騰抄一份然後呈上來,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這也太難爲(wèi)章管事了?!鳖櫻佩嘀?,一副猶豫的樣子,卻又是像想起了什麼,“不過呢,我倒是有個法子可以減少大家的工作量。”說著,朝墨香和秋雨使了個眼色。
當(dāng)兩人將新的複式表格記賬簿分到各個管事手中時,如顧雅妍所料,他們的臉上都露出難以置信的,有驚喜,也有疑惑的表情。
每本賬簿上橫豎分明,形成一個個大小一致的格子。橫的第一行第一個小格子上寫著部門二字,第二個填上日期,以此類推,分別是事項,收入,支出,餘額,經(jīng)辦人員,備註等,豎著的每一個小格子填入相應(yīng)的內(nèi)容及數(shù)字,一目瞭然。
這樣的東西,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卻不得不承認(rèn),比自己做的那些繁瑣的賬目要清晰明瞭許多。
顧雅妍這上任的第一把火是燒得極旺,府裡因爲(wèi)近兩年沒有主子理事,而導(dǎo)致的那些懶散的風(fēng)氣,混時間的,賭錢吃酒的,打架拌嘴的,一一都清理出來,走之前的那些規(guī)矩和獎懲制度也都慢慢撿了起來。
等兩年來的賬目全部理清楚,各處私藏的竟有一萬多兩白銀,雖然金價一直在跌,但顧雅妍還是毫不猶豫的立馬將這些銀子換做了一千兩的黃金,還餘下五千兩的銀子應(yīng)急,或是等到金價再跌了一些的時候,再去換。
而那些貪贓了的管事或下人,顧雅妍是不打也不罵,視金額和嚴(yán)重程度而定,超過一百兩的,直接攆出去,超過五百兩的,還會讓人特別出去申明,以後此人和顧府再沒有一絲一毫的瓜葛。而那些只是趁主子不在,佔了小便宜的,記過警告,除了將銀子補(bǔ)上來,還要額外加百分之十的罰金,並且降一個級別,比如是管事的降爲(wèi)副管事,一等丫鬟降爲(wèi)二等。
這樣做,自然是怨聲載道,顧雅妍也明確的表示如果不滿的,補(bǔ)上銀子,就可以直接離開。但他們大多已經(jīng)在府裡做了兩年以上,年頭越多工錢越多,而且雖然罰得厲害,但是這顧府的待遇在整個成都府都是極優(yōu)越的了,所以,倒也捨不得,只能怪自己先前貪心了
下一步,就是處理府裡的人事,出了那麼些鬧心的事情,然後顧雅妍又離開了兩年,物是人非,自然變化不少,現(xiàn)在,只是暫時確定了她身邊是大丫鬟墨香,秋雨,二等丫鬟,綠萍,碧荷,翠蓉,大管事錢媽媽。顧傳麒是迎夏和香柏,顧傳麟則是巧夏和安雁。其他各處的管事,各院的人員配備都還有待安排。
府裡的整頓還在繼續(xù),除此之外,顧雅妍還有兩件事情急需解決。
第一,就是顧雅妍和弟弟們回蜀中,顧仲安要給弘文館贊助宿舍的事情,和弘文館接洽,買地,蓋房,還有如何讓這間事情自然隨意,又不知不覺的流傳開來。錢管事此次除了打理她和姐姐弟弟們回程的事宜,也是要留下來,將顧仲安的這件事情辦好以後再回去。
第二,就是給一寶和二寶找?guī)煾?,肯定不可能真的像對外說的那樣,將兩人送到弘文館啓蒙,一來兩人年紀(jì)還比較小,二來顧雅妍對那裡完全不熟悉,怎麼可能將弟弟們貿(mào)然送過去。而且那裡離家又有些遠(yuǎn),也不方便顧雅妍看顧。最好的,還是在家中請個教書先生,專門給他們兩個授課,有功夫和精力的話,偶爾去上一段時間倒是可以,多和同齡的孩子們接觸,也可以多交些朋友
這件事情比第一件還要急上許多,弟弟們雖然啓蒙得早,但是一直沒有正規(guī)的進(jìn)學(xué),先是顧雅妍帶著,後來太叔公也來幫忙,倒也可行。只是現(xiàn)在太叔公留在了京裡,以後會一心一意的做顧仲安的幕僚軍師。光憑顧雅妍,將弟弟們養(yǎng)育成人,她還是有幾分信心的,但是還要符合這個時代的人才標(biāo)準(zhǔn),她就拿不定主意了。
最要命的問題是,現(xiàn)在連個合適的意向人選也沒有,她能不著急嗎?所以,顧雅妍這段日子便讓錢管事處理書院宿舍的事情時,也多加留意留意。還有姨母和表弟那裡,也打了招呼。
這期間,顧雅妍等得了空,第一時間就帶著兩個弟弟,去給外祖父和外祖母請安了。母親的事情,對他們想必打擊不小,可以的話,顧雅妍希望把二老接到身邊來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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