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呂官人”三字,那道聲音清泠之余,入耳更是熟悉,匆忙自蔡州而來的參知政事呂賢章驚立門口良久,反復看著趙明枝面容,等終于確認,才顫聲問道:“殿下……殿下這臉怎的了?”
見了蔡州來使,裴雍原本旁坐,早不放心,已是站起身來,將一旁鐵棍重新拾了捏在手里。
他此刻聽得呂賢章問話,雖已有準備,還是不免眉頭微皺,轉頭看向木香,示意對方帶著屋內鏢師退出門口候著。
而木香茫然立在一旁,先聽得那驛官說朝廷來人尋趙姑娘,而不是不尋裴節度,本來只覺怪異,此刻見該人口稱“殿下”,身后跟的全是禁衛,一時分辨不出來那“殿下”一詞兩字究竟怎么去寫,更不能猜里頭意思,只懵地看向趙明枝,又看裴雍。
不過她到底聽命成了習慣,腦子還不會動,雙腳已經同屋中數名鏢師一齊僵著踏了出去,不敢掩門,更不好偷聽,只能走遠幾步,幾次想要回頭去看,另再奉茶,究竟膽小,只好作罷了,心中把趙明枝到京兆府中行事、做派想來又想去,腳麻了也不曉得挪一挪。
閑雜人等一走,那數名禁衛又退守在門邊,屋內便只剩趙、裴、呂三人。
趙明枝這才向著呂賢章解釋道:“不過是些偽飾,不妨事。”
又問道:“不知蔡州一應如何?”
呂賢章方才話一問完,便自覺不妥,此刻聽得趙明枝發問,哪里不曉得這是憂心幼帝趙弘,又記掛蔡州局勢,連忙回道:“蔡州上下俱都安好,兩府眾位每日輪番入宮值守,陛下一心國是,日夜向學,從無半句抱怨,只憂心百姓,又掛心殿下,幾番想要遣人來尋,尤其前次均州來了人回報,才曉得殿下竟然半路撞見狄兵……”
他不敢打量趙明枝,心中本有許多話想問,然而到了最后,還是只把近日朝中大小事敘述了一回。
由此,趙明枝才知道原來一行人半路遇得狄兵后,玉霜等人傷重難以行路,只能臥床養傷,自跟廂軍回了州城,一落腳,當即差人發信去往蔡州。
朝中得知,另遣了兵士并使者,日夜兼程前往京兆府接應,只因時間、路程相差,同自己正好錯過。
此事既然略過,又聽得弟弟每天都有兩府閣臺左右看顧,還有墨香盯著,隨侍左右的都是藩地舊人,就算李太妃再想插手,也難得近身。
趙明枝心中大石方始放下,又想到京畿禁軍,便做發問道:“錢都指那一處可有消息?”
呂賢章面色一下子就難看起來,不知是否想到從前趙明枝提點,稍作一頓,道:“雖得殿下提醒,只兩地相隔,路途也亂,朝中反應不及,短短小半旬功夫,也難尋制衡之法,實在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他鋪墊一回,最后才把壞消息說了出來:“前幾日才得的信,那錢惟伍已然棄了京師,打起護君名號,大張旗鼓,沿途還行擄掠之事,親率數千禁軍向南而逃……”
趙明枝一下子就把今日所聞同錢惟伍聯系了起來。
怨不得京畿轄下酸棗縣的老弱婦孺都要逃。
錢惟伍這個馬步兵都指揮使跑得如此轟轟烈烈,還且逃且搶,叫沿途百姓如何會不心慌。
說到此處,呂賢章臉上愧色越重,又道:“下官無能,無法扭轉頹勢,自得知殿下消息,便領了北上差事,一來協守京城,二來接應殿下,又因京兆府上折,我另還做監軍之用……”
“幸而那錢惟伍雖然棄城,到底沒有率軍投降,陛下已經降旨,令其暫守……”
他還要繼續往下說,余光一瞥,忽見對面那一方木桌旁,除卻端坐公主,就在公主身側,竟還站著一人。
呂賢章心中一驚,忙一抬頭,就見此人并未穿著禁軍服色,顯然不是先前護送公主前往京兆府禁衛,正手中持棍,距離那金尊玉貴之人僅有數步,距離雖不算極近,偏又遠不像尋常護衛該站的位置。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呂賢章哪里還顧得上儀禮。
他立刻便把目光投了過去,只覺那人雖是側身,然則只瞧那身形、氣勢,便知絕非什么善茬。
堂中光照不亮,那人就在公主身旁,呂賢章只怕一個不小心,雙目只做一偏,便要失禮,便不好仔細去打量對方面孔,只能皺眉瞥看。
而裴雍一時察覺,將臉偏轉過來,又做抬眸。
他眼神銳利,回看時毫無一絲恭敬不說,竟有幾分睥睨姿態。
呂賢章未做防備,只覺那目光直直看向自己,莫名駭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等后頭腳跟站定了,才又回神,頓時就瞇了眼睛,警覺問道:“殿下,此人……”
一面說,一面直視裴雍。
他只覺對方神態、動作間極不順眼,明明一向固守進退,從不逾距,此時沒來由便生敵意,甚至等不及趙明枝說話,已然瞪向裴雍。
因見其人身上穿著尋常廂軍服色,并不是有官人打扮,與那氣質全不相符,呂賢章更覺其奇怪,當即出聲喝道:“那兵漢,你是哪一軍哪一隊的?出自誰人麾下?”
又十分不悅地道:“你怎敢持此利器就站于殿下身側?如此輕浮草率行事,難道從來沒有得人教授么?儀禮何在?!”
呂賢章做過兩載御史,論起儀禮規程來,簡直熟稔得很,幾乎不用動腦,便尋到了有刺的地方去挑。
而趙明枝一怔,自知實在方才太過心急,只想著先問蔡州事,漏了給二人引薦。
她早知這位呂官人對身后那一個向來心有偏見,不曾想今日甫一見面,便起誤會,忙起身向著身后道:“是我疏忽——這位便是裴雍裴節度,節度一向忠心純善,從前多有誤會,今次陛下一詔便應,欣然北上,實乃我朝之福。”
呂賢章面上不滿還未消下,忽然聽得這話,表情一僵,抬頭去看裴雍,簡直全不能置信,然而也只好上前道:“原來是裴節度,下官見禮了。”
他禮倒是行得到位,只那語氣、表情當中幾分不情不愿,實在難以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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