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港城很熱鬧,六十年代的港城也很擁擠。方孟韋也算是有錢人,但是也只能和太太章辛夷住在九龍一處不到七十平米的唐樓里。
雖然這已經(jīng)是大部分香港市民可望不可即的住所,但孟韋著實適應了好一陣子,此起彼伏的高樓大廈讓他們家每天太陽照射不到三個小時,還要忍受鄰里的擁擠和吵鬧,時不時上門騷擾的黑社會,和住了十幾年都不習慣的飲食習慣,都讓孟韋這個前半輩子沒怎么吃過苦的人,對這個所謂的國際都市沒有什么好感。
辛夷那時在民盟的工作已經(jīng)退居二線,空閑時間有很多,照顧家庭的時間變多,對丈夫的煩躁有點不能理解,覺得都是家里慣得他。但想吵架也沒意思,孟韋實在是個好丈夫,他好學考取了執(zhí)照當律師,雖然掙得不多但從來不存私房錢,他們的兒子長津出生后他是那么高興,從來不把照顧孩子的責任推給妻子,也從不把負面情緒對著她發(fā)。
辛夷想了想,還是把勸他的話放在心里,畢竟說重了不好說輕了沒用,只是半開玩笑道:“我看你們家還真是你最不吃苦,大哥開飛機什么環(huán)境都能使用,孟齊哥哥前段時間還來信說在南洋一切都好,就是孟熒,走遍了大半個中國,我也沒聽她抱怨.”
說到這里,她忽然意識到什么,戛然而止,竟然有些怯怯地看著孟韋。
果然,正在給兒子整理小書包的孟韋仿佛被施了定身術(shù),半晌不動亦不言,辛夷內(nèi)心不安,不料孟韋也沒什么過激反應,只是說:“你讓孩子自己整理文具吧,我出去走走。”
說是出去走走,其實香港開闊的地方并沒有太多,離他們最近的不過一個佐敦道,佐敦道是香港九龍油尖旺區(qū)的一條道路,西起西九龍公路,東至加士居道。此道路于1887年建成時原名第六街,后來為了紀念一位于20世紀初協(xié)助香港撲滅鼠疫的病理學醫(yī)生--佐敦醫(yī)生,于1909年3月改為現(xiàn)時的名稱。對于九龍地區(qū)來說,算是一條主干道,孟韋本來是要去油尖旺地區(qū)的海岸去的,但不知道怎么的就到了這里。
夜晚,燈火璀璨,也有不少流浪漢棲息街頭,孟韋此刻心情壓抑,就找了一個買酒的小攤子買了兩瓶啤酒,自己在道路上的公共座椅上喝了起來。
他和妻子是因為妹妹孟熒認識,相知,進一步結(jié)合。但是,辛夷今天實在是大意了,因為孟熒卻也是孟韋心里不能觸碰的傷疤。
從小,孟韋最喜歡的就是這個小妹妹,看著她從襁褓嬰兒到小荷初綻,自覺地再也沒有比自家妹妹更好的姑娘,可惜當年日寇侵華,上海的一場轟/炸,改變了他們的一切,那種閑適愉快的家庭生活,永遠葬送在了十里洋場的殘壁殘垣里。
而更讓孟韋無法原諒自己的是,為什么生死關頭,媽媽選擇了保護他,犧牲了妹妹。他一輩子也忘不了還扎著雙馬尾,穿著公主裙的妹妹哭著喊著向自己招手的樣子。
但當時的他也只有十三歲啊,縱然想去拉著他,也被孟敖死死抱住了。
理性上,他知道孟敖是對的,那種時候,活下一個來是一個。但感性上,他卻有了一種濃重的負罪感,尤其是得知了后來孟熒一系列的遭遇。
北平警察局的重逢,他本來以為是老天的恩賜,但是事實是老天對他們方家一向殘忍,妹妹回來了,卻帶著殘破的心臟,醫(yī)生那注定無法長久的宣判更讓他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中,只恨當年大轟/炸,受傷的不是自己。
而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孟熒和鄭耀先的婚姻,他那么好的妹妹,怎么能嫁給一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
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妹妹最終還是年紀輕輕的走了,而且他連最后一面,也沒有見上,為此,他沖動地和方孟敖打了一架。
孟韋想到這里,又無比難受地喝了一大口酒。
到了香港后,辛夷還勸過他,“孟熒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一生無愧家國,得償所愿,你作為哥哥,應該理解她才對。”
孟韋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可是那種綿長的遺憾和傷心,就這樣折磨了他十余年。
忽然,耳邊傳來“噠噠”地走路聲,孟韋喝的已經(jīng)微醉,本能警惕起來,以為是有人想搶劫,畢竟那段時間港城勞資沖突嚴重,殖/民反抗不斷,暴力事件此起彼伏,作為曾經(jīng)的警察,這點警惕性他還是有的,瞬間已經(jīng)握好了酒瓶調(diào)整好角度準備防御。
“孟韋,風大,想喝酒回家喝吧。”沒想到開口就傳來無比熟悉的聲音,方孟韋一怔,就看著路燈下的妻子溫和的樣子,以及掩飾不住地疲態(tài)。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午夜了。
孟韋本能地說:“你怎么出來了,這么晚不安全,還有孩子在家呢。”
辛夷好笑,帶著點戲謔說:“你也知道不安全,那就快跟我回去吧,孩子找不到爸爸,不肯睡覺呢,我只好讓費嬸幫忙看一下,出來找你。”然后又低眸道:“今天的事情,對不起。”
辛夷的身上仿佛帶著一種奇特的力量,溫和而強大,孟韋其實也沒有怪她,孟熒也是辛夷的朋友,難道還不許人家提了,只是自己難受。看妻子如此,主動站起來,沒想到這酒后勁兒很大,他還差點摔倒了。
辛夷趕緊去扶他,但是力量不夠,兩個人一起摔在座椅上,疼倒是不疼,但是樣子格外滑稽,夫妻二人看著對方都有點想笑,但最后還是忍住了,就這樣彼此攙扶著往家里走去。
路過夜間書攤,辛夷甚至還沒忘記買一份報紙,回家看連載的《射雕英雄傳》,準備回家看。
微風從海上吹來,讓孟韋稍微清醒了一點,看著身側(cè)的嬌妻,想著家中的幼子,終于再次把那悲傷埋葬起來,往前過日子。
或許孟韋一生都難以釋懷,但悲傷總會隨著時光流逝,成為心底的一部分,而現(xiàn)實中的生活,則不會因為任何人停止。
年僅四十的方孟韋也知道,所以他可以一時傷心,卻不會無法自拔。
妹控小哥只是把悲傷掩蓋起來,過上了平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