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剛矇矇亮，一場大雨淋醒了安安模糊的夢，真正睡著不到兩小時。她推開陽臺玻璃門，天空灰暗，雨下得急促。安安打開旅行網，搜索了各家酒店房間情況。蚊子不知何時一個接著一個襲來，她瞇著腫泡的眼，反反覆覆跟蚊子戰鬥，鎖定了導遊給她推薦的其中一家性價比較高的酒店。蚊子多得實在沒法睡了，安安只好起身洗漱，盡最大可能把自己打扮得清爽，防曬霜塗了一層又一層，換了套看起來減齡的衣服。白色泡泡袖襯衫，小V領，正好露出安安信仰的基督教十字架掛件，脖子還算白淨，無贅肉。白色衣服能襯點她不白的皮膚，下衣配黃綠相間的擺裙，略顯嫵媚身姿。安安對自己的個頭還算滿意，然身材不瘦，她知道女性的靚麗多半來自苗條。但氣質就不一定了，它由內而外的展現。她談不上氣質很好，但也不差，這全賴她擡頭挺胸的自信，這自信跟別的無關，跟內心的從容聯繫。

她收拾好一切行李，匆匆在路邊東北人開的早點攤吃了一個雞蛋，一碗粥，就打車去了一家每晚五百元的酒店。順利辦好入住後，馬不停蹄地聯繫導遊，趕往既定的上車點。

安安看到導遊發給她的車牌號，從車後面繞到車頭時，正見一位身著藍色襯衫，牛仔褲，腳蹬黑色皮鞋，臉上掛著一副眼鏡的小眼睛男士，手裡拿著一摞紙，左顧右盼地東張西望。

安安打開微信圖像與面前這位男子比對了下，便上前禮貌地打招呼。導遊也是好眼力，微微一笑，問，你就是安安吧？安安答，是的。導遊說，先上車，再等一下其他客人。安安點頭，上車後坐到了倒數第二排，以便最小程度地減少對他工作的影響。

十分鐘後，旅客到齊了，司機發動了油門。導遊站在車廂的最前排，身子靠在一個扶手背後，用標準的三亞普通話開場和自我介紹。

“東北有個著名小品演員，姓趙。”大家異口同聲地答：“趙本山”

“對！宋朝還有個開國皇帝叫趙匡胤，我就是這個趙！”車內已有幾個笑聲。“傳家寶的傳，感恩他人的恩，大家叫我阿恩好了。我們三亞這邊都是阿俊，阿英，阿叔，阿姨，阿貓，阿狗地稱呼。”車裡一陣鬨笑。

“所以，你不要叫我導遊，那樣我不理你的。景區到處都是導遊，我怎麼知道你喊哪一個？喊我阿恩，聽著親切，我們就是朋友了！出來玩，大家要開心，不能一本正經，那多累啊！從現在開始，在你的名前面加一個‘阿’，這幾天你就叫阿平，阿根，阿男，好吧？”車裡響起了叫好聲和歡笑聲。

阿恩亮出了他在旅遊局備案的正規導遊證，又把他的導遊旗舉起來，讓大家記住上面的圖案。一面大紅底色的旗幟上，畫著一隻生猛的貔貅，貔貅左上方打著一個“恩”字。阿恩對著旗幟得意地喊：“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紅色是中國人最喜歡的顏色，喜慶，紅火。”

齊刷刷的掌聲響起來了！阿恩接下來詳細叮囑了遊玩中的諸多注意事項。安安好奇他是被經年日久的訓練訓出來的，還是他比一般的導遊有文化，素養高一些。安安從那副眼鏡後面看到犀利的目光和邏輯思維的縝密，她相信他是後者。她相信，他做導遊的工作，綽綽有餘。

安安雖坐在後面，但很大方地迴應阿恩的每一次精彩、幽默、風趣的辭令。她歪著腦袋看他自信地“白話”，看他是否緊張。顯然，阿恩淡定得如同嘮家常一樣與全車都還是陌生人的互動，這讓安安在心裡敬佩三分。愛崗敬業大致如此吧！果然，從外貌面容上看不出他比安安大還是小，她確信他是個優秀的人。這樣優秀的人，在生活中不多見。安安在微信裡把跟車費轉給了阿恩，並附了一個“謝謝你”的動畫。

她心情放鬆了許多，車窗外三亞藍色的天空上，朵朵白白大大的浮雲，悠悠地遊走著。天空清澈，像清洗過的藍色綢布，格外耀眼，太陽的光輝熱烈地灑在樹木和草地上。路兩側多半由椰樹組成綠化帶，南國風情綻放。車廂裡不時有笑聲撫慰著耳膜，氣氛被阿恩調動得很嗨。安安內心舒適多了，慢慢放鬆了警惕，悄悄打開阿恩的微信，把“朋友權限”從“僅聊天”改成了“聊天、朋友圈、微信運動”。她推測阿恩從昨晚到現在還沒來得及翻她的朋友圈，應該還不至失禮。

車子很快到了蜈支洲島，安安不能跟那個旗幟鮮明的團一道旅行了，從現在開始，得自個安排接下來的行程。她也想過重新從阿恩那與他們旅行社籤合同，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但安安心裡一想起昨晚的不愉快，就打住了這個念頭。決定了的事，不想再更改，何況，她也不喜歡約束，自由行最好，雖然費用可能高一些。安安還有個習慣，無論去哪裡玩，事先從不做攻略，總是一步一步走近景點，邊玩邊瞭解景區狀況、特徵。這種探奇心理，讓她一直保有一份童真，一份對生活、人生的期待。

阿恩告訴安安，怎樣從散客通道購票，再坐船去島上，而所有的旅行團都要排長長的隊，等待統一放行，他自己則不上島，在岸邊等。遊人如螞蟻一樣多得不勝數！上午十點半的氣溫就飆升至三十六度，海風吹過來，都是熱浪。安安感激地謝了阿恩，順利通過安檢。

當輪船駛入大海的深處，遠望一座很高的島嶼，就是要去的蜈支洲時，安安心跳加速。坐在白色巨輪的二層船艙裡，浮游在這蔚藍深海上，讓她感覺失真，如同畫中。海天一色的碧藍，使她想起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想起電影《泰坦尼克號》上，傑克和露絲的迎風飛揚；想起媽媽還在老家割菜籽，來之前邀請爸爸一道卻被嚴肅拒絕。她認爲，生活本該有不同的風景，生活中不該總是茍且，也應有讚美詩和美妙樂曲，有震撼心靈的大浪淘沙，有直擊靈魂的高山觸月。她想起家裡辛勤工作的老公，想起幾個姐姐很少有機會到全國各地走一走，心裡突然就悲涼起來，像這潮涌的海水，鹹鹹苦苦的。人生的意義何在？人爲何活得這樣小心翼翼，辛苦卑微？

海浪打過來，輪船在顛簸中前進。她望見這南海之中，各類遊艇翻騰起一道道白色浪花，海灘上游人如星星般散落其中，他們喧鬧嬉戲，擺各種姿勢拍照。輪船慢慢靠了岸，安安不忘給阿恩發了一個微信，告訴他已上島。阿恩第一時間回覆說，還是你快，注意安全。

安安開心極了，島嶼離海岸線足有三公里遠，這滄海桑田的變化纔有安安今天的拜訪。

上島後，她迫不及待地把剛纔輪船上錄的視頻發給了爸爸和姐姐們。她向他們分享南國之旅的風景，並告訴他們一切順利。爸爸終於忍不住回覆道：“真美喲！”安安調皮地說，請不動您啊！安安又把這些分享到朋友圈，朋友們評論說，你真愜意。安安看到愜意二字感到滑稽，不過，這不容易的“愜意”，的確是她努力向生活要來的。

太陽熾烈，她戴著帽子還撐著陽傘，仍然烤得慌。島上各種奇特造型的噴泉讓人目不暇接，尤其幾個銅製兒童塑像上，“小雞雞”噴射出來的水花非常有趣，孩子們在噴泉裡追逐喊打。此起彼伏的小吃冷飲叫賣聲充斥在空氣中，多姿多彩的水上娛樂項目使人眼花繚亂。極目遠眺，滿眼澄藍。安安定了定神，找到一處樹蔭，看到大大的自助餐三個字，快步走了過去，先填飽肚子再盡情耍。

自助餐廳在二樓，真正的海景餐廳。椰樹在玻璃窗外婆娑，白色海浪一波一波捲起，紅塵俗事與眼前的景色在安安內心交織，亦真亦幻。這是天堂還是人間？是現實還是夢幻？

安安見人們一個個捧著大盤子，爭相佔著風景好的座位，才讓安安回到真實的人羣裡。她也趕緊讓鄰座的人幫照看旅行包，去拿吃的。

餐罷，安安買了環島遊的票，排隊上了一輛十二座的觀光車，司機是個高大帥氣的小夥子，儘管他已將身子包裹得嚴嚴實實，連墨鏡和白色圍脖都戴上了，但仍可看到脖頸的縫隙間露出的皮膚黝黑得如古銅。司機用一口輕盈如林志玲的嗓音戲說開來，別有一番風味。

車子穿過一片綠樹成蔭的小道，即刻來到了巖石鋪就的懸崖絕壁上。司機故意開得像過山車一樣，前搖後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時還來一個急剎，又一陣猛油門，車上的遊人嚇得驚聲尖叫，哦！啊！驚歎和恐懼聲四起。安安盡力抓緊身邊的扶手，也抑制不住地亂喊。有時，車頭似乎要衝出狹窄的道路，直撲海濤裡；有時，車身往左，欲歪向巖壁上。右邊的海浪狂怒地拍打著巨石，一浪壓著一浪向觀光車飛過來，大家的心都按捺不住，司機卻用嬌滴滴的溫柔得要化掉了的聲音告訴遊人：“抓好哦！又一個過山車來了哦！”安安只覺在碧海深處，這司機如同《西遊記》裡的妖怪，像水龍王要吃人，要將一車遊人帶入深海底，做他的午餐。

司機猛然將車子停住，讓大家看右邊兩米外的岸上，一個用小巖石搭起來的石頭古人。他說這是我擺的耶，像誰？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安安脫口而出：“屈原”。司機哈哈大笑：“你是猴子派來搞笑的嗎？”安安補充道，我確信你就是水龍王。司機用奇怪的陰陽怪氣的語調說，那我就把你扔下去餵我的小魚兒！全車人鬨笑，安安此刻徹底將心放開，海水藍得讓她欲跳入海里，暢遊一番。

二十多分鐘的環島遊很快在各種不同的異聲驚叫中結束了。安安意猶未盡！這片刻的歡愉足已抵消來三亞後遇見的不快和焦慮。此刻，她真想再坐一回環島車，但好景須懷念，安安知道這不可能，便徒步來到海邊的沙灘上，扔掉拖鞋，去趟海水。

海中間隆起的這塊蜈支洲大島嶼就是三亞遊的重頭戲。安安光著腳丫踩在鬆軟的沙灘上，聽別的旅行團成員聊起蜈支洲的前世今生。原來，這座荒蕪的島嶼曾被周邊臨海而居的村民作爲出海打魚的休息站，天長日久，大量村民陸續遷到島上，生活起來。其後，某商業集團看中蜈支洲的旅遊資源，聯合當地政府大搞旅遊開發。今天的蜈支洲，是目前三亞島嶼中最靚麗的風景，最有活力和個性的旅遊景點，是遊人趨之若鶩必來的打卡地。

安安被蜈支洲吸引住了，深海之中這片綠洲，海水質量絕對上上乘。她乾脆丟下陽傘，放下挎包，跑入海里，一個浪頭打來，半身溼透。安安怕冷的體質，在這灼熱的陽光沙灘上，竟活躍起來，海水撫慰肌膚的溫涼和怡然使她忘情地嬉戲。

清澈透明的海水像雞蛋清一樣滑溜，安安一雙不算細的小腿在海水裡顯得格外白淨。她不禁拿起手機拍下了那清水中蓮藕般的腿肚子，裙子的下襬浮在水面，衣袂飄飄。安安在心裡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想要大聲說出口的話：“去你想去的地方，愛你要愛的人。”她想記錄這美妙，找了一位正在給一位年輕又漂亮的女子拍照的男士，請他幫忙拍幾張海灘照。

安安擡眼遠眺蔚藍天際，她想像自己是那些看過的電影中的女主角，迎著夕陽思考人生的樣子，是多麼迷人。鏡頭被拉得很大很長，海浪歡騰。她在海灘上隨意漫步，跳躍，約摸抓取了幾個好鏡頭，安安便謝過男士。她清楚地明白，不能佔用別人太多時間，何況如果再繼續拍下去，她不確定那漂亮的女子是否會與那男士吵起來，安安很能把握好這樣的分寸，儘量不給他人帶去麻煩和誤會。她閉上眼睛，讓時光靜默；她伸開雙臂，讓海濤撞入心田。大腦被眼前的光景刺激，毫無乏意，頭一晚沒休息好和中午沒得午休都未使她感到疲倦。

生活的種種煩惱，在這天之盡頭被浪花淘盡，她忘卻了一切人和事，只有她自己和麪前的大海。寬廣的海平面，令她渺小又高大，她是人間的主人，又是自然的僕人，她無法將這種天人合一，海人合一的感受分享給朋友們，在朋友圈只發了四個字：吾愛天宇！配了一張看起來相當藝術的海景照。

她只想多一點，再多一點時光，去享受這份難得的美好和純淨的海風。太陽炙烤，她不在意。讓太陽盡情展示它的威力吧，海水能將陽光吞沒，能將世間萬事淹沒，然後，風平浪靜。

海上有很多娛樂項目：碰碰船、衝浪、皮劃艇、深海潛游。安安寒涼體質，又是一個人，想想這些，還是作罷。海水已親近，美景已盡收，到此爲止吧！她於是登船返程。她知道，這可能是她在三亞最後一次坐輪船了，她搓搓眼睛，拿出手機再次錄下這一路的美麗時光。

不經意間，她好像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安安轉頭尋著聲音的地方看過去。天！這是什麼情況？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也在這？世界難道真的小得在同一時間軸上，同一地標線上，他鄉遇故人？

媽媽說，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可現實中，怎麼既修過共枕眠，這時又有同船渡？

安安立即扭過頭來，裝做什麼都沒看見，但心臟咚咚地跳得猛烈。她盡力深呼吸，讓自己能平靜些。鄰座的遊客沒有發現安安有什麼異樣，仍然說說笑笑。安安腦袋嗡嗡的，窗外的海景已經被大腦屏蔽了。

剛纔在島上還忘記了一切人和事，放鬆得要飄起來了。可現在，緊張的神經使她腦袋混亂得要命，多年前的景象迅速浮現在眼前。安安只想輪船開得越快越好，趕緊到達岸邊，好讓她快速逃離。這時，左後方那排座位上，熟悉的聲音也頓時消失了！安安不知那人是否已認出她。她的臉頰剛被烈日烤得通紅，此時，已發燙。安安曾想過，說不定會遇見熟人呢，但她萬萬沒想到能碰見十年不聯繫的前男友。她不想回憶那些過往，但曾刻在心裡的聲音，一下子被她辨認出來。

輪船總算靠了岸，遊人爭先恐後地下船。安安趁人多都站起來了，閃躲到最前面，快步踏上水上橋，朝地面出口奔去。可是，安安確切地聽到有人在後面追過來：“你的遮陽傘落了！”

安安回頭，果見自己的陽傘捏在一位先生手裡。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熟悉的那個。安安停下腳步，那人趕過來，將傘遞到她手裡，輕聲地問：“你一人？”安安低著頭，簡短地答：“不是，謝謝！”

“能加個微信嗎？”

“我手機沒電，關機了。”

“能留個手機號嗎？”

“準備換了。”

安安不去接那人的目光。安安注意到從他們身邊慢慢走過去的還有他母親和一位女士，女士攙著老人家。安安認得老人就是前男友的媽媽，那是多年前的交集。顯然，老太太並沒有認出安安。

“你手機號是你微信號嗎？你告訴我手機號，我先加下你微信，回頭你再通過下。”

“不是微信號。”

“你微信號多少？”

“不記得了。”

“呃、、、、、、”

“你家人在前面等你呢！”

“好吧、、、、、、”那人快步走過去，又回頭看了一眼安安。

安安頓了頓，儘量放慢腳步。她感覺不到思維的運轉，本能地低著頭，她不知怎樣處理這樣的遇見，這樣的天意插曲。一會的功夫，上下船的人，如潮涌。安安在出口處，找到一輛私人出租車，鑽了進去。到酒店要一百五十元，安安顧不上還價，讓司機趕緊開車。

微信裡彈出阿恩他們到達另一個景點遊玩的信息，安安略微心安了一些，她明白阿恩分享過來的視頻是想讓她感受未能見過的美景和體驗的趣味。安安會心一笑。阿恩他們一行住清水灣，而安安要回三亞灣的酒店。阿恩告訴她，明晚會返回三亞灣住。安安敏感地察覺到，她和阿恩之間有一根絲線牽繫著，那是接下來的行程裡，可能仍會有阿恩的幫助和指點。而阿恩，也好像甘願付出。

於是，安安把心放到肚裡，不去想剛纔的情景，與司機攀談起來。司機是軍人退役，三亞本地人。他說三亞的消費很高，不光是對遊客，牛肉八十元一斤，油價八元一升。安安驚訝爲何這樣貴？說她住的城市只要四十五，油價不到六塊。司機說，他們跨海，也許運輸成本高，油價貴是因爲沒有高速費，隨便跑。安安這才又想起這是天涯海角，何況海南島內，正在規劃自貿區，很多商業政策和人民福祉都在調整中。司機說，生活費用還是太高，結餘的不多。安安安慰說，物價高，生活都有壓力，但只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比啥都強。

司機略顯蒼老又黝黑的臉上，露出憨厚的笑：“今年芒果價格很低，因爲疫情，沒有商家過來拉貨，都在地裡壓著呢！”安安說，也是。這兩年的疫情影響，很多做生意的資金週轉困難，也是沒有法的事。司機突然轉換話題，你怎麼一個人出來？安安笑了笑，最近有點空閒，就出來轉轉。司機說，你們年輕人的想法，我們看不懂，不過，也挺好。有機會就該出來走走，我也想去內陸玩玩。安安說，去看看吧，熟悉的地方沒有風景了！司機說，你還挺有文化的。安安不好意思，說，沒有，沒有。就再無話。安安望著窗外流動的白雲，不經意又想起前男友的樣子，她盡力抹去腦海中的記憶，但不能夠。

抵達酒店時，已是傍晚六點鐘。安安衝了個澡，便換上泳裝去酒店自帶的泳池，她有十多年沒下過水了，興奮得像個孩子！

安安脫下浴袍，掛在休息亭的掛鉤上，又將手機安穩地放在拖鞋上，就往清澈的水波中縱身一躍。

露天泳池的水，被太陽曬得很溫暖，迅速鑽入到安安肌膚的每個毛孔，這是安安喜歡的溫度，她特別怕冷，城裡的室內泳池很冰涼，總令她渴望而不可即。

夕陽從湛藍的天空中斜射入泳池裡，令微波也有了金色的光暈，泳池邊的椰樹在晚風中跳舞，四周雞蛋花的香氣四溢。泳池由兒童和成人的兩部分組成，斜坡結構，水從淺到深，滿足不同身高的人戲水。安安仰著頭，讓整個身子浮在水面，望著那深邃渺遠的藍色幕布，又忘記了一切人和事。眼前，只有她的心感受她的身，她的身充盈她的心。這種從未體會過的感受，給她全新認識自己，認識人生的機會。

她滿足極了！耳畔的笑語聲好像隔絕在另一世界，似乎只有她一人在泳池裡。她奮力蛙泳，一口氣四個來回，就令她精疲力竭，隨即往臺階上一靠，悠閒地看他人在水中製造歡樂。

休息亭裡的手機響起，安安起身走過去瞟了一眼。

“晚上請你喝酒。” 安安看著屏幕上的字，很親切的感覺。

“喝不了酒。晚上你來酒店餐廳，請你吃青菜。”

“這樣清心寡慾？”

“三亞太熱，要降火！”

“海鮮降火，晚上請你海鮮啤酒。”

“海鮮發物，不敢碰。”

“哈哈，哈哈、、、、、、”

“笑得這樣開心，今天碰到什麼喜事了？”

“碰到你了唄！說真的，明晚到三亞灣請你喝酒。” 安安突然覺得這話有點過了，便不再理阿恩。

她肚子咕咕叫，想趕快去餐廳吃飯，便利索地回房間又衝了一回澡，換了套紅色及地長裙，到餐廳點了一碗加肉絲的陽春麪，不一會功夫，全下肚了，渾身舒暢。安安一直認爲，胃舒服，大腦就舒服。這時，她的思維清晰，極速飛馳，又想到了前男友。她開始回憶那些往事，回憶白天看到他的樣子，他胖了。他身邊的女人，看起來不錯，屬於漂亮的，雖不精緻，但比起安安，更是大衆願接受的類型。

安安收起思緒，給千里之外的老公發了一個視頻，希望他能放心她，把看見的快樂分享給他，但絕不提遇見故人的事，更不提阿恩。

安安回到房間，將髒衣服洗完後，來到面海的陽臺，躺在躺椅裡，慵懶地看著遠處沉浸在黑夜裡的大海，疲憊不斷襲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叮鈴鈴！叮鈴鈴！房間的電話吵醒了安安。她從躺椅裡爬起來，搖著沉沉的身子，一屁股落在牀沿，抓起牀頭櫃上的電話。

“喂、、、、、、”

“終於找到你了！”對方有些激動。安安一個激靈，是他！

“什麼事？”安安使出冷淡的語氣。

“我打了很多酒店的電話，估計你住在三亞灣這邊，挨個撥了十幾家了。”前男友答非所問。

“有什麼事嗎？”安安又問了一次，故意表現得不耐煩。

“就是想找到你，跟你聊聊。”

“沒什麼好聊的，我困了！” 安安說完就把電話掛了。她立即給前臺去了一個電話，質問他們爲何轉接到她房間。

前臺說，有人自稱您家人有事找您，說您手機打不通，才轉到房間的，如果給您帶來了麻煩，還請諒解，非常抱歉。安安無語了，聽到這樣的解釋，反覺得自己不問青紅皁白地問罪，有失禮貌。她語氣和緩了很多，說，沒告訴他房間號吧？前臺說，告訴了！您家人說要給您訂一束花，我才說的。安安只好硬著頭皮說了聲謝謝便掛了，立即又拔掉了電話線，反身倒在了牀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應付接下來發生的事。

躺椅裡的夢是續不上了。安安想到自己平時生活的那個城市，那裡的人，好像是上輩子經歷的，過往雲煙，一切是那樣飄渺朦朧。躺在舒適的大牀上，看著背景牆上的掛畫，一副清新脫俗的荷花圖，讓安安沉靜，牀頭櫃上的時鐘顯示24點整。夜色中，風聲和著低吟的海濤聲傳到屋內，格外安靜。

此時，她心理異常平靜，像迎接暴風雨前的沉悶的靜悄悄的地面。安安不再去想剛纔的電話和遠方的人們，換好睡衣，準備入睡，可剛躺下，門鈴響了。

安安預感到什麼，第一反應是不想去開門。但門鈴一直響，她不得不去應答，便隨手披了一件外套。

門不僅反鎖，還有鐵鏈的插銷。安安慢慢地打開門，插銷還掛著，只露出十公分的門縫。“哪位？”安安沒聽到回答，卻從門縫裡看到一大束藍色妖姬，幾秒鐘後，閃出一個人來。

“開下門！”

“這麼晚打擾我休息，你不覺得很不妥嗎？”

“讓我進去再說！”

“真是秉性難移。還是這樣不顧別人的感受，不開。”

“安安，讓我進去，說兩句話就走。你把我擋門外，會吵醒別人的，這樣纔是不顧及別人呢！”

安安覺得隔著門，你一言我一語的，的確不是個事。今晚不開門是不行了，她瞭解他的性格，不達目的，不罷休。安安拔掉插銷，便即刻轉身，坐到沙發裡。

“花，你是喜歡的！”前男友順手將妖姬放到了茶幾上。安安沒有一絲想看那嬌豔的花朵，只上下打量眼前這個男子。她想把他看透，想從那無辜又堅定的臉上找到一些令她曾痛苦現在又難過的原因。她不知道如何去評判他的行爲，她又知道這行爲很符合他的個性，這行爲是她熟悉的，是她當年珍愛和喜愛的，可也是迷惑她的關鍵。

“你不是有兩句話要說嗎？說完趕快走。”安安不去接前男友投過來的不解又夾雜著驚喜的目光。

“你爲何不辭而別？”

“沒有希望。打招呼是多餘的。”

“你不堅持，怎麼知道沒有希望？”

“今晚不想再跟你討論當年已討論過一百遍的問題。”

“你走就走了，還把手機號換了，我到處找你找不到”

安安把腳收到沙發上，抱著自己的胳膊。“分就分徹底，沒有煩惱，重新來過。”

“我沒想跟你分、、、、、、”

“不要再說這些無解的話題。你過來就是問這個嗎？問完了？你可以走了！”

“沒有問完、、、、、、，你結婚了嗎？”

“結了。”

“幾個孩子？”

“、、、、、、、、”

“有孩子嗎？”前男友的眼睛直盯盯地看著安安，讓安安透不過氣來。歲月的洗禮都沒能洗脫他們身上那股子犟勁。

“這跟你有關係嗎？你不需要了解那麼多。”安安心底冷得很。前男友一直站在安安面前，看起來很疲憊。

“輪船上，我就認出你了！可你跑得太快！我這次是帶我媽來散心，她得了重病。萬萬沒想到能遇到你、、、、、、”

“我不想聽這些，我要休息。”

“我還沒有結婚、、、那只是我女朋友、、、我媽也有些後悔，她不知道我和你的感情那樣深。所以、、、、、、”

安安的心疼得發緊。雖然十年的歲月磨蝕了很多東西，但刻骨銘心的疼痛總不能忘懷。那塊深深的傷疤牽扯著很多神經末梢，一觸，就能讓這個傷疤復活。

“不要再說了!”

“我加下你微信，以後做個普通朋友好嗎？”

“不加。不好。”安安埋下了頭，順手拿了一個抱枕抱到胸前。前男友俯下身，蹲在她面前，試圖用右手去抓安安的手，被安安擋了回去。

“你還是這樣決絕！還是這個性格！”

“是，沒有改。我覺得很好。”安安的臉又發燙了。

“我告訴我媽了，她說你看起來比那時還年輕，都沒認出來，說想再見見你。”前男友將氣氛緩和了些。

“她不是一直嫌棄我比你大嗎？沒有你的學歷高嗎？又是外地的、、、、、、”安安還是沒忍住，道出了多年來的委屈。

“所以，她後來知道你還是適合我的、、、、、、”

“、、、、、、”安安又剩下了沉默，她覺得難受又好笑，到如今還在講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話。不是堅持不堅持的事，婚姻上，安安從來不去爭取什麼，情深必壽！否則，水未渠成哪能澆出希望之花？安安不喜歡被動的東西，喜歡主動掌握。

“你從哪個城市過來的？”

“我困了。”

“我還在北京、、、、、、還在原來的部隊，但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調。”

“你可以走了。”

“好吧、、、、、、”“你休息吧、、、、、、” “能不能加個微信？只加微信！”

“、、、、、、” 他等來的還是沉默。

前男友無奈地看了看安安，他打開門，關上了門。安安如同疲倦的小羊，蜷縮著，聽到門被關上的聲音，心裡空得想吃顆糖來填補。她冷得很，關了空調，窩在沙發裡，眼淚無聲地滑落。

任何事情總得有個交代，這次偶然的遇見，正是給人生旅途中的人和事一個答覆。他今晚努力找到她，就是希望安安親口給他一個答案，一個多年在他心裡揮之不去的疑團、心結，需要澄清、解開。或許他覺得，找到安安後，能讓安安繼續成爲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安安呢，她當年就明白，如果有緣，定有解釋的機會，到那時，時間已消退兩個人的激情和痛苦，總有塵埃落定後的釋然。十年前的決定，安安不知是對是錯，剛纔的決定亦然。若說是利害驅使她那樣做，還不如說性格使然。當年，她認定，來路泥濘，那就儘快走出沼澤地，避免越陷越深。感情這東西最難說，經不起世俗的考驗，更經不起天秤的失衡。再深的感情，沒有合適的土壤，清新的空氣，合理的水源，都會在經年累月中消耗殆盡，最後，從漠視到冰冷，到悲傷，那不是她想要的。

安安關掉所有燈，深吸一口氣，如釋重負。她心裡還是難受，但這難受已找到了歸處，這傷疤已柔軟，不再堅硬。她想起今晚面前的他，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那顆靈魂，是她原本不想捨棄的，是曾用全身心擁抱的，生怕失去的。

而她今晚頑劣的態度，再次磨礪了她的性格。她在擋他手的那刻，多想投到他懷裡痛哭一場，那失而復得的心境也讓她激動和開心啊！然而，理智和一絲陌生佔了上風。多年生活中的努力，就是學會自控，自律，她不能讓這些前功盡棄。何況她那個倔脾氣，也不許她做出過分的舉動。她總是表現得心口不一，以此保護自己，也保護對方，這是她的人生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