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紅燃燒的火把,穿破了潑墨般漆黑而濃烈的夜,將暗金色的詭譎宅邸團團包圍。
這場圍剿輪法神教的戰役已經持續了大半年,六扇門損失慘重,所幸天道酬勤,他們得到線人消息尋到了他們的最後一個巢穴,也將這羣□□徒逼上梁山,成敗定論盡在這突襲一戰。
江琊握緊了佩刀,在火光的映照下他英氣的面孔沉靜而肅穆。
“頭!救出來了!”十幾個捕快從宅子偏門露臉,護送著一羣哭哭啼啼的百姓,江琊眼前一亮,幾步上前,飛快的檢查了一下人數低聲道:“這不是全部人數。”
“是啊,我們被發現了,那個藩僧狗急跳牆,就抓了一批往密室裡逃了。”爲首的年輕捕快咬牙,壓低了聲音:“馮晚和柳煙也在裡面,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形。”
江琊瞳孔一縮,竟然鬆了口氣:“那還有機會,你先把這些百姓送到駐地去,剩下來的在這裡先靜觀其變。”
他目光飛遠,恨不能穿透那暗金色的層層厚重的牆壁,那一頭,情形的確不容樂觀。
密室裡密不透風,砌牆的石塊特殊連縫隙也沒有一條,牆上安置著油燈勉強照亮四周,那長相怪戾的藩僧率領著七八個嘍囉將人羣趕羊似的趕進來。
有婦女孩子被嚇得嚶嚶哭泣,就惹來嘍囉們不耐的訓斥踢打,那藩僧倒沉得住氣,降下石門,他轉身掃了一眼地上東倒西歪的人們,都是些衣著樸素的百姓,從事各行各業,被他們以言語教義蠱惑而來,他微微虛起了雙眼,實在看不出哪個有那種通天的本事。
“我們是教王的子民,教王不會棄我們於水火。”他張開雙臂,號召一般大聲的念著:“你們都是忠心跟隨教王的,那教王必定賜予恩惠!”
說罷,他使了個眼色,嘍囉們會意,拿出十幾個瓷碗,在碗中倒上酒水,他掏出一個紙包來,紙包裡盡是些紅色粉末,一一溶解於碗中,頓時如同盛了十幾碗鮮血一般。
嘍囉們將瓷碗分發下去,藩僧繼續道:“喝下聖水,教王將領著我們走向極樂世界!”說罷,他一口喝乾了碗中的水,傾倒瓷碗以示衆人。
嘍囉們吆喝起來,聲音充斥著小小的密室震耳欲聾,附和完畢他們紛紛照做,喝乾了那酒水,然後眼神陰狠的開始巡視。
坐在人羣最後,有兩個布巾布衫的少年人,一個穿著青衣一個穿著灰衣,灰衣少年用手肘拱了拱另一個,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蚊蠅般的話:“現在怎麼辦?”
“那個和尚在看咱們的反應。”另一個低垂著頭,細白的手指摩挲著瓷碗邊緣:“喝。”
“有毒怎麼辦?”先前那個因著驚恐瞪大了雙眼:“之前他們就......”
另一個沒有回答他,只是一飲而盡,然後繼續若無其事的平時前方。
灰衣少年無法,也只能硬著頭皮將那髒兮兮的瓷碗裡的水喝下去,按捺住內心的波瀾裝作若無其事。
周圍的人確確實實是森羅萬象,有的抱著碗指天罵地然後被嘍囉們狠狠的教訓,有的顫巍巍的喝下去隨即無聲的流淚,也有虔誠而無畏的,藩僧一邊看一邊用一張紙記下名錄,慢慢的冷笑了起來。
好像一場鬧劇,不知過了多久才謝幕,衆人大約是鬧騰累了,氛圍變得安靜,那藩僧緩緩的繞著這密室走,一邊走一邊道:“你們當中,有農夫。”他拍了拍一個老頭的肩:“也有商人。”他順勢拍著另一個男子的肩,十分友好的樣子:“還有教書先生。”他繞到青衣少年的背後:“我們從素不相識,到如今這般親密,完全是教王的安排,我們應該對教王心懷感恩。”
“但是,你們不是完全虔誠的教衆。”畫風急轉,他厲聲道:“辜負教王的博愛,也連累了其他的同胞。”
衆人皆是一震,那青衣少年的脊樑骨微微挺直,卻仍舊不動聲色,那藩僧道:“我們當中有叛徒,而我也大概知曉是誰,現在我希望他能站出來。”
一片死一樣的寂靜,那藩僧怪笑了一聲道:“大家都是一體的,若是寧願相互連累,同生共死,那我也不會不允。”他驀地轉身,扯住了一個婦人的髮髻將她拖出了人羣。
他動作粗暴,那婦人在他手下悽慘哭嚎,死命的掙扎,他卻充耳不聞,從腰後掏出了一把匕首。
“我再問一次,有沒有人要站出來自首?”他用雪亮的匕首指著衆人,冷冷道:“有沒有?”
那婦人尖銳的慘叫起來,幾乎要劃破人的耳膜,匕首割下了她的耳朵,藩僧將血淋淋的肉塊在手中掂量掂量猛地扔進人羣,人羣裡炸開哭嚎聲,教人不忍耳聞,灰衣少年別過臉去,臉頰在不住的抽搐,他仍要壓制著聲音和劇烈的恐懼:“小煙,我們要不要........”
青衣少年遞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冷銳如刀。
“還不出來?”藩僧冷笑不住,猛地高擡起匕首:“那就休怪我——”
“等等!”
一聲清斥中止了一切嘈雜,人羣最後,青衣少年緩緩的扶著牆站了起來,他揚起一張過分清秀的面孔,與那藩僧對視著。
“是我,放開她。”他短促的說道。
藩僧眼裡閃過一絲訝異,他猛地丟開了那個氣若游絲的婦人,大步流星的朝著青衣少年走了過去。
此時他臉上的神色已經大變,猙獰又有些興奮,像是捕獲了獵物的野獸。
“是你?”他走到青衣少年面前,狠狠的扯住了他的領子,將他提的踮起腳來靠近自己的面孔:“果然是你。”
“果然什麼?你根本沒有猜到是我。”青衣少年笑了笑,三分無謂三分嘲諷。
藩僧笑容一僵,目光鋒銳的朝一旁坐著的灰衣少年看去:“如果我沒記錯,你們兩個都是白馬書院裡來的教書先生。”
“不帶上一個無辜的,要怎麼讓你們相信?”青衣少年口氣鎮定。
“你是細作?!”灰衣少年指著他,面露驚恐之色:“你是哪兒的細作?”
“他是六扇門的細作。”藩僧似笑非笑的看著灰衣少年:“你不知道?”
“我那麼信任你!還帶你加入神教!”灰衣少年痛心疾首:“你竟然是六扇門的人!你太讓我失望了!”他一咕嚕從地上站起來,指著青衣少年的鼻尖大罵。
“是你太好騙了。”青衣少年嗤笑了一聲,不以爲意:“白讀那麼多年聖賢書,居然與這羣畜生狼狽爲奸,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吧。”
“你!”灰衣少年滿面通紅:“你可以侮辱我!怎麼可以侮辱大師!”
藩僧半信半疑,他低頭思忖隨即會心一笑,倒提匕首遞給那灰衣少年:“此等害羣之馬,死到臨頭還出言不遜,你一刀了結了他便是。”
灰衣少年霍然瞪大了雙眼,他死死的盯著那把沾血的匕首,又看了看青衣少年的臉,手腕戰慄。
“怎麼?下不了手?”藩僧冷笑。
“我沒殺過人......”
“凡事都有第一次,你只要一狠心一用力,就結束了。”藩僧循循善誘:“不要再找別的藉口。”
灰衣少年咬緊了嘴脣,他飛快的睨了一眼青衣少年,從他微睞的眼角里獲得了些許肯定。
他顫巍巍的接過那把匕首,用力閉上雙眼,豁出去了一般一刀刺了出去。
他似是用力不穩,這一刀刺歪了,擦著手臂而過,藩僧剛要發怒,那灰衣少年驀地睜開眼,雙目炯炯:“大師,我想到了,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他們六扇門有些什麼計劃,咱們就永遠不知道了!”
藩僧一怔,若有所思,灰衣少年繼續趁熱打鐵:“我看應該對他嚴刑拷問,說不定不止一個細作,有兩個,三個。他若是願意說出來,那省了好些麻煩。”
“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那藩僧點點頭,他狠狠的瞪了一眼那青衣少年,發現他臉色蒼白,不禁有些得意:“怎麼,怕了?”
他走到一側,一按牆壁,又開了一扇門,這密室竟還有小隔間,他提小雞一樣提著那青衣少年往隔間裡走。
“你要跟我單獨相處?”青衣少年被他拽的步步踉蹌,口氣卻是懶散的:“你就不怕我把你殺了?”
他這句話音量不低,那幾個嘍囉正不知所云,聞言均投來警惕的目光,藩僧卻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事情一般大笑起來:“瞧你這弱不禁風的模樣,若能殺我,太陽打西邊出來。”
“那可不一定。”青衣少年翻了翻眼睛輕笑。
“少給我耍花招。”藩僧被她輕視的口氣惹怒,一把將他扔進隔間,惡狠狠的啐了一口,然後轟然降下了石門。
幾個嘍囉面面相覷,均是不放心的圍了上去,嘰嘰咕咕討論個不停,裡面傳來打擊聲雜物摔落碎裂的聲響,十分激烈的樣子,但只聽見那藩僧嚎叫不已,另一人卻始終沒有出一聲。
嘍囉們陷入了焦慮,此時,先前唯唯諾諾的灰衣少年緩緩的直起身,眸光犀利宛如一隻年輕的豹子。
江琊在外面等的隱隱心焦,他一遍一遍的告誡自己要冷靜,輪法神教的分壇陷阱良多,先前幾次耐不住性子闖進去抓不著人不說,還損兵折將,柳煙是久經沙場的老將,她一定會有辦法,千萬不能功虧一簣。
“頭!西門開了!”不知誰叫了一聲,江琊只覺得柳暗花明,他一招手,一羣捕快悄無聲息的從門裡鑽了進去。
馮晚身手矯健的撩到了幾個嘍囉,早年經受過訓練他卡著那幾人脖子讓他們無法發聲,沒弄出什麼大動靜,本來只是忌憚於那藩僧武功高強又性格殘忍才遲遲按兵不動,他望了一眼那隔間的門,不知柳煙在那頭如何了。
“哇”一聲,他霍的一個機靈要撲上去捂那婦人的嘴,然爲時已晚,婦人抱著她的腳踝放聲大哭:“這位大人,你爲何不早些出手相救!害得我好苦啊!”
這一聲引得周圍一羣人炸開了鍋,此起彼伏的嚎哭起來,馮晚暗叫不好,連忙將那些人往密室外趕,才堪堪將人趕盡,地面震動,小隔間門打開,馮晚退了一步,警惕的看著那露面的藩僧,那藩僧本就長得古怪猙獰,此刻喘著粗氣,雙眼通紅,拳頭緊握,簡直要吃人一般。
見只有他一人出來,馮晚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大聲喊道:“小煙!柳煙!”
無人迴應,他只覺得一股血衝上顱腦,望著那藩僧恨得牙根癢癢:“你殺了小煙!我跟你拼了!”
“小綿羊送上門來,我就笑納了!”藩僧陰狠一笑。
兩個人摩拳擦掌便要各自撲上去互相撕扯血肉,忽聽一人高喝:“馮晚趴下!”
馮晚下意識的撲倒,頭上“嗖嗖”掠過,竟是箭雨齊發,那藩僧縱是有一身的本事也躲不開幾百支箭,頓時被紮了一身的窟窿,沒了聲息。
馮晚抱著頭,轉動眼珠子盯著那藩僧的屍體看了好久,才意識到一切都結束了,他開始大幅度的喘氣,渾身上下都被汗溼透,江琊從他身後拎著他的領子將他提起來,咬著牙笑道:“好小子,竟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密室門給開了。”
“不好......”馮晚還有些恍惚:“機關的位置是小煙告訴我的,啊對了......你快去看看小煙怎麼樣了!”他抓著江琊的手臂用力晃動。
江琊劍眉緊蹙,兩個人一起往隔間裡跑去,隔間裡一片狼藉,桌椅板凳翻倒,瓷器碎片摔了一地都是,角落裡的稻草堆上躺著一個人,腦袋埋在草堆裡看不見,一動不動,江琊和馮晚撲上去將他拖出來,那少年雙眸緊閉,秀致的面孔上傷痕累累,馮晚有些惶恐,伸出手去探他鼻息,不探還好,一探他一屁股癱倒在地,嗚哇大哭起來:“沒氣了!小煙真的死了!!是我害死小煙的!!都怪我!!剛纔我應該陪她一起自首的!!”
江琊扭頭像看怪物一樣看著他,這個小夥子剛纔還身手矯健英氣逼人,現在一下子就暴露了自己只有十七歲的事實,哭的跟個孩子一樣,他被哭的頭昏腦漲,忍不住捏了捏鼻樑,再看柳煙的屍體,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小煙......?”他伸出兩隻手在嘴邊哈了一口氣,猛地伸到屍體腰間腋下:“小煙啊!”
“哎喲餵我的媽喲!”“屍體”一下子就坐了起來,“咯咯”笑個不停,笑的眼淚都出來:“大哥你太狠了盡抓我癢癢肉!”
馮晚傻了,眼淚還掛在腮幫子上一閃一閃的,眼見著那青衣少年生龍活虎的狠狠捶了江琊兩下罵道:“我這教馮晚呢你湊什麼熱鬧啊!”
“教?我看你就是在惡作劇。”江琊無可奈何:“把我也嚇了一跳。”
“少來,你這個老狐貍怎麼可能被我嚇到。”青衣少年翻了個白眼,轉而對眼淚汪汪的馮晚道:“我若真是死了,肯定是被那個禿驢給活活打死的,那我的屍體臉上會一點表情也沒有嗎?會那麼安詳嗎?還有啊,一起站出來有什麼意義啊!送人頭啊?拜託你動一動腦子啊大兄弟!”
“我.......”馮晚嘴一扁又要哭了:“你沒死就沒死,還要罵我......”
“我就是要罵你。”柳煙不依不饒:“你跟我對的那是什麼戲啊!”她學著馮晚的口氣:“一定要嚴刑拷打。”她伸了一根手指戳馮晚的額頭:“幸虧我機智,提前穿了件軟甲,要不然真的給那個禿驢打死了。”
“我第一次跟你出任務......我不知道.......”
“哎呀好了好了。”江琊看不下去了:“你就少說兩句,馮晚也還年輕,今天能做成這樣不錯了。”
“年輕?西街老王家小兒子十七歲都抱倆了。”柳煙扶著他的手慢慢的站起來,一下一下的抽著淤青的嘴角:“疼死我了,這個藩僧下手真是沒分寸。”她一瘸一拐:“你說我要是告訴他我是個女的,他應該就不會照著我的臉打了哦?”
馮晚麻利溜的到她另一側攙扶著她,誠懇道:“我會繼續努力的,小煙你相信我。”
“看不出來你還挺耐打的。”江琊笑了一聲:“就衝你這種犧牲精神,明天我就去上頭給你申請天下第一女捕頭。”
“還天下第一女捕頭,天下第一沙包纔對。”柳煙哼了一聲,狠狠剜了一眼江琊:“哎我給你說好了你別去給我攪和,我纔不要當捕快。”她一個冷不丁想起來了:“對了,有東西給你,剛纔捱打的時候無意間從那和尚身上找到的。”
“找?”
“順手牽羊行了吧!”柳煙沒好氣的從腰後抽出一個信封:“喏,交給你了大哥,我頭痛得狠,不想看。”
江琊接過那信封,看她的眼神多了幾分心疼:“真是苦了你了。”
“說來也奇怪。”柳煙一路上格外興奮:“我覺得今天的自己特別神武,雖然捱了打,人卻好像變得更加智慧。”
“大哥,我覺得她有點不太對勁。”馮晚從她背後探出腦袋對江琊比口型。
江琊身體後仰衝他鄭重的點了點頭,忽的他道:“小煙,你後腦勺好像受傷了。”
“是嗎?”柳煙停下腳步:“你幫我看看。”
江琊伸手朝她頭髮裡摸去,驚道:“你腦袋上嵌了個瓷片,你等下,我幫你取出來,忍著點啊。”他又囑咐了一句馮晚:“你扶好她。”然後小心翼翼的捻住那瓷片,“chua”的取了出來。
柳煙應聲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