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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上)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婊子合該在牀上有情,戲子,只能在臺上有義。

每一個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臍帶,孩子依附孃親,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牀上,離開了牀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臺上,一下臺即又死去。

一般的,面目模糊的個體,雖則生命相騙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糊塗一點,也就過去了。生命也是一本戲吧。

摺子戲又比演整整的一本戲要好多了。總是不耐煩等它唱完,中間有太多的煩惱轉折。茫茫的威力。要唱完它,不外因爲既已開幕,無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摺子戲,只把最精華的,仔細唱一遍,該多美滿呀。

帝王將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諸位聽得不少。那些情情義義,恩恩愛愛,卿卿我我,都瑰麗莫名。根本不是人間顏色。

人間,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臉。

就這兩張臉。

他是虞姬,跟他演對手戲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是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義氣盡,賤妾何聊生?當他窮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這不過是戲。到底他倆沒有死。

怎麼說好呢?

咳,他,可是他最愛的男人。真是難以細說從頭。

粉霞豔光還未登場,還是先來調絃索,拉胡琴。場面之中,坐下打單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彷彿準備好了。明知二人都不落實,仍不免帶著陳舊的迷茫的歡喜,拍和著人家的故事。

燈暗了。只一線流光,伴咿呀半聲,大紅的幔幕扯起——

他倆第一次見面。

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風颳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夥都在掂量著,是不是要飛雪的樣子。

只是冬陽抖擻著,陰一陣晴一陣。過一天算一天。

天橋又開市了。

漫是人聲市聲。

天橋在正陽門和永定門之間,東邊就是天壇,明清兩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壇祭祀,都經過這橋,他們把橋被比作凡間人世,橋南算是天界,所以這座橋被視作人間,天上的一道關口,加上又是“天子”走了,便叫“天橋”。後來,清朝沒了,天橋也就墮落凡塵,不再是天子專有。這裡漸漸形成一個小市場,橋北兩側有茶館,飯鋪,估衣灘。橋西有鳥市,對過有

各種小食攤子,還有摞地摳餅的賣藝人。熱熱鬧鬧,興興旺旺。

小叫花愛在人多的地方走動,一見地上有香菸屁股,馬上伸手去拾。剛好在一雙女人的腳,和一雙孩子的腳,險險沒踩上去當兒,給撿起了,待會一一給拆了,百鳥歸巢,重新卷好,一根根賣出去。

女人的鞋是雙布鞋,有點殘破,那紅色,擱久了的血,都變成褐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鮮登樣,就像她把好的全給了他。

她臉上有煙容。實際上二十五六,卻滄桑疲憊。嘴脣是擦了點紅,眉心還揪了痧,一道紅痕,可一眼看出來,是個暗門子。

孩子約莫八九歲光景。面目如同啞謎,讓圍巾把脖子護蓋住。這脖套是新的,看真點,衣裳也是新的。

雖則看不清楚他長相,一雙眼睛細緻漂亮,初到那麼喧囂的市集,怕生,左手扯著孃的衣角,右手,一直嚴嚴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著一個什麼神秘的東西。很固執地不肯掏出來。

報童吆喝著:

“號外!號外!東北軍戒嚴了!日本鬼子要開打了!先生來一份吧?”

一個剛就鹹菜喝過豆汁,還拎著半個焦圈走過的男人吃他一攔,正要揮手:

“去去!張羅著填飽肚子還來不及。誰愛看開打誰打去!”

乍見女人,認出來,涎著臉:

“哎———你不是豔紅嗎?我想你呢!”

那揮在半空的手險險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貼近娘。皺著眉,厭惡這些臭的男人。

豔紅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

拖著孩子過去。

穿過小食攤子,什麼混沌,扒糕,吊子湯,滷煮火燒,爆肚,灌腸,炒肝,還有茶湯,油茶,豌豆黃,愛窩窩,盆兒糕,只聽一陣咚嗆亂想,原來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攬,洋片要拉不拉,小鑼小鼓吸引著滿嘴讒液的男人,他們心癢難熬地,通過箱子的玻璃眼往裡瞧。

“往裡瞧啦往裡瞧,大姑娘洗澡”

待往前走,又更熱鬧了。

有說書的,變戲法的,摔交的,抖空竹的,打把戲的,翻筋斗的,葷相聲的,拉大弓的,賣大力丸的,演硬氣功的,還有拔牙的豔紅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關師傅是個粗漢,身字硬朗,四十多五十了,鬍子又濃又黑,很兇,眼睛最厲害了,像個門神——他是連耳洞也有毛的。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點個頭,又忙著敲鍵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緊攏了。

娘愛憐地對孩子道:“先瞧瞧人家的。”

脖套上一雙好奇的大眼睛,長睫毛眨了眨。右手依舊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識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頭顱。因爲場中全是光禿禿的腦袋瓜。

關師傅手底下的徒兒今兒演猴戲。一個個臉上塗了紅黃皁白的油彩,穿了簡陋的猴兒裝,上場了。最大的徒兒喚小石頭,十二歲了,擔演美猴王,一連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孃的蟠桃會,居然把老孫漏掉?心中一氣,溜至天宮,偷偷飽餐一頓。只見小石頭吊手吊腳,抓脖捫蝨,惹來四周不少鬨笑。

他扮著喝光了酒,吃撐了桃,不忘照顧弟兄,於是順手牽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簾洞去。

關師傅站在左方,著徒兒一個一個挨次指點著翻過去,扮作樂不可支的小猴,圍者齊天大聖,爭相獻媚,展露身手,以博親睞,獲賞仙桃。

觀衆們都在叫好。

小石頭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擰在半空飛動,才幾下——

誰知一下驚呼:“哎呀!”

采聲徒地止住了。

這個賣藝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它猴兒身上。

人羣中開始有取笑,陰陽怪氣:

“糟了糟了,鼻子撞塌了!”

小石頭心中不甘,再擰旋子,慌亂中又不行了。

“什麼下三爛的玩意兒?也敢到天橋來?”

“哈哈哈哈哈!”

地痞聞聲過來,落井下石罵罵咧咧:“回去再夾磨個三五載,再來獻寶吧。”

一個個猴兒落荒而逃。見勢色不對,正欲一鬨而散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熱鬧的,看出醜的,硬是重重圍困,衆目睽睽——這樣的戲,可更好看吶。都在喝倒彩。

嚇得初見場面的孩子們,有些索性蹲下來,抱著頭遮醜,直把關師傅的顏面丟盡。

“小孩兒家嘛,別見怪。請多包涵,包涵!”

關師傅陪著笑,在這鬧嚷嚷的境地,藝高人膽大,藝短人心慌。都怪徒兒不爭氣,出不了場。抱著香爐打噴嚏,鬧了一臉灰。還是要下臺的——下不來也得下。

一個地痞把他收錢的銅簍踹飛了。

“颼”地一下,眼看那不成財的小癩子,又偷跑了。

關師傅急起來:

“哎———抓回來呀!”

場面混亂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頭猛地站出來,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

“爺們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頭的!”

他手持一塊磚頭,朝自己額上一拍——

磚頭應聲碎裂了,他可沒見血。好一股硬勁!

“果真是小石頭呢!”

觀衆又給他掌聲了。還扔下銅板呢。

他像個小英雄地,挽回一點尊嚴。

牽著娘手的孩子,頭一回見到這麼的一個好樣的,嚇呆了。非常震撼。

誰知天黑得早。

還下了一場輕淺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

兩行足印,一樣輕淺,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機地止住了。不可測的天氣,不可測的

未來。孩子倒退了一步。

這座落北平肉市廣和樓不遠。

“小豆子,過來。”

娘牽住他的手。她另一隻手拎著兩包糕點,一個大包,一個小包。外頭裹著黃色的

紙,紙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紅條子,表示喜慶。

院子裡頭傳來吆喝聲。

只見關師傅鐵般的臉,閃著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別粗。眉毛,鬍子,連帶兒洞的毛都翹起來了。

“你們這算什麼?三十六著,走爲上著?你們學的是什麼藝?拜的是什麼師?混帳!”

屋子裡飯桌旁,徒兒們,一個一個,腦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開,垂手而立。還在餓著。

滿頭癩痢的小癩子,一身污泥,已被逮回來,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不能翻!怎麼掙錢?嗄?”

大夥連呼吸也不敢。沒有動靜。

關師傅呼地暴喝。像發現嚴峻的危機:“連猴兒都演不了,將來怎麼做人?媽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癩子打下去。“逃?叫你逃?我調教你這些年你逃?”

小癩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沒氣。

打過小癩子,又一一順便都打了,泄憤。

哭聲隱隱響起了。

“哭?”

誰哭誰多挨幾下,無一倖免。就連那拍磚頭的小石頭也捱打。

“你!明兒早起,自己在院子裡練一百下旋子!”

“是。”

“響亮點!”

“是!”

師父再遊目四顧,逮住一個。

“你!小三子,上場亮相瞪眼,是怎麼個瞪法?現在瞪給我瞧瞧。”

小三子懮鬱一下。

“瞪呀!”橫來一喝。

他把眼一睜。

關師傅怒從心上起:“這叫瞪眼?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煙未抽足啦你。明兒拿面鏡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騰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著桌上窩窩頭。窩窩頭旁還有一大鍋湯,湯上浮著幾根菜葉。一個個在強忍飢腸轆轆,餓得就像湯中盪漾著的菜葉,淺薄,無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才顯貴,就得下苦功。吃飯吧。”

意猶爲盡,還教訓著:

“今後再是這副德性,沒出息,那可別打白米飯,炒蝦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窩窩頭的份兒!記住啦?”

“記住了!”衆口一聲。窩窩頭也夠了。還真是人間美味,一人一個,大口的吃著。

小石頭用繩子綁了一個銅板,把銅板蘸在油碗中,然後再把油滴到湯裡去。大人和小孩,望著那油,一滴,兩滴。

都盼苦盡甘來。

“關師傅。”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個奇異的充滿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頭了。

關師傅一回頭,見是外人,只吩咐徒兒:

“吃好了那邊練功去。”

放下飯碗一問:

“什麼名兒?”

“問你呀!”娘把這個惶恐的,夢裡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喚住。

“——小豆子。”怯怯地迴應。

“什麼?大聲點!”

娘趕忙給他剝去了脖套,露出來一張清秀單薄的小臉,好細緻的五官。

“小豆子。”

關師傅按捺不住歡喜。先摸頭,捏臉,看牙齒。真不錯,盤兒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轉了身,然後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給抽出來。

小豆子不願意。

關師傅很奇怪,猛地用裡一抽:

“把手藏起來幹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邊,硬生生多長了一截,像個小枝椏。

“是個六爪兒?”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願收。

“嘿!這小子吃不了這碗戲飯,還是帶他走吧。”

堅決不收。女人極其失望。

“師父,您就收下來吧?他身體好,沒病,人很伶俐。一定聽您的!他可是錯生了身子亂投胎,要是個女的,堂子裡還能留養著”

說到此,又覺爲孃的還是有點自尊:

“——不是養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著您,掙個出身,掙個前程。”

把孩子的小臉端到師傅眼前:

“孩子水蔥似地,天生是個好樣,還有,他嗓子很亮。來,唱——”

關師傅不耐煩了,揚手打斷: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爲這個麼?”

她一咬牙,一把扯著小豆子,跑到四和院的另一邊。廚房,竈旁。

天色已經陰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兒,猶在空中飛舞,飄飄揚揚,不情不願。無可選

擇地落在院中不乾淨的地土上。

萬籟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進了斗室。

才一陣。

“呀——”

一下非常淒厲,慘痛的尖喊,劃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練功的是徒兒們,心驚肉跳,不明所以。小石頭打了個寒噤,情知不妙。

一個驚懼迷茫的小獸,到處覓地躲撞,尋空子就鑽,雪地上血跡斑斑。

捱過半響。堂屋裡,只聞強壓硬抑的嚥氣,抽泣。絲絲悉悉,在雪夜中微顫。孤注一擲。

是一個異種,當個凡俗人的福分也沒有。

那麼艱辛,六道輪迴,呱呱墮地,只是爲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開骨血。剁開一條生死之路。

大紅紙折攤開了。

關師傅清清咽喉,斂住表情,只抑揚頓挫,唱著一本戲似的:

“立關書人,小豆子——”

徒兒們,一個,兩個,三個,像小小的幽靈,自門外窺伺。

香菸在祖師爺的神位前纏繞著。

也許冥冥中,也有一位大夥供奉的神明,端坐祥雲俯瞰。他見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塊破布裹著,血緩緩滲出,化成胭紅。如一雙哭殘的眼睛,眼皮上一抹。無論如何,傷痛過。

小豆子淚痕未乾,但咬牙忍著,嘴脣咬出了血。是半環青白上一些異色。

“來!娘給你尋到好主子了。你看你運氣多好!跪下來。”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歲。情願投在關金髮名下爲徒,學習梨園十年爲滿。言明四方生理,任憑師傅代行,十年之內,所進銀錢俱歸師傅收用。倘有天災人禍,車驚馬炸,傷死病亡,投河覓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學,頑劣不服,打死無論”

聽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緊。

“年滿謝師,但憑天良。空口無憑,立字爲據。”

關師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頭沾沾印泥,按下一個硃紅的半圓點。

傷口稍稍淌下一滴血。

關書上如同兩個指印,鐵案如山。

娘拈起毛筆,顛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橫,一豎,畫個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絕一衆名角舊畫像的注視下,他的臉正正讓人看個分明,卻是與孃親最後相對。讓他向師父叩過頭,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點送給了師父,小包的,悄悄塞給他:“兒!慢慢的吃。別一下子就吃光了。攤開一天一天地吃。別的弟兄讓你請,你就請他們一點。要聽話。大夥要和氣。娘一定回來看你的!”

說來說去,叮嚀的只是那小包糕點,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如果是“添衣加飯”那

些,又怕師父不高興。

終於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爲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裡,幾乎就滑跌。一個踉蹌,頭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趕忙,只怕馬上舍不得,回過頭來,前功盡廢,那又如何?

想起一個婦道人家,有閒幫閒,否則,趴在藥鋪裡送蠟丸兒,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襪子。

冬天裡,母子睡在破落院裡閣樓臨時搭的木板上,四隻腳凍得要命,被窩像鐵一般的冷薄,有時,只得用大醬油瓶子盛滿開水,給孩子在被窩裡暖腳

但凡有三寸寬的活路,她也不會當上暗門子。她賣了自己去養活他——有一天,當男人在她身上聳動時,她在門簾縫看到孩子寒磣的能殺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歲了。娘在三天之內,好象已經教好他如何照顧自己一生。說了又說,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來,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賣了他。卻說爲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兩步跑到窗臺,就著紙糊的窗,張了一條縫,她還沒走遠。目送著娘寂寂冉於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見。

他的嘴脣嗡動,無聲:

“娘!”

關師傅吩咐:

“天晚了。大師哥領了去睡吧。”

小石頭來搭過他肩頭。小豆子身子忽被觸碰,用力一甩,躲開了。

小石頭道:

“鐘樓打鐘了,鍾娘娘要鞋啦,聽到嗎?鞋!鞋!鞋!睡覺吧。”

小豆子疑惑了:

“鍾娘娘是誰?”

“是——一隻鬼魂兒!哈哈哈!”小石頭嚇唬他,然後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趕緊尾隨。到了偏房,小石頭只往裡一指。

屋裡髒兮兮的。是一個大炕。不夠地方睡,練功用的長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這幫衣衫襤褸,日間扮猴兒的師兄弟們,一人一個地盤。只自己是外人。

何處是容身之所?尋得一個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兇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

“少佔我的地,往裡擠。一邊裡待著!”

大夥乘機推撞,嬉玩。不給他空位。

小豆子舉目無親地怔住,站著,拎住一包糕點,像是全副家當。很委屈。

小石頭解溲完了,提溜著褲子進來,一見此情景,路見不平拔刀相住:

“幹什麼?欺負人?”

一躍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頭的鋪蓋全掀翻。師哥倒有些威望:

“你們別欺負他!來!你睡這個窩。”

然後擺開架勢,向著衆人:

“誰不順毛誰上,八個對一個!”

一見小石頭撿起破磚頭,全都意興闌珊,負氣躺下來。小三子猶在嘀咕:

“誰有你硬?大爺沒工夫——”

“什麼?”

終於也都老實下來。小豆子認得這是小石頭的絕活,印象很深。但只覺這人嗓大氣粗,不願接近。

躺到炕上,鑽進一條大棉被窩裡,擠得緊凍得慌。一個人轉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

練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環境,黑黝黝。傷口開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連過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幹瞪著眼,發愣,咬著牙在忍。

靜夜裡,忽地傳來嗚咽聲,斷續啁啾,一如鬼哭。小癩子在另一頭,念著娘:

“娘呀,我受不了了你們把我打死算了嗚嗚嗚“

小豆子恐怖地,一動也不動。淚水滾下來。小石頭被弄醒了。

“怎麼還不睡?煩死人!”

“惦著娘。”

“哦,”小石頭一轉念,信口開河來安慰他:“不要緊,過年他準來看你的。睡吧。”

見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著自己,只好岔開點兒:“爹呢?”

“跑掉了。你爹孃呢?”

小石頭只豁達地打個哈哈:

“那兩個玩意兒我壓根兒沒見過。我是石頭裡鑽出來的!哎呀,好睏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見小石頭馬上已睡著了,真是心無旁亟。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頭了。關師傅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軟漆黑的頭髮飄灑下地,如一場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願。一臉委屈。

“別動!”關師傅把他頭兒用力按住:“叫你別動!”

小豆子吧嗒著大眼睛。他一來,失去一樣又一樣。

關師傅向著門外:“誰,給拿件棉衣來。”又吩咐:“小糉子你們兩個拽煤球去。順便看看水開了沒有。”

“是。”都是朗朗的應聲。

小石頭拎了棉衣來:

“湊合著穿。”

“謝謝師哥。”

頭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門的師兄弟一個模樣了。他把頭搖了搖,又輕,又涼。不習慣。但混在一處,分不清智愚美醜,都是蕓蕓衆生。

以後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們共同使用一個大湯鍋的水洗臉。臉洗不乾淨,肚子也吃不飽。凍得縮著脖子,兩手攏在袖裡,由關師傅領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遠遠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瓏的寺宇,寺宇裡面,自然是雕樑畫棟,玉階明柱,配廂迴廊,佈局森嚴。但孩子們不往這邊灣,他們隨師父到亭下不遠,一大片蘆葦塘,周圍丘陵四伏,荒野亂墳,地勢開闊。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處運氣練聲:

“咿——呀——啊——嗚——”

於晨光曖昧之際,一時便似趕不及回去的鬼,悽悽地哭喊。把太陽哭喊出來。

童稚的悲涼,向遠方飄去,只迎上一些背了書包上學堂的同齡小孩,他們在奔跑跳躍追逐,傭人喚不住,過去了。

天已透亮,師父又領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點鋪剛起火開張,老百姓剛預算一天的忙碌。還沒吃窩窩頭,先聽師傅訓話,大夥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擻,手放背後,踏大字步。

師父在訓話時更像皇上了:

“你們想不想成角兒?”

“想!”——文武百官在應和。

“梨園的飯碗是誰賞的?”

“是祖師爺的賞的!”

“對!咱們京戲打乾隆年四大徽班進京,都差不多兩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紅越唱越響,你們總算是趕上了——”

然後他習慣以凌厲的目光橫掃孩子們:

“不過,戲得師父教,窮得自己開。祖師爺給了飯碗,能不能盛上飯,還得看什麼?”

“吃得苦!長本事!有出息!”

關師傅滿意了。

練功最初是走圓場,師父持了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篤,篤,篤。

孩子們拉開山榜,一個跟一個。

“跟著點子走,快點,快點,手耗著,腿不能彎,步子別邁大了。”

日子過去了。就這樣一圈一圈的在院子中走著,越來越快,總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兩個癱下來,散漫地必吃上一記。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象。好累。

還要壓腿。把腿擱在橫木樑上,身體壓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條腿不夠直,師父的棍子就來了。

一支香點燃著。大夥偷看什麼時候它完了,又得換另一邊耗上。

小癩子又淚汪汪的。

關師傅很不高興:“少年麼?腿打不開?”

隨手指點一個:“你,給他那邊撕撕腿,橫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貼著牆,腿作橫一字張開,師父命二人一組,一個給另一個兩腿間加磚塊,一塊一塊的加,腿越撕越開。偷偷一瞥,小癩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時,門外來了個戴鑲銅眼鏡的老師爺,一向給春花茶館東家做事。來看看貨色。

關師父一見,非常恭敬:

“早咧。師大爺。”

便把徒兒招來了:“規規矩矩的呀,見人帶笑臉呀。來,”

一壁陪笑:“這些孩子夾磨得還瞅得過眼去。你瞧瞧。”

一個一個,棍子底下長大,社會麼搶背,鯉魚打挺,烏龍絞柱,側空翻,飛腿,筋斗,下拱橋,都算上路。老師爺早就看中小石頭了,總是著他多做一兩個,末了還來個摔交。

“來了個新的。這娃兒身子軟,好伶俐。小豆子,擰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個人懸空一飛身,豈料心一慌,險險要撲倒,他提起精神,保持個燕式平衡,安全著陸。師父在旁看了,二話不說,心底也有分數。是比小石頭還定當點。誰知他立定了,忽兒悲從中來,大眼睛又吧嗒吧嗒地眨,滾著劫後餘生的驚恐淚珠。師父吆喝:“沒摔著就哭,摔著了,豈不是要死?”小豆子眼淚馬上往回滾去,一剎那連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個朝天蹬,別再丟臉了。”

小豆子擡起腿,拉直,往額上扳,有點抖。

“朝天蹬嘛!”師父急了:“擡高,叫你擡高!直點!”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關師傅氣極,連帶各人的把式都前功盡廢似地,顏面過不去,怒火沖天:

“媽的,你也撕撕腿去!”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牆根。小癩子正受刑般耗著,哭啞了嗓子:“疼死了!娘呀,我死給你看呀,您領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樣的罪,上刑場了。臉色白了,先踢腿,鬆筋骨。

“哎——”

小三子給他加磚塊。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聲,大夥都聽見了。小石頭心中有點不忍。

乘師父悻悻地送老師爺出門時,小石頭偷偷開溜,至牆根,左右一望,雙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無人發覺,假裝踢石子,一腳把磚踢走。一塊,兩塊。又若無其事地跑開。

爲此,小豆子覺得這師哥最好。

小石頭爲了自己的義舉竊喜:“好些吧?嘻嘻!”

只見小豆子臉色一變。情況不妙了。一回頭,關師傅滿臉怒容:

“戲還沒學成,倒先學著偷工減料!丟人現眼!都不想活了!”

一聲虎吼:

“***!還拉幫結黨,白費我心機!全都給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規矩,一個不對,全體株連,無一辛免。

孩子們跑不了,一個換一個,各剝下半截褲子,趴在長板凳上,輪流被師傅打屁股。啪嗒啪嗒地響。

隔壁的人家,早已習慣打罵之聲。

關師傅狠狠地打:“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顆老鼠糞,壞我一鍋湯!“

心中一股鬱悶之氣,都發泄在這一頓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了,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籍口抒泄:轟烈地打噴嚏,兇狠地打哈欠,向無法還手的弱小吼叫。這些洶涌澎湃,自是因爲小丈夫,吐氣揚眉機會安在?又一生了,只能這樣吐吐氣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傷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長進,都是下三濫爛泥巴。

他的兇悍,蓋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當初,自己也是個好角兒呀。

輪到主角趴上板凳了。

小石頭是個捱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囑小豆子:“繃緊——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泣淚淋漓,繃緊屁股,啃著板凳頭。

“你這當師哥這麼縱容你,該打不該打?說!”

小豆子一句話也不肯說。

“不說?你擰?”

把氣都出在他身上了。關師傅跟他幹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兒像個冤家對頭人。打得更兇。

小豆子死命忍著。

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上)第二章 野草閒花滿地愁(上)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上)第四章 猛擡頭見碧落月色清明(上)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下)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下)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上)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下)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下)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上)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第二章 野草閒花滿地愁(上)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上)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下)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下)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下)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下)第二章 野草閒花滿地愁(下)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上)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下)第四章 猛擡頭見碧落月色清明(上)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上)第四章 猛擡頭見碧落月色清明(下)第二章 野草閒花滿地愁(上)第三章 力拔山兮氣蓋世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下)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上)第三章 力拔山兮氣蓋世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上)第三章 力拔山兮氣蓋世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上)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上)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上)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上)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上)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上)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下)第二章 野草閒花滿地愁(上)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下)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上)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下)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下)第四章 猛擡頭見碧落月色清明(上)第二章 野草閒花滿地愁(上)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上)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下)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下)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上)第二章 野草閒花滿地愁(上)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下)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下)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第四章 猛擡頭見碧落月色清明(下)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上)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下)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盡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下)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下)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上)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上)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上)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下)第二章 野草閒花滿地愁(下)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上)第四章 猛擡頭見碧落月色清明(下)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下)第十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下)第二章 野草閒花滿地愁(上)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上)第六章 夕陽西下水東流(上)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上)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下)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上)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上)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上)第一章 暑去寒來春復秋(上)第七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上)第八章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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