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瑯瑯打小樣貌出衆,大眼睛白皮膚,烏黑的頭髮茂密濃厚,穿著蓬蓬公主裙,隨便一站就是個成精的小娃娃。
人人都誇嚴家夫婦好福氣,生了個這麼水靈靈的小姑娘,就算嘟嘴跳腳鬧脾氣,也讓人願意抱在懷裡不撒手。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姑娘,五歲以後成了父母頭疼的存在。
“顏爸爸顏媽媽——”學前班老師望著趴在花壇邊上,撅起屁股露出白色小褲褲的顏瑯瑯欲言又止,“你家姑娘吧……挺活潑也挺好動的,就是……太活潑太好動了,她上課自己不聽也就算了,還不讓旁邊的小朋友聽,把對方剛畫的畫給撕了。”
講真開學第一天老師也不想跟家長打小報告,但顏瑯瑯這孩子太能鬧騰了。上課第一天就拽著同桌的手要跟他講話,嗓門大得老師幾次呵止都沒有用。
批評她,她還理直氣壯地應道:“老師,我跟他講話他都不理我,我怕他聽不見才大聲說的。”
“顏瑯瑯,現在上課不能說話。”
“哪有我以前去媽媽教室玩的時候,裡面的哥哥姐姐都在偷偷說話啊!”
美術老師:“……”
身爲人民教師的顏母感到很丟臉,她一把扯過趴在花壇邊上的小姑娘蹲下身攬進自己懷裡,顏瑯瑯還糾結花壇裡面的螞蟻窩,不停揮舞藕節似的胳膊喊著:“螞蟻螞蟻,我要螞蟻。”
在場三人:“……”
顏父只得不停向老師賠禮道歉,表示自己教導無方。顏母氣得狠狠往顏瑯瑯屁股上打了兩下,小姑娘嘴一癟眼一閉,哇哇兩聲,淚珠子珍珠串一樣地往外冒。
顏母拉下臉來,嚴厲道:“還哭”
聞聲辯色,知道媽媽現在心情很不好的顏瑯瑯很快抽搭著收住淚水,只不過還在打哭嗝,一下一下,糯米糰子樣的小身板可讓人心疼了。
“知道自己錯了嗎?”顏母不吃這一套,扳過顏瑯瑯與她面對面,臉色沒半點緩和。
瑯瑯一雙大眼睛裡面還含著淚花,扇子般的睫毛又長又溼,她瑟瑟地點了點頭,“嗯——。”
“那錯哪了”顏母難看許久的臉色總算和緩不少,伸手給她揩淚擦汗——哭也耗力氣,孩子的後背都汗溼了。
旁邊老師展開笑,搭臺階說:“知錯就好知錯就好。”
“那錯哪了”
下一秒,小姑娘的聲音細細傳來,又嬌又奶,“不知道。”
顏爸顏媽還有老師:“……”
管教無方,顏父顏母只得拉著孩子向老師賠禮道歉。
顏瑯瑯可沒有半點愧疚心思,她從小就被寵壞了,脾氣橫天橫地,被罵的時候就裝裝可憐樣,再乖一點,實在不行咳嗽兩聲,父母最怕她這一套。
只不過媽媽沒有爸爸好說話,該落在屁股上的巴掌可一點不輕,顏瑯瑯察言觀色,乖巧地握著兩隻小胖手給老師道歉:“老師,對不起我錯了。”
小女孩還在打哭嗝,纖細烏黑的髮絲浸著汗黏在額頭上,眼眶下面敷了一層粉紅。姑且不論這份道歉是否真心實意,光這淚眼巴巴可憐兮兮的樣子都讓老師軟了一層又一層心腸。
她半蹲下身,忍不住想碰碰她的臉蛋,顏瑯瑯識相,主動討好地蹭了蹭老師的手。
老師笑:“知道錯我們還是好孩子。”
“嗯!”這聲回答乾脆又響亮,雖然回答問題的小孩沒有意識到半分自己的錯誤。
顏父顏母還覺得不夠,拉著瑯瑯的手沒放,“老師,被瑯瑯鬧的小男孩在哪這第一天上學就鬧個不愉快,不管怎麼說我們也得跟他的父母道個歉。”
開學第一天,關於小孩的情況老師也不大瞭解,她只說男孩還在教室裡,等著家長來接。
從校園邊的花壇到教室只有幾腳路的距離,夕陽的光模糊了窗子暈染開天邊的雲。
男孩身影很小,他安靜地坐在位置上,細長的胳膊支著下巴,目光落在校園門口,等待家長來接他。
老師一進教室門,便熱絡地同他說話:“得鹿啊,瑯瑯來跟你道歉了。”
林得鹿的目光這才從窗外轉向教室門口,他看到今天撕他畫的小女孩,一身純白蓬蓬短裙,一層薄紗輕盈地籠在上面,可愛地像個公主。
他看到女孩背後的兩位大人,他們沐浴在夕陽暖色系的光中,眼神卻比夕陽更暖。
林得鹿往後縮了縮身子,他的短袖已經穿了兩天沒換了。
“林得鹿——”顏瑯瑯脆生生叫他的名字,蘿蔔短的小腿一晃一晃跑到男孩面前來,不矜持也不害羞,一把抓住男孩瘦弱的胳膊。
“我錯了,我帶著爸爸媽媽來給你道歉了,對不起。”小女孩圓圓的眼睛撲閃撲閃,說話語氣真誠不摻半分的假。
林得鹿想笑她笨,剛纔的美術課上,顏瑯瑯見他沒有蠟筆,就把自己的一盒大方扯在中間分享給他。
“你畫吧,我畫好了。”
林得鹿看她畫畫本上亂七八糟一團線,也不知道在畫什麼。
“不過——”顏瑯瑯湊近,認真地盯著他的臉,“你畫完以後跟我說話好不好。”
林得鹿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顏瑯瑯遞過來的蠟筆他都沒有拒絕。
“你媽媽沒給你準備蠟筆嗎?怎麼那麼粗心啊?”小女孩支著短小的胳膊問,粗心是她最近從媽媽那邊學來的詞語,她很喜歡用。
正在畫畫的男孩忽然停下手中的動作,他不言不語卻是安靜,長長的睫毛蓋住眼睛裡面的內容。
“你怎麼了”顏瑯瑯意識到不對勁。
男孩沒有回答,一把擲開她的蠟筆,冷冰冰地說出第一句話,“還給你,我不稀罕。”
“你畫完了嗎?”顏瑯瑯湊近,但林得鹿一把擋住自己的畫紙不給她看。
顏瑯瑯不氣餒,望了一眼外邊的天,揮揮手繼續搭話:“今天好熱啊!”
“你覺得呢?”
“你的水杯好漂亮,哪裡買的”
“林得鹿!”小公主顏瑯瑯終於沒耐煩開始鬧脾氣,“你說話不算數!”
林得鹿還是不理她,轉向黑板漫無目的地發呆。
顏瑯瑯心裡來氣,趁他不注意“刺啦——”一聲將他的畫紙撕開一個大口子。
皺巴巴的紙張同旁邊的整潔的畫紙形成鮮明對比。
動靜鬧得太大,美術老師就算不想管也不得不管,走下來批評她,結果被小姑娘一口一句脆生生地堵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於是纔有下午放學第一天就被請家長。
“林得鹿——”顏瑯瑯晃了晃他的胳膊,奶聲奶氣,“你別生氣啦!”
林得鹿看了她一眼,又望向站在門邊上看著恩愛和藹的夫妻。
他的衣服兩天沒換了,他沒有蠟筆,他的爸媽還沒來接他,可能回家都碰不上他的媽媽……
爲什麼這個小朋友什麼都有,爲什麼她可以笑得那麼開心……
林得鹿想爸爸,但他爸爸沒來,此刻的場景萬分和睦只有他可憐得讓人生嫌。
過分美好的場景就像一副畫,既然不是他想要的那幅,就乾脆撕碎好了。
他囤著力氣一把將顏瑯瑯的手給甩開,小姑娘沒受住力幾個踉蹌,差點摔倒。
顏父著急,剛想跑過去抱住女兒,旁邊顏母就拉住他的胳膊。
“誒,孩子的矛盾讓他們自己解決。”
顏父只能忍住。
林得鹿話很少,但卻言簡意賅表達出自己想要的意思,“你走開。”
這一天受的委屈都沒顏瑯瑯一年受的委屈多,到底孩子心性沒忍住氣,淚水在她眼睛裡面逐漸變厚,眨巴一下順著臉頰滑落條痕。
她抽噎著,故作兇惡地說道:“林得鹿,我不喜歡你了。”
林得鹿沒理。
顏瑯瑯更委屈,哭泣的音量隨之放大,她轉頭就撲進顏父懷裡,壓抑的嗚嗚悶響,小身子一邊哭一邊咳,有時候喘不過氣還得爸爸順氣。
顏母此刻哪還管什麼小孩的事大人的事,心疼得要命,又抱又哄顏瑯瑯,道:“寶寶乖寶寶乖。”
“媽媽,我要回家……”她抽著肩膀說,“我眼睛好疼。”
哭了那麼久能不疼嗎?
顏父難受地連語氣都不敢加重,柔下聲音道:“寶寶乖,不哭就不疼了啊!”
老師也尷尬,這纔多大的孩子啊——心眼就那麼小。
安撫好顏瑯瑯的父母,老師客氣道:“顏先生顏太太,既然已經道過歉了,那你們就先回家吧。瑯瑯現在情緒不大好,還麻煩你們了。至於林得鹿小朋友,等下我會給他做思想工作。”
顏父顏母心疼女兒,多少存著點氣。因此聽到老師的建議也沒有多餘的表示,道完謝就抱著女兒直接離開。
顏瑯瑯還在哭泣,趴在爸爸肩頭小聲抽噎。
林得鹿視線的最後是小女孩看他的最後一眼,溼漉漉的眼眸像極了媽媽離開那天下著大雨的街道。
他除了被困在原地,一切都無能爲力。
第二天再來上學的時候,座位旁邊空蕩蕩的,沒有別人。
老師沒有向他解釋原因,依舊上課,教數學學畫畫,兩張桌子中間擺著一大盒的蠟筆顏料,這是林爸爸昨天晚上再聽到老師的解釋以後特地給他買的,只不過那個能跟他一起分享的同桌卻沒再出現。
林得鹿想起那雙溼漉漉的眼睛,五歲的心頭後知後覺被愧疚感纏繞。
那盒被打開的蠟筆,最後還是被封存放好,藏在他房間的角落裡面,林得鹿想下次要能再見面就把蠟筆送給她權當賠禮。
可是後來,卻依然沒能見著。
再然後便是六歲那年,筒子樓下忽然熱鬧,他在房間裡寫作業,隔著老遠都能聽到爸爸開心的大嗓門。
到底少年心性,受不住寂/寞耐不了好奇,筆一丟蹬上拖鞋啪嗒啪嗒跑下樓去。
他看到爸爸在幫一個叔叔搬運傢俱,一邊說一邊笑,見到他來,停下動作招呼道:“得鹿,來,這是爸爸的朋友,快跟你的周叔叔打聲招呼。”
林得鹿很長時間沒看到爸爸這樣爽朗地笑過,於是情緒也跟著受到感染,朗聲叫了句周叔叔好。
“好好好!”周叔叔擦汗望著他笑,對老林讚歎:“你家這小子,可真乖!”
“乖什麼?哪有你家女兒可愛!”
兩位父親互相說話間,林得鹿看到一個穿著白色蓬蓬裙的小女孩從樓梯上一個臺階一個臺階,緩慢而有節奏感地爬上來。
他的記憶素來不錯,即使已經過去一年卻依然還記得顏瑯瑯,記得那盒沒送出去的蠟筆。
所以,是她嗎?
林得鹿有點緊張。
小女孩最終爬完樓梯,她散著到肩膀的短髮,擡起頭來看到面前臺階站著一個人,好像跟自己差不多大。
剛剛跟哥哥吵架氣還沒散,一搬到新家就遇上同齡朋友,小女孩笑容更加燦爛,揚起下巴伸出手,模仿電視上大人打招呼的俗爛情節,有模有樣。
“你好,我是周溪,你叫什麼名字呀?”
林得鹿並不是一個熱鬧的小孩,與人接觸第一反應便是抗拒。但不知道爲什麼,大概因爲那身白色蓬蓬裙,大概顏瑯瑯的淚眼在他腦海裡重複打轉。
他伸出手搭在周溪的手上,少年青嫩的嗓音乾淨好聽,“我叫林得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