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天峰手中捏著一張紙,是韓成送來的,問送信何人,只說是一個小廝,得了幾文錢,並不知曉委派之人。
信上廖廖幾句:“素聞嶽兄穎悟絕倫,常延頸企踵以盼,不日到訪。”
信未署名,嶽天峰卻猜了個八九,這是屠龍門摁捺不住,終於派了人來。
既已提前知會,想必要來個在門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雖是未署名,又未確定日期,在嶽天峰看來已算是小人中的君子行徑了,吩咐護衛守好後宅,又囑咐浮月丹雲小心謹慎。嶽天峰則每日守在書房等待。
第三日日暮,嶽天峰本以拜帖是虛言,正待小酌一番,忽聽轉角有人出言。
“久聞岳家美酒乃是遼東一絕,不知可有幸一嘗。”聲音嘶啞,顯然是假聲。
一人轉出,白衫黑靴,銀質覆面,頭卻光著,只是隨便繫了個頭巾。
“岳家所產之酒有三,中下自可於市間買到,唯這上等不輕出。酒新出有辛辣味,且有生糧味,需入窖一年方可去除邪雜,口味纔可變得醇和柔順,這上等之酒入窖至少三年,與地氣相接,吸日精月華,經歲月流轉,方成上品,此時飲用,窖香濃郁,口味豐滿,入口綿甜,後味怡暢。”
嶽天峰邊說邊敲去酒罈蠟封,拿過兩隻青花瓷碗,將兩隻碗都倒滿了。
“此酒窖藏三年,乃我從遠地運回,世間已不多矣,不知客人可能一嘗?”
“能讓吾輩歎服,除卻財富,便是才華。嶽兄機智百變,堪稱豪傑,與豪傑遇,焉有不飲之理。”那人哈哈一笑說道。
“嶽某焉敢稱爲豪傑?”
二人各執一碗,
“不知門主來尋嶽某所爲何事?”
“焉知我是門主。”
“既詡我爲豪傑,能與豪傑共飲者,除門主更有何人。”
“綿、甜、淨、爽,確是好酒。” 那四字正是好酒的真意。
“如不是你我敵對,想來應該成爲酒中知己。” 嶽天峰一口喝乾碗中酒。
“難道不成?”那門主也是一口飲盡。
“嶽某雖非豪傑,也算是嫉惡如仇,豈能與你沆瀣一氣?”
嶽天峰將手中酒碗重重放在桌上。
“嘗也嚐了,門主痛快將來意說明吧。”
“爽快,我也是不瞞你,你幾次三番壞我好事,看在你也是一代人傑,我也不再與你計較,這便做罷。那密室中尚有一處機關未得開啓,嶽兄,將那機關之匙交出,我倆仇怨便一筆勾銷如何?”
“自從寶庫被人搬空,我還未得入其中,我尚且不知那寶庫中另有機關,你是如何得知?”嶽天峰沉吟一下說道。
“嶽兄那日在玉皇廟幸得有人相助,不然我問誰要這機關之匙去,我自是不想再費周折。”
“原來如此,我去探那玉皇廟時,你卻在探我家的地庫。”嶽天峰腦筋一轉便即明白。
“你我同爲人傑,心思自然不謀而合。”
“你怎知那地庫之匙是在我手中?”
“明人不說暗話,那時你於此桌中取走衆物中便有那機關之匙。”白衣人指著嶽天峰那張機巧條桌說道。
“孫大剛所言?”嶽天峰略微沉思片刻說道。
那人笑而不答,嶽天峰也是明白,他打開機巧條桌時,只孫大剛與李小小在場,孫大剛又與屠龍門有瓜葛,定是他走露風聲。
嶽天峰走到那張條桌前,打開條桌取出一物。
“可是此物?”
正是先前從條桌中取出的那方玉印。
“你,你就放在此處?”白衣人語帶驚訝,料想不到嶽天峰如此輕易地將此物放於此處。
“嗯,祖傳的玉印,我只當是玩物。”嶽天峰雲淡風輕地說道。
玉印色白,瑩潤細膩,寸方無紐,四寸長短,印身凹凸有致,尾端只有一孔,拴有一白色絲綢。只見白衣人混身微抖,卻不知是何表情。
“我自小便有此物,上面的圖案深刻精美,卻不知是何含意,我是不識,我父親也是不識,便與我當了鎮紙,如今看來,這只是一枚鑰匙而已。”
嶽天峰說罷將玉印揣入懷中。
“覆面兄,那機關中是何物?”
“嶽兄獻出寶藏,自家卻分文未取,這生意做得虧了,既有文人風骨,不妨再大度一些,將這東西借與我如何?”
“財寶已然清空,那餘下的自然是我的,再者,這東西是我祖傳之物,怎可輕易借人。”
“紅巾軍滅亡多年,所遺財寶自然是有德者居之,可這最後的東西嶽兄恐怕是留之無益。我用過之後,自然還你。”覆麪人一指已被揣入懷中的玉印。
“哦?說來聽聽。”
嶽天峰見他不作聲,手已慢慢縮回袖中,便知他殺心已起。
“不如這樣,門主既然自詡英雄豪傑,又將嶽某比肩,我們不妨比試比試,這勝出者嘛,自然擁有此物。”
嶽天峰慢慢走出屋去,將那方玉印放在院中石桌之上。
白衣人將長襟掖入腰裡步入院中,來到嶽天峰近前。
“嶽天峰,你大可不必如此,那裡面的東西於你當真是屁用不頂。”
嶽天峰不願多說,當即進招,那白衣人出手相還。
“你會後悔的。”一絲陰毒的聲音從面具後擠了出來。
二人隨即打在一處,相較激烈,嶽天峰屢次以怪招搬回劣勢,白衣人的武功再正統不過,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卻是極具威力。
二人打鬥良久,不分上下,激鬥正酣,忽一道黑影掠過石桌,隨即鑽進地庫,嶽天峰瞥見那方石印已是不見,料知是屠龍門搶了去,已去開啓那道機關。
“覆面君行事,當真是不貫規矩啊。”
“屠龍門行事,只求目的,不求手段。”
“你有幫手,難道我就沒有?”
嶽天峰嘬嘴長嘯,聲聞百步。
牆外忽躍進數人,有人直奔嶽天峰,有人直奔地庫,行事分明。
聽得嶽天峰嘯聲,宅內也竄出數人,正是衆護衛與石磨,與對方捉對廝殺起來。
忽聽得丹雲哭腔聲起,由遠及近,聲嘶力竭,逢人便是一副拼命之態,忙連聲詢問。
“浮月被賊子害了。”
嶽天峰聽罷忽覺腦子嗡然一響,也不知是何情形,但看丹雲傷心之至,想必浮月定然是受害不輕,心中未免煩燥,急欲結束爭鬥去見浮月。
“得手了。”一道身形從地庫躍出,向白衣人喊道。
話音未落,忽然踉蹌摔倒,口中斷斷續續喊著“有毒”。
白衣人猛攻一招急忙躍向那摔倒之人,用衣袖墊手去拾他手中之物,嶽天峰飛身躍起踢向白衣人,此時院中已被僕役燃起的燈籠照亮,只見倒地之人卻是侯玉,手邊散落二物,一似是玉壁,一似是塊皮子。
白衣人與嶽天峰武力相當,餘人又騰不出手來,二人便在地庫入口處奮力相搏,忽地白衣人揚手一擲,一道寒光直奔嶽天峰面門而來,偏巧嶽天峰也是同樣心思,他心繫浮月,急欲結束爭鬥,也是揚手飛出一物,卻是一枚出屋前暗藏的酒盅。
二人同時大叫一聲摔倒於地,二人同是捂住左眼,左眼處皆有鮮血滲出。嶽天峰忍痛起身掃腿勾過那塊皮子,白衣人卻是搶去了玉壁。
一聲呼哨,白衣人率手下搶出岳家,也不管那地庫旁中毒之人。
嶽天峰見賊人退走,己方也各有所傷,忙制止追趕。
“浮月怎樣?”嶽天峰捂著左眼來到丹雲近前。
丹雲哭著找來傷藥幫嶽天峰縛住傷口,哽咽著說道:“浮月被賊人刺中要害,已然……。”話未說完,已然泣不成聲。
嶽天峰只覺心中大慟,一下子竟暈了過去。待到醒轉,來到停放浮月屍身的前廳,只見浮月雙眼緊閉,一處劍傷正中胸口,白衣已被染紅,嶽天峰坐倒在地,搬起浮月屍身大哭。
浮月秉性賢淑,端靜有識,善輔嶽天峰,二人雖未明言,但心心相印,故以他人看來,二人結成伉儷也是應當。
此番浮月遇刺身亡,嶽天峰不覺哀慟異常。浮月朝夕相伴,比之李小小曇花一現,更深得嶽天峰之心。嶽天峰迴歸後將情思漸漸從李小小身上撥出,歸根結底要得益於浮月。
浮月音容笑貌涌上腦海,不覺間天光放亮,嶽天峰已是枯坐一夜。
放下回天無力的浮月,抱起已然心力交瘁昏睡在地的丹雲,將她送回臥室,吩咐侍女盡心照顧。
嶽天峰深知,此時不是自己萎頓之時,自己倒了,家人便無倚靠。
護衛已然稟報了朱輔,借來甲士護衛宅院,嶽天峰斜斜包住左眼的白布上依舊有一塊血跡,頭痛要命,也不知是傷口所致還是傷心所致。
召過四喜,問了問參與戰鬥的五位護衛和石磨如何,四喜回說,三位護衛及石磨受傷,嶽天峰探視了三位護衛及石磨,幾人俱是皮肉之傷,將養時日便可無礙,地庫入口處侯玉已被毒斃。
雙方各損一人,只是在嶽天峰心中,即便是十個屠龍門門主授首也抵不過一個活著的浮月,嶽天峰咬牙切齒,誓要爲浮月報仇。
朱輔和胡羽也趕了過來,看到嶽天峰受傷,又聽說浮月身殞也是連連嘆息,痛罵屠龍門,準備發兵,全城大索屠龍門,被嶽天峰制止。
“昨夜有人盜你兵器,我和浮月追趕出去,我和浮月各被一人纏住,我走得遠些,等我脫開糾纏趕回,只見浮月已然被刺死了。”未及說完,丹雲又大哭起來。
原來衆人得嶽天峰叮囑,三日以來,皆備加謹慎,熬到第三日晚,便有些懈怠,只是吃過晚飯仍留在屋內,嶽天峰與屠龍門門主會面之時,衆人皆不知情。
嶽天峰的雙鉤本是放在臥房,被一黑衣蒙面人盜出,出門途經浮月丹雲臥房時,雙鉤掉於地上,發出清脆聲響,由此驚動雙姝,雙姝啓門見狀,取了兵器忙追了去,那黑衣人忙越過院牆,向村外林間方向逃去。雙姝不捨,追到野林邊,林中又躍出一人,與那黑衣人一起,接住雙姝,打鬥起來。
後來者白巾覆面,著白衣,持長劍,攔過浮月,此人武功頗高,浮月一時間竟戰不下他,那廂黑衣人武功不如丹雲,正且戰且走,眼見越走越遠,將丹雲引入林間。
丹雲急欲奪回嶽天峰兵器,只是她聽信嶽天峰之言,如今正左手使盾右手使劍,雙手配合之間遠不如那二十多年間使的雙劍連貫,再加那黑衣人在林間穿梭遊走,急切間也是難以戰勝。
正打鬥間,忽聽嶽天峰嘯聲迭起,知家中已生變故,遂放過黑衣人,急向家中趕去,嶽天峰的兵器也不再理會。趕回林邊,忽見一身白衣的浮月躺於地上,胸前殷紅,手中卻緊緊攥著自己的長鞭。俯身撲倒在浮月身上連聲呼喚,卻哪裡喚得回,浮月已經呼吸皆無,香消玉殞了。
丹雲大哭,又掂記著嶽天峰的安危,急忙趕回院子支援嶽天峰,這便是浮月亡故始末。
這本是調虎離山之計,那黑衣人盜去兵刃故意失手跌落於地引走紅白雙姝,一者讓嶽天峰無兵刃可用,二者可減輕宅院防守,這計策得逞,且失去浮月,嶽天峰十分懊悔,因自己一心建功而讓浮月殞命,除了那被毒死的侯玉,餘人仍不知底細,當真是因小失大。
瞅了瞅手中的那塊羊皮,上面是一幅圖,一幅高麗國藏寶圖,嶽天峰不屑地扔到桌上,這是自己所繪,地庫中財寶本是誘餌,嶽天峰從未捨棄,這份精心仿製的假圖和那塊玉璧算是另一個誘餌。
玉壁是朱暹的,朱暹死後,嶽天峰便帶了回來,找了貓狗試出了毒性,單以玉壁來說,其價確是比其他寶物珍貴無比,便被嶽天峰放進機關欲以此物誘殺屠龍門門主,未想到此法被侯玉壞了。
地庫機關是老薑所做。老薑發丘無數,機關也見了無數,做一個小小的鎖匙機關還是手到擒來。
那枚玉印本是嶽天峰做畫後的名章,被孫大剛窺到後,嶽天峰便想出這連環計中計。但凡通曉書法、繪畫之大家,大多習篆刻、治印之法,使印章更能與自身之繪畫作品相配合,達到更完美統一。嶽天峰師承墨軒先生,自然也習得,遂重新篆了印面花紋,又將印身雕成凹凸有致,做成一副機關鑰匙的模樣。
千算萬算,終有疏漏,嶽天峰終究是沒算到,敵手之中也有機變之人,此番失策終究是失了浮月的性命。
浮月被葬在村外的桃林,嶽天峰坐在墳前失神良久,嶽天峰自認爲是正人君子,心底對李小小好,不敢存齷齪之心,可是,浮月丹雲來了,好吧,這二人確是讓他喜歡,自己也漸漸從李小小的情傷中撥了出來,並且無數次在心中發誓,就此二人吧,浮月逝去,嶽天峰心裡極痛,早已習慣了紅白雙姝陪伴的日子,可如今,再也見不到浮月的音容笑貌,只餘丹雲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