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綿長,都卯時了,天地間彷彿還籠在一層白色的晨霧中,昏昏不醒。
四處灰濛濛一片,不見天光。
葉梓心整夜未眠,確切說是不敢睡,生怕誤了和喻崢約定的時間,到時候被人取笑。
眼見時辰差不多了,她抱起書冊,頂著冷風,用最快的速度一鼓作氣跑進隔壁院落。
不過是眨眼間的功夫,那風霜嚴寒已將她面上的倦意吹得煙消雲散。
葉梓心冷得發憷,整個人瑟瑟發抖地站在屋檐下,直搓著手指在脣邊用力呵氣。
等稍稍緩過勁來,她才熟門熟路地往喻崢的書房走。
天色昏暗,屋裡點了燈火,在門上映出房中少年的朦朧身影。
應是聽到了廊上的動靜,葉梓心方在門前定住。
裡面便有聲音傳來:“進來吧!”
門一推開,葉梓心就急急擡腿跨進去,飛快轉身關門,將凌冽的霜風隔絕在外。
屋裡燃了炭火,暖意融融,她搓搓發僵的手指,這才覺得整個人都暖和了不少。
喻崢的書房很大,乾淨整齊,格局也周正。
書案臨窗而立,寫稿時擡頭就能聽見外頭的鳥語花香,坐看雲捲雲舒,雪落無痕,很是愜意。
不似葉梓心的小屋,狹小凌亂似狗窩,坐在裡頭直教人昏昏欲睡,打不起半點精神。
當然這些自是某人,給自己找的拖稿藉口罷了。
真正的大神,哪怕置身於山洞,都能給你寫出篇宏偉鉅作出來。
葉梓心的思緒飄得有些遠,須臾,被少年低沉的聲音打斷:“你就坐在那邊吧!“
循著喻崢手指的方向望去,她才恍然發現另一側的書架前原來還放著張紅木書案。
位置與喻崢相對,各占房間一角,明明是不近不遠的距離,又像是橋的兩岸,遙遙相望。
葉梓心應聲坐下,順手把帶來的一疊書冊扔到案上。
卻是沒控制好力道,發出”啪“的一聲響。
喻崢擡眸,霎時就往她的方向掃過來,似有不悅,他眉目緊蹙著,神色看起來有點冷。
但也只是用眼神無聲警告葉梓心老實點,不願多費口舌,少頃,又將心神放回自己的書稿。
一件墨色衣衫虛虛地披在少年肩上,他寫稿時與平日裡簡直判若兩人,神情專注,背脊筆挺。
執筆的手指骨骼修長,膚色如壁玉,落筆相當乾淨利落,快速地在紙上翻飛遊走。
熒熒燭火在少年臉上蒙上一層淡淡的光影,襯得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葉梓心的視線不受控制一般在少年的臉上描摹許久,直到案上的燈芯嗖然掉落,一簇火星子濺到手背上。
她被燙得縮手,這才收回凌亂的思緒。
葉梓心哪裡不清楚,說是讓喻崢帶著她,其實宋晚就是想當甩手掌櫃,找個人監督她寫稿罷了。
又見喻崢這般,應該也只是想走個形式,做做樣子而已,好在宋晚那能有個交代就行。
如此也好,只要喻崢那小子不越線,那她自然也會識時務,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
打完自己的小算盤,葉梓心將書冊翻開,纔看了一會兒上回寫的內容,就眼皮發沉,倦意襲來,開始打瞌睡。
她本就是夜貓子,往常白日裡沒活的時候便是躺在牀上呼呼大睡,讓她白天寫稿,自是不可能的事。
但在喻崢的眼皮底下偷懶睡覺倒是頭一次,葉梓心多少心有顧慮,怕對方和宋晚告狀,於是跟做賊似的,睡得極其不安生。
喻崢寫完一個章回,將筆一擱,擡手動動脖子,想鬆鬆筋骨。
一眼便望見對面昏昏欲睡的人兒。
葉梓心盤腿倚在案前,裝摸做樣地一手握筆,另一手支著下巴。
明明已是困極了,仍再苦苦支撐,腦袋時不時地向下輕點,興許是對他有所提防,眼皮才搭下去,又猛地睜開,偷偷往他的方向望,確認他沒發現,又放心地閉上眼。
一來二回,就像個小心翼翼的賊。
可是這些不經意的小動作,卻無時無刻不再撩撥著喻崢的心絃。
少年的內心頓時掀起驚濤駭浪,兩個不同的念頭在腦中激烈交戰。
一個紅著臉,羞澀道:爲什麼她連打瞌睡都這麼可愛??!
另一個則是勃然大怒,呵斥道:可愛個屁,喻崢你快醒醒!
喻崢被兩個念頭不斷來回拉扯,頭痛欲裂。
屋裡實在太暖和了,葉梓心渾身發軟,握筆的手漸漸鬆開,最後更是放棄抵抗,腦袋一歪,沉沉睡了過去。
毛筆突然落地的聲響令喻崢驟然回神。
他不想再被那些奇怪荒謬的念頭所掌控,喻崢攥緊拳頭,猛然起身,咬緊牙關往前走去。
少女枕在案上,腦袋向一側歪斜著,呼吸均勻,睡得很是香甜,有人靠近也渾然未覺。
朦朧的光影映得她膚若凝脂,臉上連一絲細小的瑕疵都看不見,唯有眼睫下的小黑點格外醒目。
起初喻崢還以爲是一顆小小的淚痣,直到葉梓心突然不安分地用小手撓了撓。
那黑點驟然暈開成團,他才發現原來是方纔掉筆時飛濺到她臉上的墨汁。
喻崢脣角控住不住地向上一揚,腦中的聲音卻在這時突然響起來。
“醜死了!”
墨汁浮在少女的眼睫下,就好似被人打腫了一般,綴著青黑色的淤青。
滑稽又好笑,可喻崢就是不覺得醜。
“擦乾淨就不醜了!”他喃喃一聲,又像是被什麼無形牽引一般,腳步一點點向前,情不自禁地向案上的人伸出手。
指腹在快要落到少女的肌膚上時,卻被最後殘存的理智扯住。
喻崢心神大亂,僵在半空的手指繃緊,方要抽回,一雙清亮的眸子突然印入眼底。
葉梓心不知道是何時醒的,雙眸瞪大,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的人,以及那隻和自己的臉頰僅隔咫尺的手。
“你幹什麼?”
沒想到被抓個正著,喻崢進退兩難,艱難地嚥了咽口水。
下一秒,屋裡傳來“啪”的一聲脆響。
喻崢的手掌毫不客氣地落在葉梓心臉頰上。
在某人震驚的眼神裡,少年的聲音四平八穩:“你臉上有蚊子!”
喻崢說著裝模作樣地捻捻手指,隨後背過身去,把面上的慌亂隱在陰影裡,可實則他臉上早已似火燒,心臟跳得飛快。
而葉梓心在毫不設防的情況下,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得腦袋一歪,捂著作痛的臉頰,整個人完全懵了。
屋裡默了一瞬,頓時寂靜得詭異。
葉梓心在臉上抹了半晌,連半個蚊子腿都沒見著,昏沉的腦子總算是轉過彎來。
打什麼鬼蚊子,這小子分明就是趁著她睡著時,想對她圖謀不軌。
這當口,她又發現殘留在指腹上的墨汁,心覺不對勁,立時起身,藉著放在桌上的銅鏡一看。
鏡中之人的眼睛下是暈開的黑色墨團,醜得跟鬼似的。
“喻崢!”桌椅被拍得劇烈震顫,葉梓心勃然大怒,怒氣騰騰地殺到喻崢眼前。
此情此景,別說葉梓心了,換做喻崢都覺得是對方的“惡作劇”。
喻崢幾乎百口莫辯,急切喊道:“是你自己偷睡時不小心沾到的!“
見葉梓心揚起的手臂一頓。
喻崢用餘光瞥她,又搖著頭哀嘆一聲,故作痛心疾首地說:“就是不知道宋老闆看到你這個鬼樣子,會不會心寒呢!不好好寫稿便罷了,還整日偷懶!“
這話中的威脅之意實在太過明顯。
他一時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只能用這種笨拙的方式“威脅”對方,向以此矇混過關。
而葉梓心顯然是被氣到了,面頰憋得通紅,忍著怒氣,胸腔起伏不定。
竟然拿宋晚當擋箭牌,吃不準了她會繳械投降。
若是真鬧到宋晚那去,葉梓心自知理虧,在寫稿這件事上,同眼前人硬碰硬,她顯然必輸無疑。
葉梓心只能不甘地鬆了拳頭,逞口舌之快:“喻崢,你這個無-恥-小-人!“
喻崢暗鬆一口氣,輕笑道:“不好意思,小人現在要行監督職責了!“
他說罷,屈指在書案上重重一敲,用眼神示意某人可以乖乖滾回去寫稿了!
葉梓心咬著牙坐回案前,真是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
書頁被翻得“嘩嘩”作響,她實在惡氣難消,孩子氣地拿書案上的東西撒氣。
筆尖不知在紙上龍飛鳳舞般畫了什麼,末了又被她捏成紙團,砸到喻崢裙角。
喻崢撿起來看,白紙上赫然畫了一個四腳朝天的大王八,嘲諷的是誰,顯而易見。
喻崢不易察覺地勾了下脣角,明知故問道:“爲什麼不好好寫稿?“
“卡文不行啊,繪畫能激發我的創作靈感!”葉梓心強詞奪理,心道我就畫你個大王八!
喻崢腹誹,真是幼稚的……有點可愛怎麼辦!
這個念頭一出,他真是覺得自己沒救了。
心裡這般想,嘴上卻仍在苦撐,橫豎自己毒舌的”人設“絕不能崩塌。
喻崢言不由心道:“畫得挺好的,下次別畫了,不然本少爺總以爲你是從這畫裡走出來的!“
“……”
葉梓心開始懷疑人生!
忍一步得寸進尺,退一步變本加厲,所以她方纔爲什麼要忍啊!
見她眸中怒氣又起,喻崢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先把你那張臉擦乾淨吧,醜不拉幾的,嚇唬誰呢!“
就在他說話間,一塊方巾已經飛落到葉梓心臉上。
葉梓心順勢抓住,心中冷哼,誰要拿這傢伙的方巾擦臉??!
這個時候裝什麼假好心!
她把方巾用力扔回去,沒好氣道:“你還是自己拿去擦吧!”
而後起身,推門而出,外頭紛揚的雪花裹著涼意,在葉梓心開門的瞬間霎時灑進來。
有幾簇洋洋灑灑地撲到喻崢的面上,染上他的眼角,他卻不覺得冷。
少年捏緊手中的方巾,目光灼灼地盯著院中的清瘦身影,心中的某一處卻愈發滾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