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被遺忘的偏遠一角。
大雪紛飛。
“阿孃我冷……”
“多抖抖,說不定一會兒你阿爺就帶吃的回來了。”
“阿孃我困……”
“別睡,睡過去就吃不到了。”
“阿孃我好像看見我太奶了……”
“別跟她走,在你生下來之前你太奶就早死了。”
在原本是村落的廢墟之中,當地的老百姓只能坐在冰天雪地裡,迎著寒風瑟瑟發抖。
雖然當薛延陀入侵時,有許多河北居民拎著大包小包往遼東逃難。
但是相比總人口數,逃難者終歸只是一小部分。
畢竟安土重遷是刻在華夏人血液裡的,人離鄉賤,有幾個人願意背井離鄉,去當低人一等的難民呢?
況且,河北地區也是華夏文明的核心之一了,人口衆多,不可能全往狹小的遼東擠。
這些或主動、或被動滯留在家鄉的河北百姓,直面了薛延陀的殘暴。
在反覆劫掠中,他們的家財被搶奪一空,連帶著房屋也被焚燬了。
大冬天的,他們沒有避寒之所,甚至連取暖的柴火也用盡了。
所以衆人只能在廢墟里挑揀出可用的木料,勉強搭起一個避風的屋頂,然後所有人像小雞仔一樣,依偎在一塊兒,縮在隨時可能坍塌的屋頂底下。
但是這麼躲著,何時是個頭呀。
就在許多人都恍惚看見自己太奶的時候,白雪皚皚的荒野上,出現了幾個黑點。
黑點迅速靠近,這下大家看清楚了,是騎著馬的。
鐵勒人又來了?
怎麼又來劫掠了,他們已經一滴也沒有了……
“你們怎麼還縮在荒郊野外?”來者向他們大喊。
說的是漢語!
所有人懸起的心又放了下去。
里正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嘴脣凍得僵硬,說話都不利索了:
“軍爺……鐵勒人,走了?”
來者都被氣笑了:
“你們倒還有這份閒心關心國家大事,不知道自己都快凍死了?快快隨我們去暖房!”
說著,便從行囊裡翻出厚厚的毛氈,又給他們一人塞一個饅頭。
“先吃點東西暖暖身子。毛氈不多,你們幾個人拼著用。”
有了吃的和穿的,這些人總算活了過來,千恩萬謝地跟隨救援的遼東人,來到了一個古怪的小村落。
“村落”大約有幾十間房,四面高、中間低,圍成一個圓形。
圓心是一間大型鐵匠鋪,比其他屋子都低一些,像是舞臺的中央。爐膛裡燃燒著熊熊烈火,一看就很暖和。
就像飛蛾撲火,來避難的人下意識地就往暖色調的鐵匠鋪走去。
“等等,那裡是他們幹活的地方,你們的房子在這裡。”
帶他們來的人攔住了他們,指了指“村落”裡的其中幾間空房。
房子很大,可以容納幾十個人,但是裡面黑漆漆的,一看就很冷。
不過有個遮風擋雪之所、讓自己不被凍死就不錯了,還要什麼自行車?
“謝謝諸位,感激不盡。”
里正的下巴好像解凍了似的,終於能說句利索話了:
“請問,是衙門的人回來了嗎?是刺史崔民幹、崔使君回來了嗎?”
“不是崔家的,是遼東的李明殿下,他幫我們打跑了鐵勒人。”
那人催促道:
“外面冷,你們先進去休息吧,晚上會有人送飯的。李明殿下已經下達了指示,讓所有人吃飽穿暖。”
李明……避難者對這個朗朗上口的名字並不陌生。
從九成宮事件起,他們就時不時從鄉賢嘴裡,聽見關於這位年幼皇子的諸多傳聞。
只是形象多半是負面的,彷彿是一個青面獠牙、吞噬土地的怪物。
沒想到,整個村子卻被這隻“怪物”的手下所救……
避難者們有一種傳說走進現實的感覺,感慨萬千地進入了空蕩蕩的屋子。
剛掀開厚實的毛氈門,一股熱浪便鋪面而來。
屋子裡非常暖和,讓他們凍住的鼻涕都流了下來。
所有人都非常詫異。
屋子裡黑漆漆的,只有四面牆壁,並沒有生起火爐,之前也沒有人畜待在裡面。
可爲什麼會這麼暖和呢?
難道那位“李明殿下”真的是個會呼風喚雨的怪物不成?
嘩啦,嘩啦……黑暗的房間裡,他們能聽見輕微的流水聲。
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他們這才發現,這間屋子並不是完全空無一物。
牆壁上,鑲嵌著一根管子。
管子黃橙橙的,從外面伸進屋頂,在屋子正中拐了幾個彎,繞了一圈又從地板繞了出去,好像是一段閉路的循環。
流水的聲音就是從管子裡發出來的。
“這……好像是用銅做的?!”
見多識廣的里正吃了一驚。
銅是用來鑄幣的金屬,說穿了就是錢啊!
那位“傳說中”的李明殿下,爲什麼要在收留難民的屋子裡搭一條“銅”水管呢?
錢多燒的,用竹子輸水不好嗎?
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摸。
“嘶!”吃了一燙,趕緊把手縮回來。
“這銅管裡流淌的……是滾滾熱水?”
里正瞪大了眼睛,猛地望向窗外的鐵匠鋪。
果然不出所料,這根銅水管像臍帶一樣,從低處的鐵匠鋪一直延伸到屋子裡,在屋內繞了一圈,將屋子加熱,再繞回鐵匠鋪。
爲了減少沿途的熱量損耗,室外的銅管外面緊緊捆紮了厚實的毛氈,外面又包了幾層泥巴和稻草。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鐵匠鋪一直在利用爐膛鍊鐵的餘熱燒水,利用熱水較輕、冷水較重的特性,將滾燙的水自動輸往高處的房屋。
等熱水的熱量散盡、重新冷卻以後,再沿著更低的管路,重新流回鐵匠鋪,在那裡繼續被餘熱加溫,如此循環往復,保持屋內溫暖。
里正還發現,不僅是他們所在的這件大屋子。
“村落”裡的其他屋子,也都安裝了類似的銅管,像胎兒一樣和鐵匠鋪牢牢地聯繫在了一起。
“里正你怎麼了?”避難的村民擔心地問。
“這……蠢啊,那位李明,真的蠢啊……”
里正喃喃。
這上好的銅,留著鑄錢多好。
爲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地造出一整套精巧的取暖機構,只爲給幾個不值錢的難民舒舒服服地取個暖呢?
蠢啊,真的蠢啊!
老頭已是老淚縱橫。
次日一早,當這些重獲新生的避難者告別夢裡的太奶,美美地從溫暖的被窩裡醒來時。
來了幾個貌似是官府的人,手裡拿著一迭文件。
“我是幽州臨時治理委員會的。”
來者大概是介紹了自己,只是大家聽得半懂不懂的。
委員會是個什麼玩意?
不過對方的下一句話,他們都聽懂了:
“根據李明殿下的規劃,在幽州實行與遼東相同的土地政策。
“所有的耕地,官府已經從地主手裡贖買了。土地公有,以生產大隊爲單位進行管理,耕者有其田……”
拋開專業詞彙,大家都從字裡行間裡聽清楚了這兩個字:
分田!
不僅是里正,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好像活在夢裡一樣。
昨天差點凍死,現在不僅吃得飽穿得暖,甚至還得到了自己的土地!
無需再仰什麼豪門大族、什麼士紳鄉賢的鼻息!
昨天ICU今天KTV,這現實簡直比見到自己的太奶奶還要魔幻。
這就是李明殿下的統治風格麼……
…………
“老鄭,你們家族的土地也被監國殿下贖買走了?”
“切,什麼贖買,說得好聽。用幾張花花綠綠的所謂‘紙幣’,就換走了我滎陽鄭氏的祖產。這不是強搶嗎?!”
“久聞李明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副其實——真是一個霸道的頑童,貪婪的程度遠在薛延陀之上!”
“確實如盧兄所言,薛延陀只是殺人放火,李明殿下可是沒收了我們的土地呢!”
“上好的土地都散給了羣氓,作孽!”
幽州的范陽盧氏豪宅,諸位河北大族代表齊聚一堂,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抱怨著河北的新主人,也就是李明。
他們原本趁著唐王朝大亂,也在爭河北的鰲頭,相互之間打得頭破血流。
現在好了,在每個家族都平等地吃到了李明的專政鐵拳以後,終於消停了,同病相憐地抱團取暖起來。
河北易主,他們可以說是這場撥亂反正的最大輸家了。
因爲他們家族橫行千百年而不倒的根本,也就是土地,特麼地被李明那廝強行“贖買”了!
用的還特麼不是銅錢或銀兩,而是新印刷的所謂“紙幣”!
這紙片有什麼價值?!和強搶有什麼區別?!
“剛走了三十萬只蝗蟲,怎麼又來了一個小閻王!”
主人老盧喝著悶酒,低聲咒罵道。
薛延陀南侵,本來和他們這些上層階級並沒有什麼關係。
無非是蠻子殺幾個老百姓而已,搶的也是老百姓的財物。
反正又波及不到他們。
作爲在當地根深蒂固的豪門大家,他們早就和真珠可汗、以及魏王李泰談妥了。
大家互不干涉、歲月靜好,等鐵勒人開春回草原放牧,還需要他們這些地頭蛇來維持局面呢。
鐵勒老爺也是需要維持會的嘛,否則韭菜死絕了,明年還怎麼噶呢!
可是萬萬沒想到,整整三十萬草原鐵騎啊,還有數萬中原戰兵爲輔,看起來是多麼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啊!
卻只用了短短幾天時間,就被李明率領的山匪和高句麗蠻族聯軍,給殲滅了!
這下就有點尷尬了。
按理來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以他們在當地幾百上千年的耕耘,即使是詭計多端的李明也應該拿他們沒辦法。
未曾想,因爲薛延陀的“刃政”,不僅農民大批逃亡,連中小姓的門閥、以及大族的旁支,也死的死、逃的逃,被掃蕩一空!
這個鄉紳階層雖然單體勢力不大,但卻是整個士族門閥統治的根基,是向鄉野愚民傳播“教化”的中堅力量!
鄉紳沒了,整個士族體系就搖搖欲墜了!
只是這些大族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基層的重要性,當那些小族遭難時,並沒有施以援手,反而還在那幸災樂禍,想著連他們的土地也兼併了。
等到李明入主,向他們舉起了屠刀,而再也沒有鄉紳替他們煽動“義民”,抵制這“與民爭利”的暴政時。
他們才幡然悔悟。
只可惜爲時已晚,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我族苦不堪言,想必你們也一樣吧!諸位聽我說,皇帝陛下絕不希望天下人如此受苦!陛下身邊有壞人啊!!”
攢起這個局的盧氏將酒碗一摔,拍案而起。
清脆的碗盞破裂聲,讓這些醉醺醺的酒鬼朝他看齊。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我們難道要繼續坐以待斃嗎!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
老盧正說得上頭,一直悶聲不響的老崔開口打斷了他慷慨激昂的演講。
“盧兄,你難道想讓我們和你一起起兵?”
老崔出自清河崔氏,和李明的親家博陵崔氏源於同一個祖先崔杼。 Www?тт κan?C〇
有這一層關係在,清河崔與李明的關係也比較曖昧。
老盧對這個潛在二五仔不屑道:
“哼,無需你擔心!我等燕趙悲歌之士,豈是畏懼強權的懦夫!我們……
“誰說我們要起兵了?”
老盧話鋒一轉,坐回去拿了個新杯子,又開始喝悶酒了。
苦酒入喉作痛。
雖然燕趙之士不畏強權,但李明有點太強了。
以少打多都能車翻高句麗和薛延陀。
以多打少,滅他們幾個地主不是和玩兒一樣?
要不是打不過,他們也不至於乖乖把最寶貴的土地交出來啊。
政策也好、法律也罷,政治的底層邏輯是暴力。
恰好李明精於此道。
“唉……其實在監國殿下手下也沒那麼難處。”清河老崔寬慰道:
“起碼還留我們一命,土地也是花錢買的……”
他比在座的諸位更有逼數,很清楚這次被整的世家大族,在國難當頭時都幹了些什麼——
掀起內亂,勾結外敵。
和這兩條足以十族消消樂的彌天大罪相比,他們順手犯下的諸如“私藏甲冑”、“擁兵自重”等殺頭小罪都不過是毛毛雨而已。
能留個全屍都算仁慈了,李明還讓他們活著,還給他們錢“贖買”土地,要什麼自行車?
砰!
老盧不服氣,重重地敲桌子:
“土地乃大丈夫安身立命之根本,豈有強買強賣之理?就算給錢我也不賣!
“更何況,李明給的是錢嗎?明明是一些廢紙啊!
“廢紙,嘶,廢紙……”
說著說著,老盧的眼神驟然深沉起來。
“我想到一個能讓李明不痛快,但又很安全的辦法。”
“什麼辦法?”衆人問。
老盧意味深長地捋著鬍鬚:
“他不是在向全天下推銷那名爲‘紙幣’的廢紙嗎?
“吾輩有責任戳穿他的騙局。”
…………
“小房,這就是我無數次教你的。
“錢堆在國庫裡只會積灰,不能太摳門,一毛不拔更是取亂之道。
“就像隋煬帝修了那麼多義倉,可真發生災荒的時候卻不拿出來賑濟災民,你看,滅亡了吧。”
河北攻略結算時間,李明得意洋洋地拿著主帥李靖呈上來的彙報,和大會計房遺則吹著逼。
整個河北地區的戰事已經平定,李靖對當地的軍事管制也即將結束,交班給文官系統。
從所有方面來看,對河北的吞……收復,都是成功的,勝利的,圓滿的。
最要緊的一步,河北的基層組織已經初步建立起來了,因爲赤巾軍的優異口碑,當地老鄉踴躍加入,組織迅速壯大起來。
在基層有了抓手,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戰後賑濟工作也好,土地公有化等社會經濟領域的重大改革也罷,都井然有序地展開起來。
這又給李明積累了更大的民望,加快消化新領土的速度。
只待建立起正規的府衙機構,廣大富饒的山東河北地區,就算正式納入李明的麾下了。
“我倒也不是吝嗇。”
房遺則組織著語言:
“只是……把銅錢融化打造成管道,只爲了給難民取暖,這實在有些……”
“有些浪費?”李明替他說出了心裡話。
“呃,是的。”房遺則直言不諱。
李明笑了:
“錢,只有在大多數都認它的時候纔是錢。
“當我們有了‘紙幣’這種更好的替代,不使用銅錢進行流通的時候,那銅就只是一種普通的金屬材料,和鐵沒有什麼本質區別。”
“嗯……你說得對。”房遺則撓著頭。
“不過銅有兩個特點,是優於鐵的。”李明解釋道:
“一是銅導熱性能好,二是銅更耐鏽,所以可以用來做水暖管道正合適。”
什麼導熱,什麼水暖……房遺則半懂不懂地點點頭:
“哦。”
“利用鐵匠鋪的餘熱燒水,再用銅水管爲居民房屋供熱,這次實驗非常成功,值得推廣。”
李明放下了李靖的彙報,興奮地站起來,揹著手面對牆上的地圖。
他的目光落在了東北腹地,原高句麗的北疆粟末水(松花江)之北,一直到黑水(黑龍江)一帶。
對中原的華夏農耕文明來說,那塊區域纔是真正的刷怪籠。
不論是源自黑水靺鞨的女真,源自室韋的蒙古,還是後來的滿,他們的老祖宗就在那一塊冰疙瘩溜達。
只是即使在唐朝間冰期,那地方的冬天也太冷了,難以居住。
但現在有了水暖科技的加持,冬天不再難熬,就有機會建立起殖民據點,一點點向北開拓,直到將那富饒的黑土地和森林煤礦統統收入囊中……
“不好啦!”
他的無限遐想被尉遲循毓給打斷了。
小黑炭頭手裡揚著一份報告,急匆匆跑進來:
“幽州城有刁民鬧事!”
李明眉頭一動:
“啥?老百姓不是很愛戴我嗎?我都字面意義地拿錢給他們取暖了,他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不是說銅不算錢了麼……房遺則在心裡吐槽。
“不是百姓,是刁民!”尉遲循毓堅持不改口:
“他們不知是受了誰的指示,聚在原幽州府外。”
李明追問:“那些刁民想幹什麼?”
“他們說,遼東人用幾張廢紙就騙走百姓的銅錢,是爲詐騙云云,妄圖用妖言煽動老百姓棄用紙幣!”
李明嘴角一抽。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目標找得很準嘛!
別的謠言他倒不怕。
但紙幣還是新生事物,根基尚不穩固,連遼東的百姓接受起來也得循序漸進,並不是一帆風順。
瞄準紙幣造謠,還真能造成不小的麻煩。
“那是個命令!以紙幣爲法定貨幣是一道命令!”
房遺則先繃不住了,一改木有感情的做派,忍不住破口大罵。
沒有了紙幣,那財政窟窿用什麼補?
這是要他命啊!
氣死偶咧!
“嘶……”
李明深吸一口氣,臉色也沒比小房好多少。
我到河北省來,是爲了增強國力,不是把錢丟進無底洞!
那些傢伙已經不是普通的造謠分子了,就該用牽羊禮把他們全部扔到東北挖土豆,就像金太祖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