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暖和起來,怎麼反倒傷風了……”
長安,立政殿。
李治嘟噥著擦了擦鼻子,繼續讀著手裡的密信。
現在是初春時節,萬物復甦,窗外陽光明媚。
但是李治的心情卻一點也明媚不起來。
“李泰死了……”
他有些恍惚,下意識地把書信擰成一團。
儘管他和李泰的關係也就那樣,典型的皇家塑料兄弟,最近更是鬧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
可當他真的收到了嫡兄弟的死訊(庶兄李祐那是真不熟),酸楚還是止不住地涌上心頭。
李治今年剛虛歲十五,攝政不到半年,和東漢幼兒園相比固然不算小,但以這年紀駕馭國政也屬實有些……太年少有爲了。
一個青春期的半大孩子,多少還是會有些多愁善感的。
“呼……”
他長出一口濁氣,艱難地消化李泰已死這一事實,將發散的思路重新收攏到正事上。
“李明,是李明殺了李泰……”
如果說李泰之死讓他感傷,那“李泰死於李明之手”更讓他感到大事不妙。
李明小老弟從遭遇政變、倉皇出逃,到殲滅了勢頭正勁的薛延陀與李泰聯軍,才用了短短幾個月。
這事兒誰碰到誰迷糊。
“那傢伙是怪物麼……”
李治懊惱地揉了揉眼睛。
李明現在壯得厲害,從偏遠的遼東二州之地,一口氣擴張成了佔據半壁江山的龐大勢力。
上吞高句麗,西攻漠北,開疆擴土萬餘里,收編四萬精銳,一時風頭無兩。
而更讓李治腦殼痛的是,山東河北核心地區,也已經成爲了李明的囊中之物。
證據就是,從那地方傳來的情報逐漸減少、消息也愈發滯後了。
即使張亮開足馬力,發動手下“義子”全力探查河北的近況,但也和泥牛入海一般,什麼消息也傳不出來。
這封“李泰已死”的密信剛到李泰手裡,可事情是發生在冬天的,時效已經過去個把月了。
就這“火星”的消息,已經是李治一方竭盡全力,所獲得的最後一封關於河北的情報了。
因爲張亮的“義子”已經差不多被消耗殆盡了,以後再也收不到那個方向的情報了。
至於他數個月前勾搭上的范陽盧氏等河北當地士族,更是像說好了一樣,在同一天斷了和長安的聯繫,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從此失聯。
勿cue,怕李明殿下誤會。
河北已經成爲了繼遼東、高句麗之後的第三個情報黑洞,也從側面標誌著李明在那兒建立起了極爲穩固的統治。
“連反骨的河北都……”
李治輕聲哀嘆,深深地把臉埋進了手裡。
這事不能細想。
越往深處琢磨,就越能感到雙方的差距已經大到恐怖的程度,令人絕望。
和李明相比,他自己的政治手段可以用“稚嫩”來形容。
李明把風馬牛不相及的遼東、高句麗和河北擰成了一股繩,而他坐擁整個朝廷,卻連本來就在境內的南方都沒能完全壓服,現在都還對他陽奉陰違。
也別說南方了,再這麼耗下去,估計連朝廷內部他都未必壓得住了。
雖然一記政變上臺著實震撼,唬住了朝廷衆臣。
但是距離產生美,時間一長,他的底褲就被這幫老狐貍們給摸穿了。
執政水平就不說了,在用人方面,李治也做不到用人不疑,只重用瓦崗寨的哥幾個,對其他大臣們只有表面客套,並不深交。
和李世民、李明爺兒倆爺兒倆相比,不如遠甚。
由奢入儉難,吃慣了二李細糠的大臣們,對這位新攝政的統治很不適應,不免人心浮動。
要不是皇帝陛下在朔北飄到失聯,而監國殿下“被”身亡,朝廷現在恐怕已經四分五裂了……
李治抓起了自己的頭髮:
“唉,沒想到李明這麼能折騰。我還是太心善,那天晚上就不應該把他放出長安,至少應該關進小黑屋、
“悔不該聽婦人言……”
“皇兄埋怨的是哪個婦人呀?”
書房門外,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
正是那晚上勸他放走李明的“小婦人”,李明達。
李治虎軀一震,臉上立刻掛上了尷尬的笑容:
“呵,呵呵,我說的是韋貴妃。”
他順手把鍋往後宮一扣,不動聲色地將揉成一團的李泰死訊碰到了桌案底下,忙不迭地起身相迎:
“來來,杭州刺史呈上了一些柑橘,酸甜可口,我留了一些給你。先生的功課都做完了嗎?”
很自然地把妹妹迎進了書房,煞是體貼親暱,彷彿他還是那個妹妹奴,從未改變。
唉……李明達心中輕輕嘆氣,順從地讓李治把她帶到了同一張坐席上。
朱雀門之夜後,兄妹倆的關係一度陷入尷尬。
和李明相反,李明達從小就沐浴在所有人的疼愛中,當晚的事變是她第一次直面政治的殘酷。
溫文爾雅的雉奴哥哥露出了可怕的表情,驅逐小明弟弟,又和青雀哥哥兵刃相向。
這給她帶來了巨大的震撼。
接下來,又是父皇失蹤,內戰爆發,薛延陀入侵……一樁樁大事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來,也讓她迅速成熟了起來。
天真爛漫的阿兕子,也開始隱藏起自己的真情實感,按照他人的期望,扮演起了“晉陽公主”這個角色。
“韋姨娘是父皇的貴妃,也是諸皇子的長輩,不知她哪裡冒犯了皇兄。”
李明達妥帖地說著。
李治覺得“皇兄”這個詞從她嘴裡說出來格外刺耳,便把話題引到了更輕鬆的話題:
“我只是隨口說溜了嘴。比起這個,阿兕子,前線傳來了好消息!”
面對興奮得兩眼放光的雉奴哥哥,李明達只是微微搖頭:
“軍事機密,說與我一女子……”
“這機密還真就只能與你分享,事關我們的父皇!”李治眼神灼灼地看著妹妹:
“父皇的去向有下落了!”
李明達的臉一下子就舒展開了,好像變回了那個活潑開朗的阿兕子:
“真的?”
李治點點頭:
“李世績在賀蘭山以西,發現了大隊人馬行進的蹤跡,似乎是往西邊的涼州的方向去了。”
李明達的目光黯淡了下去:
“又是蹤跡。何時能得到確切的消息?”
李明看著她,補充一句:
“據當地目擊者稱,那隊人馬中有一位胡人打扮的美女子,卻作男兒聲。”
“承乾哥哥!”李明達眼睛一亮。
這外貌特徵,妥妥的太子爺沒跑了。
“終於……有父皇和皇兄的確切消息了,他們還活著,菩薩保佑……”
李明達激動得喜極而泣。
兄妹倆分享著這一份喜悅,兩人吃著橘子,和好如初。
“壞了,明達不該打擾皇兄處理國事。”
李明達懂事地及時打住,正要離開,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父皇爲何要去往涼州方向呢?直接掉頭南下,不就回到大唐了嗎?”
“呃……許是身後有鐵勒突厥追兵,逼得他們不得不向西轉移吧。”
李治隨口辯解道:
“李世績已經加緊向西搜索,並派遣快馬前往涼州,讓當地州府協助迎回陛下。”
李明達姑且接受了這個解釋:
“不論如何,父皇只要一入涼州境地,便算是回來了。
“皇兄……雉奴哥哥,那你與青雀哥哥之間……”
老爹出國留學半年,剛回家就看見兩個兒子正在打內戰。
不需要多深厚的政治素養,連李明達也知道,目前這情況對李治來說不大妙。
等父皇回到長安,一定沒有他好果子吃。
“我……現在已經停戰,不和李泰打了。”李治努力扯起兩邊的嘴角。
李明達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是嗎?這敢情好啊!”
她還不知道李泰已經被小明弟弟給弄死了,以爲今天是雙喜臨門的一天,心情愉悅地離開了書房。
李治目送她離開,在心裡自言自語:
“父皇能平安回家就好啊……是李承幹在父皇耳邊挑撥離間麼?”
他多少能猜到,父皇這詭異的行軍路線,多半是擔心回國後被做賊心虛的李治和李世績給滅口了,全程在和空氣鬥智鬥勇。
然而如前所述,不論李治也好,李世績也罷,其實根本沒有、也不敢有對李世民不利的想法。
他倆可都是大唐的大忠臣,都是真心希望皇帝陛下重新回到忠實的長安啊!
李世績就不談了,他的動機很單純。
他的小領導是晉王攝政沒錯,但大領導從來就是皇帝陛下本人。
要相信老瓦崗寨的智慧,站位千萬不能歪。
李大總管一邊隨時與李治保持通信,有什麼最新情況都第一時間報告。
另一邊,不等李治的命令,他便立刻發動一切力量搜尋陛下和太子的蹤跡。
做到兩邊都有交代。
而李治也有理由喜迎二聖歸來的。
雖然他僭越,雖然他打內戰,雖然他知道父皇揍他一頓都是輕的。
但是和李明那個變態的政治機器相比,阿爺的鞭策簡直是愛的輕撫啊!
他懷疑,現在只有父皇纔是他的保命符,只有父皇歸來才能救他狗命。
不論他鬧出多麼大的亂子,闖出多麼大的禍,至少父皇不可能處死他吧。
但是李明就不一定了!
李明和他是存在根本矛盾的,而且雙方雖然沒有徹底撕破臉,但離撕破臉也不遠了。
更何況,李泰的腦袋已經證明了,李明那廝是真不顧忌兄弟感情,有仇是真砍人啊!
“遼東、高句麗、河北、薛延陀……那惡魔根本停不下來!
“這樣下去,李泰和其他諸王所留下的中原,也遲早成爲他的囊中之物,被他蠶食殆盡吧?
“到那時候,他離關中就只有潼關薄薄一線了……”
李治陷入了莫大的驚恐之中,雙手抱著腦袋:
“能阻擋李明腳步的,全天下就只有父皇一人了吧?”
“我還遠遠不行,我還只是個孩子啊!”
…………
賀蘭山以西,河西走廊。
李承幹帶領隊伍一路向西,經過幾個月的長途跋涉,終於抵達了涼州邊境。
在他的指揮下,隊伍並沒有帶著皇帝回國,而是拐了一個大彎,轉身向北。
筆直地前往西突厥的領地。
“小可汗!”阿史那社爾和他並駕齊驅:
“西突厥真的會與我們結盟嗎?而不會將我們扣留起來,或者直接殺死?”
李承幹胸有成竹:
“放心,乙毗咄陸可汗與乙毗沙鉢羅葉護可汗的爭鬥十分激烈,正是需要外援的時候。”
突厥的官名好長……老社爾心裡忍不住吐槽,還是放心不下:
“小可汗的情報來源可靠嗎?”
“可靠。”李承幹簡短地回答。
話已至此,社爾便不好再問。
沉默了一會兒,李承幹主動開口:
“我父皇的情況,怎麼樣了?”
阿史那社爾眼神一黯:
“恐怕不大好。”
隊伍的中心,是一輛大馬車。
李世民半躺在馬車上,隨著大部隊一路顛簸,眼睛半閉,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
馬車是遊牧民族運輸轉移帳篷用的,結構非常簡陋,荒原上又沒有路,顛簸得非常厲害。
儘管大家在車板上墊了厚厚毛氈,頂上撐起擋風的帳篷,可條件有限,談論舒適性就有些奢侈了。
就算健康的青年,在寒冷的野外就這麼顛上幾個月,從冬末一直顛到開春,都得沒了半條命。
更何況一位中風患者。
“天可汗麻木的右半邊身體能稍稍活動一下,比剛得風疾時好了一些。可是,唉……”
阿史那社爾唉聲嘆氣:
“天可汗的意識仍然一團糊塗,不但時常半夢半醒,連清醒時的思路也很古怪,說著什麼‘李治乃是朕之子,李世績乃是朕賜的姓,他們必不會害朕’。”
李承幹立刻跟著搖頭:
“簡直不可理喻!唉,病魔無情,一代雄主竟能糊塗成這樣子。
“李治和李世績可是闖下了滔天大禍,不誇張地說,全國陷入亂局就是源於他們二人。
“他們畏懼聖威,怎麼可能甘心奉迎父皇回去呢!”
阿史那社爾重重地點頭:“嗯,小可汗說得對!”
李世民無力地躺在車板上,無語地閉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因爲聽見了他倆的對話。
繼續北上不久,在前面探路的契苾何力回來了。
“前方有一支大部落,好像是突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