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事還要面對許多問題,安排了家事之後,身爲皇帝又不得不面對朝政。
人啊,總是越活越平庸的,有時候也覺得皇帝的生活也很平凡。
李承幹來到武德殿外,見到了舅舅。
這兩年,舅舅模樣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雖說與父皇一樣都有了白髮,可白髮也並不多。
李承幹讓人搬來了桌椅,就在武德殿前坐下。
陽光灑下來,感受著此刻的溫暖。
從武德殿向著太極殿看去,殿前開闊的空地上見不到人影,寧靜的只有偶爾傳來的鳥叫聲。
長孫無忌坐在一旁道:“太子離開了?”
李承乾道:“嗯,父皇不放心,就讓百騎在暗中跟著了。”
百騎是貞觀年間建設的禁軍,如今一直在安寧村住著,在外人看來他們就是普通的村民。
這一次於菟前往西域,百騎也在暗中保護著。
長孫無忌遞上一份奏章道:“這是近來各縣的縣令整理的。”
李承乾道:“舅舅平日裡還照看這些事嗎?”
“這是太府寺少卿王九思遞交的,老臣看著很有意思,便帶來給陛下看看。”
畜牧也是太府寺的職權範圍之一,說的也正是現在畜牧之政。
看罷,李承乾道:“適當放開放牧限制,河西走廊與陰山增加畜牧數量,倒是很有意思。”
“朝中能臣遍佈朝野,這些事想必不足爲慮。”
“舅舅說笑了,哪有這麼多能臣,朕手中的能臣依舊不夠用。”李承幹換了一個坐姿,一手撫著一側的太陽穴,又道:“可能朕不是一個多好的皇帝吧。”
“陛下何出此言?”
李承幹低聲道:“父皇是個好皇帝,父皇振臂一呼,天下英雄追隨,在朝臣們心中父皇是一個很好的皇帝,可朕不同,或許在朝臣心中朕不是一個好皇帝。”
長孫無忌撫須不語。
李承幹又道:“不過朝中的年輕臣子還是不錯的,正如王九思在奏章中所言,需要規整畜牧讓人們能夠吃上更多的肉,這樣的好臣子,應該多多扶持纔是,他的想法很簡單,卻也太理想了。”
“倒不是否定他,只是讓他自己去嘗試之後,他就會明白此事有多難,往後就不會想當然,也會去考慮現實有多困難。”
長孫無忌道:“這纔是陛下心中的好臣子。”
“朕以爲能夠爲人們著想的臣子,都是好臣子。”
“其實老臣此來是爲了河間郡王與江夏郡王,前來探望陛下。”
“兩位叔叔還在擔心朕吶?”
長孫無忌道:“太子離開長安前往西域,擔心陛下心中會有不捨。”
一個內侍收到陛下的眼神,便快步離開出了承天門。
李承幹看著藍天道:“希望他年少時,不留遺憾吧。”
長孫無忌稍稍點頭,如今的陛下不是當年的太子了,如今也年過三十,成了大唐的皇帝。
“陛下年少時該有很多遺憾。”
李承幹意味深長地一笑。
在內心中,其實遺憾有很多很多,或許舅舅是想到了溫彥博老先生臨終前還在牽掛著遼東,他老人家直到閉上眼也沒有看到東征的那一天。
又或者是柴紹,再者是“素未謀面”的太子師李綱。
大抵上舅舅所想到的遺憾是這些。
其實在內心中,李承幹很想說自己的遺憾太多太多了,只是有些話只能在心中說。
李承乾笑著看向遠處,內侍領著兩位皇叔,正朝著這裡走來。
河間皇叔已是一頭白髮,江夏皇叔兩鬢與鬍鬚都已花白。
想到兩位叔叔的當年,心中難免有一種歲月不饒人的感覺。
過了午時,李承幹邀請兩位叔叔,舅舅三人一起用飯。
“老貨這把年紀,怎還這副吃相。”
李孝恭往嘴裡送著面道:“長孫老賊,與你何干!”
長孫無忌挪了挪位置,與這個老東西保持距離,以免在他撥動筷子時,碗中的湯水濺到自己的碗中。
李道宗道:“若再年輕十歲,末將願爲陛下披甲出征。”
李承幹又從鍋中盛出兩碗麪,道:“朝中才俊衆多,年輕的武將也不少,夠用。”
歲月寧靜地流淌著,幹慶十年的夏夜,長安城正值宵禁。
樑國公府邸燈火通明,李承幹站在老師的書房前,周邊都是老師家眷的抽泣聲。
今天夜裡,樑國公房玄齡過世了。
李承干將旨意交給了老師的長子房遺直,道:“往後好好守住老師的家業。”
房遺直行禮道:“臣領命。”
史官來濟提筆記錄,幹慶十年,樑公過世,諡號文昭,追贈太尉,葬昭陵。
貞觀年間的老臣又過世了一位,樑公亦是對陛下最重要的一位老人家,當年是樑公教會了陛下如何處置國事。
當年東征時,陛下還是太子,那時需要守備洛陽,還是樑公守著長安城三年。
李淵過世了,高士廉過世了,現在就連樑公也過世了,跟在陛下身後的侍衛走在寂靜的朱雀大街。
一路走到了承天門,侍衛們停下腳步。
陛下的心情,該有多麼悲痛。
這些年,對陛下最重要的長輩們接連離開人世,如今再看陛下獨自一人走入承天門,多年以來這位陛下似乎只剩下孤身一人。
月光下,太極殿前開闊的空地上,隱約還能看到陛下的身影,直到厚重的承天門關上。
翌日,皇帝休朝了。
羣臣早早就來到了皇城內處置今天的國事。
“王九思?”
聽到呼喚聲,正在看著文書的王九思擡眼看去,見到是民部尚書褚遂良,他行禮道:“在。”
褚遂良頷首示意身後五個文吏,吩咐道:“這五人歸你調派,畜牧大事就交給你安排了。”
“下官……”
褚遂良道:“你還年輕,忽接此大任恐做不好,民部會協助你,陛下用人不看資歷與門第,只看才能。”
又看著王九思點頭,褚遂良叮囑道:“好好把握。”
“喏。”
王九思帶上自己的幾卷卷宗匆匆離開了太府寺。
想管理畜牧之政,更離不開京兆府的配合。
長安城朱雀大街,同樣老邁的侯君集坐在程咬金家門口。
程咬金道:“你坐在某家門口做甚,嚇得某家門子頭都磕破了。”
鬚髮皆白的侯君集道:“樑公過世了。”
程咬金看著朱雀大街兩側還掛著縞素,又道:“老兄弟們一個個走得真早啊。”
侯君集拄著柺杖起身道:“也不知這些年,陛下是怎麼過來的。”
程咬金頷首。
侯君集又道:“自宮裡的老太爺過世之後,陛下就很少練箭了。”
程咬金道:“你怎知曉?”
“英公說的。”
老人家一個接著一個地離開人世,當年還有少年意氣的陛下也像是被磨滅了。
在早朝時的話語也比以前更少了,更像個真正的皇帝了。
程咬金看到一個穿著官服的年輕人正快步從朱雀大街跑到,注意到這個年輕人臉上的笑意,道:“我們最不用擔心的就是陛下,這位陛下的毅力強於尋常人。”
可能是因陛下幼年時體弱多病,纔會從心中升騰出莫大的毅力,堅持鍛鍊,不分寒冬酷暑至今。
陛下在年少時就有了驚人的毅力與學政能力,如此強大的人不會被一時的悲傷擊潰的。
王九思來到了京兆府。
今年新任的京兆府尹顏勤禮親自接見了這位太府寺少卿。
王九思道:“下官想請一個調令。”
顏勤禮道:“什麼調令。”
“能夠調動各縣六監的調令。”
顏勤禮拿出一塊令牌,還未遞給他,又叮囑道:“當年京兆府也不是沒有做過這種事,只是近年來沒有成效,除了節制放牧,沒太大的成果。”
王九思道:“關中連通河西走廊與陰山,羊羣來往方便,關中的羊牛肉食廉價些,下官在河北長大,當年鮮有吃到肉食。”
“如此說來你自小就想做這等事了?”
王九思又道:“若能讓更多的孩子,有一口肉食,下官也願爲此奔波各地。”
顏勤禮道:“你本可以在太府寺安穩做一個少卿,怎挑了一件最難的差事去辦。”
“下官出身鄉野,更清楚鄉野之民所想。”
顏勤禮中肯地點頭道:“可惜了,你不是京兆府的官吏。”
雙手接過令牌之後,王九思行禮告退,快步離開了京兆府。
顏勤禮走出京兆府,又見到了張柬之。
張柬之遞上一卷書,道:“這是文林館這一批能夠出任的官吏名冊。”
顏勤禮看著名冊上的名字,蹙眉道:“近來能夠走出文林館的官吏越來越少了。”
“雖說嚴格了一些,但都是中書省的安排,寧可從嚴,也不要輕易放人就任。”
張柬之主持的文林館都是給官吏考覈的,通過支教,並且通過考試的官吏,才能夠去各地就任。
大抵上都是一些爲官的理念,顏勤禮道:“陛下一直希望政令用之於民,就像王九思這樣的官吏越多越好。”
張柬之神色瞭然道:“王九思這類學子從鄉野出來,他們也最瞭解鄉野。”
大唐沒有百家爭鳴,卻有一種新的思潮正在萌芽,這種思潮來自科舉,也來自皇帝的有意爲之。
一個官吏的成就不在於他能夠幫皇帝辦成多少事,而是能夠幫助鄉民與社稷完成多少事。
就像是王九思這樣的人,從鄉野出來,在朝中爲官還爲鄉野做事。
這樣的臣子,陛下會給予信任,也會給予賞賜。
在陛下的這種主張下,朝臣也不得不改變行事方式。
顏勤禮帶著張柬之來到了南陽縣侯來濟的府上。
來濟的書房放滿了書卷,能容人落座的空間並不寬敞。
他坐在上首座,言道:“你們來老夫府邸是有何事?”
張柬之拿出三卷書放在桌上,他解釋道:“這是今年在洛陽成書的學說,特來相問老先生。”
來濟拿起其中一卷,看著所寫的內容,撫須道:“富民?嗯……很有意思,寫這篇文章的人該是年輕學子。”
顏勤禮道:“如今在洛陽辯論的學子依舊很多,在爭論時有人寫記錄,有人著書,但凡與朝中政事有關的論述,崇文館與文林館都會收納。”
來濟看罷書卷,因年邁而有些褶皺的手掌在這卷書上拍了拍,道:“富民的確沒錯,但這卷書上有言,讓朝中給予商人更大的自由,其言語還是自大了。”
來濟飲下一口茶水,道:“陛下幾次三番說過,農事一直都是重中之重,當年岑文本離開朝堂之前,陛下就有旨意,大唐的田畝與耕種纔是國本。”
“若行商的人越來越多,耕種的人就少了,沒了人耕種這個社稷也就壞了,恐怕會釀成比土地兼併更嚴重的後果,陛下常說大唐還未富裕,國本不能動搖,糧食是社稷第一大計。”
說著話,來濟又拿起另一卷書,道:“治民?嗯……這卷倒是寫得不錯,朝臣不能以皇帝喜樂爲首,該以萬民生存之本爲首要,行之有效。”
“疲民?社稷子民不事勞作,則國亂,盜匪,亂軍橫行……”
富民,治民,疲民三卷書來濟都看完了,這三卷書中有不少有關鄭公當年的言論。
那時候關中大興作坊,鄭公就主張讓人們都去作坊勞作,尤其是那些閒漢與地痞。
換言之,這三卷書也可以寫成,就業與賦稅。
來濟都不滿意,三卷書的觀念可圈可點,與如今的科舉文章相比,相差甚遠,甚至北苑的學說領先這些人太多了。
來濟道:“爲此辯論,爲朝中政令爭論,也不全是壞事,大可以坐視其發展,朝中沒有干預洛陽的辯論,甚至有意讓他們辯論得越來越熱烈,人也越來越好。”
張柬之擔憂道:“老先生,洛陽現狀是否會影響朝堂?”
來濟搖頭道:“多慮了,陛下比誰都清楚如今的大唐需要什麼,這些人有了爭論,就會思索,如此就鍛鍊思考的能力,自兩晉以來人們爲了生存,爲衣食就用盡了全力,在奴役之下如何作他想。”
幹慶十年,九月,科舉在來年舉行,今年的這個月份有不少學子先來到了關中。
一個年輕的學子看起來只有十五歲左右,他來到了渭北縣。
這個時節葡萄已掛滿了枝頭,這個年輕學子摘下一顆葡萄放入口中,細細品嚐著。
“呔!”一個老農提著棍子而來,道:“誰家娃娃,來這裡吃葡萄?”
這個年輕學子名叫姚崇,他處變不驚,其實早注意到了這個看管葡萄的老農,也預料到對方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