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六年來尹伊一唯一一次沒有被父親拒之門外,她站在位於臨山市郊的第二監(jiān)獄門口,伸手擋了擋頭頂?shù)牧胰眨[起眼睛纔看清楚,從那扇彷彿高聳入雲(yún)的鐵門中佝僂著揹走出來的人確實是他的父親——尹言坪,畢業(yè)於東京大學的博士,曾經(jīng)的政法大學國際法的副教授。
他一手提著打包的被褥,一手拿著臉盆和水壺,對著身後的獄警連連鞠躬。
“回了社會重新做人,別再做違法亂紀的事了。”那獄警看上去不過二十幾歲,卻刻意壓低聲音故作老成的說道。
“請政|府放心,一定不會辜負政|府的希望。”微微弓起背的老人一邊倉皇的點頭,一邊有些結(jié)巴的說著話。6年的牢獄生活,硬是生生將一個從前連領(lǐng)帶都必須要打的有棱有角才肯出門的大學教授,磨成了眼前這個唯唯諾諾的刑滿釋放的老人。
尹伊一想上前攙扶一把,卻被老人不經(jīng)意的一擡手擋了回去。她的心一緊,還是再一次上前:“東西我來拿吧。”語調(diào)再平常不過。
尹伊一想接過老人手裡的東西,但卻再一次受阻。伴隨著那扇鐵門吱吱呀呀的關(guān)門聲,剛纔還唯唯諾諾的老人突然揚了揚胳膊,用盡全身力氣將被裹臉盆扔進了一旁的排水溝裡。然後逃一般的跑向另一側(cè)的公路,伸手攔了輛出租車消失在路的盡頭。
尹伊一站在原地,沒有追也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她只是再一次別過頭去看那已然關(guān)上的鐵門,眼神悠悠,最終微不可聞的輕嘆了一口氣。
“好久不見呀!”突然出現(xiàn)在她背後的聲音讓尹伊一整個人不自覺的僵直了一下,並不是出其不意的驚嚇,而是那聲音來自一個人,一個長久她都不曾想起卻也在記憶深處抹不去的人,宋真。
尹伊一抿了抿嘴,禮貌性的微笑頷首,然後像對陌生人一樣目光短暫交接就移向別處,朝著公路方向邁開步子。她的舉動並不出乎意料,這纔是她的性格,慣於對討厭的一切奉獻出拙劣的演技。宋真也並不急於跟上,而是發(fā)動車子降下車窗,不緊不慢的開著。
“你不想進去看看嗎?”他再次開口,一支從車窗伸出的胳膊伸手攔了她一下。
尹伊一置若罔聞,繼續(xù)向前走。她牴觸他的話語,甚至是他的聲音,那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一種略帶驚恐的牴觸,彷彿說話的人是一種病毒,一旦感染就要危及生命一般。
“尹伊一,你這鴕鳥要當?shù)绞颤N時候!”她那一副自動屏蔽自己的神情徹底激怒了宋 真,他猛踩了一腳油門,向左快速的打著方向盤,將車橫亙在路中間。長腿一伸,下車就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這不是他的性格,然而在尹伊一面前再出格的事情他也做過。
“你都躲了四年了,怎麼都到了門口了不進去看他一眼呢?”宋真幾近嘶吼。他那一雙深邃的眼眸因爲激動而佈滿血絲。用力掐住尹伊一的雙手青筋畢露,彷彿他握緊的不是她的雙臂,而是她的脖子。是的,此刻,看著她風輕雲(yún)淡的神情他恨不得一下子掐死她纔好。
就是這個女人,讓宋真在這四年中翻來覆去做著幾近相同的噩夢。夢裡自己站在江畔路觀江國際公寓樓下,倒在地上的人頭髮凌亂,一直有血從她的額角流出來,他看不清那人的臉,只有微弱的聲音在嗚咽。“……爲什麼要這樣……對我……你……?”他想後退,一雙手卻死死的拉住了腳踝。
他滿頭大汗的從噩夢中醒來,每次都無比喪氣的垂著頭,他愧疚嗎?不!他不該愧疚,因爲他在法庭上沒有說一句假話,更不應該因爲自己說了真話而愧疚。可是尹伊一,這個他努力想要忘掉的名字,想要忘掉的臉,卻一遍遍在夢裡反覆折磨著他……
“抱歉這位先生,我想你認錯人了。”她依舊波瀾不驚,甚至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清瘦纖細的手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如果您在這麼無禮,我是有權(quán)利報警的。”前額上的碎髮被風吹起,她額角的神經(jīng)突突的跳了兩下。
看著眼前的尹伊一,宋真極爲嘲諷的彎起嘴角,手法嫺熟的從上衣內(nèi)側(cè)的口袋直接抽了一本證件:“巧了,你都不必打電話,我剛好就是警察。"
尹伊一的木然反應在他的意料之中,眼神只是短暫的在他證件上停留了兩秒就繼續(xù)別過頭去:“你以爲你假裝不認識我就可以再次跑了,好吧,那我就給你次重新認識我的機會。”宋真抿緊的嘴脣一字一句的說道:“您好尹伊一,我叫宋真,是這輩子你想甩也甩不掉的……仇人!”仇人兩個字他說的咬牙切齒,最痛恨也不過如此,恨她安安生生的生活在他世界之外,自己卻水火煎熬。恨她對自己竟然沒有半分在意,漠然無視纔是她給他最大的羞辱。
那些他們彼此參與的人生像是潟湖的水一般被這潮汐暗涌一舉擊潰翻涌而來,尹伊一自以爲的平靜頃刻就被眼前這個憤怒的男人打破。餘生,本不想與這個人再有任何交集,忘記從前所有的交集,她只想過最尋常的日子,做最普通的人。早九晚五,爲生活忙碌奔波,即使辛苦卻也甘之如飴。或者說她寧願辛苦,這辛苦讓她有種贖罪的踏實感。
26歲,她並不像同齡的女人一樣渴望愛情、渴求婚姻。她只希望自己能如此繼續(xù)平凡的生活,彷彿等待大赦天下的囚犯,盼望著一種近乎渺茫的原諒……即便她知道也許這一輩子她也不可能得到屬於她的那份原諒。
尹伊一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眼裡已然氤氳起一層霧氣,因爲嘴裡莫名瀰漫開來的苦澀味道讓她艱難的做了個吞嚥的動作,然後是乾啞的嗓音:“你想聽我說什麼,說吧,你想聽我說什麼我就說給你聽什麼。是讓我說我恨你嗎?”
她眼裡那層氤氳更深沉些,“好吧,我恨你!你是我在這世界上最討厭的人。你怎麼不去死呢?如果當初死的那個人是你該有多好?請你從我的世界消失吧,我拜託你!請求你!你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好嗎?我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和我兩個人這輩子老死不相往來。”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說完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淚已經(jīng)順著面頰流了下來,恨他?不!她只是想忘掉那段過往,與其說她恨他,倒不如說她更恨那個時候的自己。但她還是說了那樣的話,她知道他需要他的恨,只有這樣的恨才能擊退眼前這個有能力將她拉回不堪往事的人。她需要這份自私,纔不至於永遠怯懦的活著。
面前剛剛還怒火中燒的人也確實被她一擊即中,彷彿是漏了氣的氣球,肩膀已然垂了下來,一雙瑞鳳眼睛裡竟然也是隱有淚水。
“伊一,我……”他很想說對不起,但剛開口又被她截住了。
“我不想聽你道歉,也不會給你道歉的機會,如果你願意欠我的,那你這輩子就活在虧欠我的世界裡吧。”尹伊一擡手擦掉下巴上即將低落的淚水,淚不入土,人不相見,她不想再爲那些灰暗過往裡的人流一滴眼淚。她仰起頭:“好了,你想聽的話我說了,你想讓我給個懲罰我給了,這次我可以走了吧。”
真正的痛恨並不是通過謾罵或者是詛咒來彰顯,而是你會發(fā)現(xiàn),就連自己的名字都不願意從她的口中說出來,或者是在與其對話的時候,原本應該用“我們”這樣的字眼陳述時都會下意識的用“你和我”這種分割式的表達。
宋真這一刻覺得心裡彷彿插了一萬根的縫衣針,細細密密的疼,讓他根本說不出再多的話。他打開副駕駛的車門:“上車吧,我送你回市區(qū)……”
“謝謝,不用了。”尹伊一試圖繞開她繼續(xù)朝公路的汽車站走去。
“讓我送你回市區(qū),我保證以後肯定不會再出現(xiàn)在你的生活裡,就這次,讓我送你好嗎?”他伸手拉住她,異乎尋常的堅持。
這一路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宋真那輛剛提不久的雷克薩斯以近乎超速的速度行駛在高速路上。車窗外的風景一直在倒退,彷彿這麼多年的時光也跟著那風景一樣,一直退,倒退回她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生命中的那些時光……
沒有無緣無故恨,也許恨也是一種愛的表現(xiàn)。宋真忘了是誰跟他說過這樣一句話,也正因爲這樣一句聽上去邏輯不通,解釋生硬的說辭支撐他一直尋著她的背影走到今天,走到現(xiàn)在這個無可挽回的地步。
四年,他其實只要願意,動動手指就能知道她的全部狀況,可是他沒有那麼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無數(shù)次以各種荒唐的理由出現(xiàn)在第二監(jiān)獄的親情會見室裡,寄希望一次機會渺茫的偶遇,可是命運就是這麼捉弄人,她來過,他卻一次也沒有機緣遇上。
如果不是這次剛好看見了同事小劉放在桌子的卷宗,可能他也信了當年廟裡老和尚那句"註定無緣"的蓋棺定論。
臨山市市局接到了東城區(qū)分局派出所移交上來的一份卷宗。這案子按理說已經(jīng)到了結(jié)案的程度,一系列證據(jù)表明:安陽堡供暖公司所發(fā)生的重大火災系值班電工飲酒後在檢修電路時操作不當,造成供電所主電錶箱漏電起火。由於事發(fā)深夜,值班人員瞌睡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異常,等到警報器響起來,大火已經(jīng)順著電纜蔓延開來,消防措施啓動不及時造成供電所內(nèi)3人遇難,3人重傷另有5人輕傷。涉事電工當場電擊致死,直接損失超過了四千萬人民幣。可就是這麼一樁證據(jù)充分的意外事故,卻在正在結(jié)案之際登上了新聞熱搜。
安陽堡供暖公司重大火災家屬現(xiàn)身媒體,不接受分局的調(diào)查結(jié)果。認爲本案肇事電工並非案件主要責任人,對於司法機關(guān)調(diào)查結(jié)果存疑。且認爲所公佈的案件詳情尤其是肇事者飲酒後檢修電路操作不當這一關(guān)鍵細節(jié)上事實不清、含糊其辭,僅因爲屍檢檢驗出肇事者卻有飲酒就認定其爲酒後操作不當導致事故不與認同。多次要求重新調(diào)查被執(zhí)法機關(guān)拒絕,因此轉(zhuǎn)向媒體,希望重新調(diào)查公開調(diào)查證據(jù)及結(jié)果,並追加工傷賠償。
對於宋真來講,被分配到市局雖然不過兩年,比這複雜麻煩一百倍的案子也遇到過,近幾年輿論推動重審的案子比比皆是,更何況這案子沒有分配給自己所在的科組,按照他的個性,是斷然不會理會的。可就偏偏事情就是這麼巧,對桌小劉因爲接了個電話急匆匆的出了門,請宋真幫忙檢查一遍結(jié)案報告,他只看見了一眼嫌疑人的檔案就從椅子上一下站了起來。
肇事嫌疑人名叫:謝智,戶口所在地爲臨山市風爻區(qū),其子謝振飛,四年前因重傷害入獄被判13年零六個月,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