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平凡無奇,因了夜間下過雨而清清爽爽的早晨,路上的青石板上似乎一夜間生出了青苔,繡花鞋踩上去竟有些溼滑,若是像往常一樣重心不穩,很容易滑倒。
我提著菜籃子,照例上街去買菜,母親囑咐我今天特地打二兩酒回家,因爲最近棺材鋪生意很紅火,四方街上接二連三有人去世。
白色的棉布裙襬似是要被路上的積水打溼了,我只好左手挎了籃子,右手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到清水河邊遠遠就瞧見有幾個人在橋上拉拉扯扯。走近些才發覺是前些日子帶著人來店裡收保護費的周老大,堵了西街的秀才哥哥,在那裡嘲笑他。
秀才哥哥手裡還夾著幾本書,想是要去東街的學堂給學生授早課,此時卻被這羣流氓堵在這裡戲耍,那周老大我是見識過了的,揚言父親再不給保護費,就要將我搶去當小老婆。
我想就此掉頭回去,免得撞見了吃虧,母親一直囑咐我見了周老大那幫人千萬當心,能躲就躲,其實就算給夠了保護費,他還是對我存了一些齷齪的心思,但是又一看秀才哥哥在橋上被那羣垃圾推搡,我就氣不打一處來,心裡明明恐懼得手都發抖,腿卻不受控制地向橋上走去,而且一步比一步快。
打我是打不過的,就算是講理,約莫也是講不過那些人的歪理,但是我到底能做些什麼呢?我好像一點辦法也沒有,但是就這麼幹看著,我做不到。
我上了橋,那些人裡的一個獨眼就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們老大,那周老大回過頭來,就看見了我,兩隻眼睛立刻放出光來,他露出淫邪的笑,大咳了一聲,搓著手向我走來,他的手下人見勢也放開了秀才哥哥,我不由自主地往後退,怕他那骯髒的手碰上我,青天白日諒他也不能將我就從此地搶走,但是一頓羞辱或者調戲,肯定是逃不掉了。
怎麼辦?我不由自主地嚥了一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氣,他向我越來越逼近,我只好提著籃子往後退,心跳如雷,慌亂中看了一眼秀才哥哥,洗得灰白的衣襟上有幾道抓痕,衣衫凌亂著還未收拾好,見我被逼著,向我投來了一點目光,若有所思的,看不出一點情緒。
地上還散落著他的書,有的被撕破了幾頁,他靠在橋欄桿上,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
“原來是桃枝姑娘,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兒啊?提著菜籃子,喲!是去買菜吧?怎麼著?買了好酒好菜,桃枝姑娘親自下廚,招呼招呼我們哥兒幾個,啊?哈哈哈哈哈!”
旁邊的人也跟著他笑起來,我沒說話,一回頭想往家裡跑,卻見一個流氓閃身堵在了我面前,周老大還在向我逼近,我的手扶在了橋欄桿上,回頭一望,是清水河的河水,就在眼前了,欄桿有些冰涼,手觸上去有微微的潮意,想是昨晚下了一夜雨的緣故。
四方街上的人都蒙著頭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生怕看一眼惹上週老大自己倒黴。
那周老大又說:
“桃枝小娘子,這一大早的就急著來看我,是不是想我了呀?啊?你要是想通了,今晚我就到棺材鋪迎娶你,咱們洞房花燭!怎麼樣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說著伸出一隻手,想摸上我的臉,我擡手欲擋,卻聽見人羣裡響起一個聲音,那隻預料中的髒手也竟未落下來。
“男子漢大丈夫,光天化日之下,在這裡調戲民女,真是不知廉恥,可惡之極!”
是秀才哥哥的聲音,我擡眼看他,心臟還在快速跳動著,不安,憂鬱。
“喲!秀才,爺爺我,在這裡戲耍自己的小媳婦兒,礙著你什麼事兒啦?爺爺告訴你,趕緊滾!你今天該謝謝爺的這小媳婦兒,要是沒有他,你能這麼輕易就被我放過嗎?趕緊滾滾滾!”
周老大發完話,手下的幾個人就衝上去拉扯秀才哥哥,想把他趕走,有的人擡起腿,踹在了秀才哥哥身上,那件灰白的長衫上又落下了幾個腳印,秀才哥哥因著大力的推搡,踉蹌著栽倒在了地上。
“你們,你們不知廉恥!目無王法!你們,你們這樣的行爲跟土匪強盜,跟天下那至毒至惡之人又有什麼區別!你們放開那個姑娘!”
周老大聽了這話,轉身走過去,將剛剛站起身的秀才哥哥又一腳踹在了地上,秀才哥哥的書也被他們踩在腳下,沾上了泥土印子,我知道,對秀才哥哥而言,他的書,是除了家裡唯一那張牀之外,對他而言,最寶貴的東西了。
“你們別打他,別打秀才哥哥!”
我壓著憤怒和恐懼,顫著聲音喊了一句,周老大他們聽了這話嘴裡罵起了髒話,幾個人跟秀才哥哥動氣手來,我不忍秀才哥哥捱打,扔了籃子想衝上去幫忙,卻找不到下手的缺口。
幾個人混戰成一團,秀才哥哥彷彿一直在捱打,我心裡又氣又急,路過的人也沒有一個敢上來幫忙,秀才哥哥,我的眼淚流下來。
我衝上去想扯住周老大的手臂,卻被他一使力推開,因爲他的力氣太大,我只感覺腳下一輕,上半身就越過橋欄,重重地栽下去。
河水冰涼,灌到我的嗓子裡,耳朵裡,鼻腔裡,我瞬間感覺到窒息,我不會游水,上面大約還在打架,不知道了,聽不見,看不見,彷彿有一股力,在將我往河底拉扯,我感覺腿腳也使不上力氣,用力蹬下去,還是於事無補。
天空灰得有些沉悶,又下起了雨,母親跪在河岸邊,在嚎啕大哭,地上躺著一個人,父親也在一旁,像是抹了一把眼淚,岸上圍著許多人,嘴裡說著什麼話,聽不清。
我似是站在這些人中間,看著這一切,不對啊,我不是要去買菜的嘛,今天還要打酒呢,對了,我遇見了秀才哥哥,還有周老大,他們打了秀才哥哥,我被周老大推下了河,我不會水,怎麼上來的?母親跟父親爲什麼要哭呢?發生什麼事了?
我慢慢走近他們,看見地上躺著的人,白色的棉布裙子,頭髮散著,腳上的繡花鞋掉了一隻,另外一隻上面,清晰地繡著兩枝豔豔的粉色桃花,桃枝延伸在鞋幫上,粉嫩的桃花開在腳面上,是母親春節的時候做給我的,我很喜歡的鞋。
再往前走一步,看見這個人的臉,呼吸一滯,這個人是我!我,我爲什麼躺在地上?我,我上去問母親,母親好像聽不見我說的話,我伸出手搖她的肩膀,卻發現手伸過去穿過了母親的身體,我根本抓不住她!
我怎麼了?我想把地上的自己叫醒,可是怎麼叫,她就是躺著,一動不動,閉著眼睛,什麼話也不說,臉色灰白,發件帶的粉色絨布桃花,也似是被水草颳得只剩了一隻,斜斜地纏在半截頭髮上。
我驚恐地擡起眼,發現周圍的人紛紛搖頭嘆息,父親母親被人扶著起了身,有人將我用白布裹起來,似是要擡走,我想拉住他們,可是他們聽不見,慌亂中我看見了人羣中的秀才哥哥,他的那身被弄髒的衣服還沒換臉上有很多傷,他在人羣中偷偷背過了身子,好像是在擦眼淚。
他哭了麼?是因爲我麼?他是對我有感情的麼?爲什麼,我卻死了呢?這樣簡單,這樣倉促,這樣意外。
我不甘心,我要去找周老大,不對,娘說過人死了黑白無常會來捉,那我現在是不是要被捉了,我回頭看一眼四下,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
我該怎麼辦?我根本抓不住陽間的任何東西,我怎麼找周老大報仇?
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我跟著爹孃回了棺材鋪,爹讓人將我放在了一口棺材裡,釘上了棺,別人都勸他,未出嫁沒有子嗣的人要燒掉,爹抹了一把淚,娘又放聲哭起來,爹說桃枝這孩子命太苦了,活著的時候沒有享過福,年紀輕輕就死了,老天爺不睜眼,這孩子從小懂事善良,一件壞事沒有做過,我不忍心燒了她,蓋棺吧。
我流下眼淚,跪在地上看著娘,忍不住抱她,想安慰她,可是無論我怎麼用力,就是抓不住她,我現在,就像是一團空氣。
我看見秀才哥哥進了門來,爹他們詫異著望他,他是一次也沒有來過棺材鋪的人,甚至跟爹孃沒有什麼交集,興許只是聽說過,西街有個秀才,讀書人與商人是不怎樣來往的,士農工商,像我家這樣,應當是排在社會的最底層。何況是賣棺材這樣的生意,平常人聽了就覺得晦氣,更是不會隨便進來。
秀才哥哥跪在地上扶著娘,娘哭著不理會是誰扶著她,借了肩膀,哭得更厲害了。
秀才哥哥眼睛很紅,似是強忍著悲傷的情緒,秀才哥哥什麼也沒說,但是就算別人不知道,我還是能知道,爲什麼他沒有說話。
他沒有錢,沒有權勢,不會使壞,他對我的死,什麼都做不了,但是他能來我家,卻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我不知他爲何要來,或許只是爲了安慰我那可憐的,失去唯一的孩子的孃親。
我坐在門檻上,看著這一切,秀才哥哥將娘扶起來,坐在椅子上,從懷裡掏出了一串銅板,放在桌上,對著父親做了一個揖,道一句:
“老爹,桃枝姑娘已經去了,萬望您與夫人保重身體,我想這也是桃枝姑娘希望的。我沒有什麼錢,也無法安慰二老,這一點算是我的心意。”
爹孃神色悲慼望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爲何來這裡說這些話,娘還是哀哀低泣著。
我知道,爲什麼,秀才哥哥要來。但是現在陰陽兩隔,我怕是永遠,都見不到秀才哥哥了。